第85章 約飯
第85章 約飯
在那之後, 無關的人再沒出現過。
明祿帶人處理了這件事。趙嵐的先生一起去了一趟,回來後就寸步不離,把愛人的手握得相當牢。
“弟弟相當厲害。”趙嵐的先生告訴她, “一眼就看出消息不對勁。”
趙嵐那條消息沒提其他任何事, 隻是說要再準備一下, 菜上得慢,讓先生帶著弟弟在附近繞一繞。
明熾隻是聽了一句, 就立刻問清地點趕了上來。
趙嵐聽先生講當時的情形,轉回來看向明熾。
她去看弟弟的眼睛,明熾剛和一起來的先生說好了話, 也看向她, 輕輕眨了兩下眼睛。
趙嵐忍不住笑, 她也朝弟弟眨兩下眼, 同樣回握緊先生的手。
“神秘感應。”趙嵐給先生介紹,“過去鍛煉出來的。”
很多時候預感不講道理,也就是靠著這樣不講道理的預感, 他們拉扯著彼此一起跌跌撞撞活下來。
靠著這種預感,在那三天的噩夢結束以後,弟弟帶著營救他們的警察找到了她被關起來的屋子, 救了她的命。
他們有自己的暗號,眨一下眼睛是“我沒事”, 眨兩下是“一切都沒事了”。
風平浪靜,一切都已經徹底了結。
一切都沒事了。
菜上得很快,他們邊吃邊聊, 完全沒有趙嵐擔憂中的任何一種情形——雖然一張桌子上有三個人都不太擅長聊天, 但畢竟還有一位教跳舞的教授。
而且明熾也溫和穩重,又因為專業領域有重疊, 也和趙嵐的先生聊得很愉快。
這種穩重在過去就已經初見端倪。趙嵐還記得,明熾剛被她從柴垛裏抱回去、和她並不算熟悉的那段時間裏,總沉穩得叫人想不起他的年紀。
隻不過,這些年過去,經曆過了這麽多事。當初那種尚且帶著稚氣的聰慧早熟,也早已經蛻變成了穩重淩厲。
剛才明熾攔在她麵前。某一個閃念間,趙嵐忽然意識到,自己以後大概一個噩夢都不會做了。
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每晚都會做噩夢,在夢裏重新回到那個地方。
後來在醫生和谘詢師的治療幹預下,這些夢慢慢變少,認識了先生後就更少。
即使做了噩夢,她也會夢見爸爸、夢見媽媽,夢見妹妹和先生來和她一起,這些夢不再可怕。
隻是在夢的結尾,趙嵐總是帶著他們焦急地、不停地找。
她去翻那些柴垛和稻草堆,去打開每一間空屋子的門……這段時間的夢裏,趙嵐經常會在推開某一扇門的時候,突兀地看到一片漆黑的冰海。
她撲進那片冰海,海水鹹澀冰冷,就連刺骨的寒意都真實,卻從來沒有撈出過任何東西。
當然撈不出東西。
她在潛意識裏,從來就不肯相信她弟弟會倒在那種地方。
趙嵐伸出手,把一整碟水晶蝦餃都推到弟弟麵前。
明熾停下和先生的交流,看見她的視線,眼睛就跟著彎,也把一整屜幹蒸燒麥不甘示弱地挪過去。
趙嵐大口吃著燒麥。這家店的味道很正宗,薄薄的燒麥皮燙得筋道,裏麵噴香的餡料飽滿,已經放到不至於燙,一咬就有熱騰騰的鮮甜湯汁淌進喉嚨裏。
趙嵐也愛吃早茶。
她還記得自己發高燒,火苗一個人照顧她,一點一點喂她喝水、哄她喝中藥,把藏著的土豆烤給她吃。
她吃著那個土豆,聽火苗給她繪聲繪色地講。早茶熱騰騰香噴噴的幹蒸燒麥,湯汁全都鎖在半透明的燙麵皮裏,流沙包裏細膩的鹹蛋黃一咬就淌,糯米雞香濃軟糯,艇仔粥鮮到讓人想把舌頭也吞下去……
一個土豆被吃出十八種味道,趙嵐被他饞得半夜睡不著,氣得把小火苗也晃醒,餓狠狠發誓以後一定要每天都點一大桌早茶,八籠腸粉,九隻糯米雞,十屜幹蒸燒麥。
兩個人擠在一張硬邦邦的木板上,小火苗被晃醒了也一點都不生氣,把被子又努力往她那邊分過去。
火苗枕著胳膊想了半天,跟著她蹭菜單:“那我要十一個水晶蝦餃、十二個小雲吞,十三個奶黃包。”
……
得找個時間把情報提供給對麵的先生。
現在的弟弟實在太讓人放心,趙嵐徹底跟著放鬆,忍不住越來越好奇,悄悄戳自家先生的手臂。
先生也好奇,在桌子底下悄悄捏她的手掌。
和弟弟一起來的那位先生——趙嵐當然知道對方的身份,畢竟前幾天還在搶人家郵輪的票。況且這些天的新聞裏,財經版和社會版也經常會有郵輪公司相關的內容。
在電話裏,明熾說了會帶家裏人一起來,但趙嵐其實也沒想到,來的會是這位明先生本人。
明先生本人大概是四個人裏最不擅長聊天的,除了問候就沒再主動開過口,但氣勢一點也不像訪談裏那麽冷。
尤其是和明熾低聲說話、幫他拿過碗盛粥,兩個人一起審那些紀錄片涉及到的細節。
審這些是為了不給當事人以後的生活造成打擾,明熾不記得這些事,所以把這份工作全盤托付給了身旁的那位明先生。
明先生看得很仔細,把一部分不傾向公開的內容標注出來,條理分明整理妥當,交還回去。
趙嵐已經在龔老師身邊做了幾個月的助理,大略看過這些被劃掉的內容,就有了直覺:“火苗以後不回來了嗎?”
刪減掉這些內容後,成片就隻剩下純粹的客觀記錄。主人公反而向後隱去,作用隻剩下串起整個故事的線索。
輿論的熱度一向都過得快。等過去半年、一年,再有人看到這部紀錄片最終的成片版本,更多的隻會留下歎息和警示,不會再去特地關注當事人本身。
“真不回來了?”趙嵐的先生經常上網,剛好看到了最近的熱搜,笑著打趣,“全世界都在等小駱總呢。”
那天的沙灘音樂會已經有不少個角度和版本的錄像。有幾個甚至被衝上熱搜飄了好幾天,不少人都在求曲子,可惜直到現在也沒一個人找得到。
既然到處都找不到,那也隻剩下了唯一的一種可能性。
淮生娛樂的官博之前放出來的那些未剪輯原片,那個自己寫歌自己彈、偶爾還自己唱的驚鴻一現的吉他手,遲來地重新爆火了一次。
當初被惡意遮掩抹去的那些真相被重新看見,也終於遲來地重新爆發出了早就該有的熱度和光芒。
明熾笑著搖了搖頭,又補充:“還彈吉他。”
他完全不避諱談起這些,放下手裏的白瓷湯匙,溫聲講了以後的計劃。
方航他們的直覺很準,他的確不會再出道,也不會再涉足那個圈子,不會站在聚光燈下去做一個標準的藝人或是偶像。
倒也沒有什麽太特別的原因,他隻是更享受那些完全自由的舞台。
甲板上,篝火旁——或許以後會有突然心血來潮開的演奏會或是演唱會。不宣傳也不預告,歘地一下就放票開演,第一排還得留給提前預約的朋友。
手術前的明熾給術後的自己寫信,在這件事上說了很多。
可以去隨便交朋友了,可以去大大方方站在任何地方了。
不用再藏起來,因為不會再連累任何人,不用隱去沒人看得見的角落,因為即使有人喜歡他、替他說話,那些人也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這樣就完全足夠了。
“足夠了。”趙嵐的先生點了點頭,也忽然正色,“你不需要那些東西。”
“你是那種天生就該自由自在的表演者。”
他認真對明熾說:“不需要去那種地方,不需要被任何人評判指點。”
趙嵐的先生做了多年教授,帶過一屆又一屆的學生,有自己的課程和工作室,也被邀請去過不少節目、看過太多相當優秀的新人,其實已經不覺得稀奇。
即使這樣,在被趙嵐安利了那個官博,看到幾年前的那些參賽錄像的時候,他也依然忍不住扼腕惋惜。
那樣斐然的靈氣跟天賦,如果能放在幾十年前的樂壇,給他縱情揮灑的天地,走上十年、二十年,或許真的會走到不可思議的高度。
趙嵐的先生沒有再提這些,他隻是看向明熾:“用不著去聚光燈底下。”
他說起這些領域,總有些藝術家的氣質,一點也不會覺得直接說出來不好意思:“你站在哪,自然就有光來追你。”
明熾顯然還離藝術家有些距離,依然會不好意思,道謝的同時,耳朵已經沉穩地紅了紅。
趙嵐的先生笑出來,喝了口茶,不著痕跡地牽住趙嵐比劃過來的大拇指。
看到熱搜的那天晚上,趙嵐的先生把愛人拉過來。兩個人一起翻評論。發現和全網的輿論相比,淮生娛樂官博底下其實要冷靜得多。
「畢竟太遲了吧。」
有人留言,在一眾“小駱總什麽時候回來”、“嗚嗚嗚多久都等”的評論裏格外醒目。
「糟糕,已經被發現這裏不自由也不好玩了。」
這些是他真心想說的話。
有人適合聚光燈下的耀眼,適合花團錦簇星途璀璨,也有人適合江南海北的瀟灑,適合天高海闊皓月千裏。
沒有孰優孰劣,隻是如果一個靈魂生來自由,就不該用任何東西把他束縛住,就該讓他去找最好玩的地方。
……
看了那些視頻、聽愛人念叨了這麽久、終於看到眼前的真人,趙嵐的先生現在也完全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演唱會也好,演奏會也行,等放票的時候,還請務必提前五分鍾通知我們。”
前些天的往事曆曆在目,他半開玩笑地歎了口氣,揉揉額頭:“我和阿嵐是真太不擅長搶票了……”
趙嵐的先生被愛人在桌底輕輕踢了一下,愣了愣,壓低聲音悄悄問:“怎麽了?”
“不能搞特殊,憑本事搶。”趙嵐也跟他說悄悄話,“搶不到就去出口等送花。”
趙嵐的先生想了想,也稍微能想象出要是明熾真開了演唱會,哪怕不宣傳不預告,一樣會火爆到什麽程度:“有理,那我們去送花。”
眼看著自家先生就這麽默認了搶不到票,趙嵐又發愁又好笑,歎了口氣,從他麵前搶走了一塊白糖馬蹄糕。
趙嵐的先生認為這是愛人餓了,就也請教了明先生粥碗在什麽地方,去盛了兩碗熱騰騰的艇仔粥。
明熾認真看著他們互動,徹底放下心,眼睛也笑起來:“不用搶票,趙嵐姐坐家屬特邀席。”
趙嵐正喝著粥,聽見“家屬”眼睛就一亮,握拳問他:“真的?”
明熾也握拳:“真的真的。”
趙嵐看著他的動作,忍不住笑出來,眼底一熱就立刻用力眨過去。
她也完全專注地看明熾,看到明熾一側耳朵戴著的助聽器,抬手輕輕摸了摸:“還會不會耳鳴?”
“一點都不會了。”明熾說,“聽的非常清楚。”
“腰好了沒有?沒痊愈可不準開演奏會。”
趙嵐說:“我聽他們說,這個特別耗體力,有的搖滾樂手都可能在舞台上暈過去。”
明熾離搖滾的熱情其實還有點距離,但還是特別配合地點頭:“在養了,肯定等痊愈。”
真要反省,明熾其實有挺多對腰不太友好的習慣——就比如總是窩在沙發裏打遊戲,一練上吉他或者畫上畫就一個下午忘了起來活動,總之隻要腰疼不犯的時候,就特別自信地認為自己相當健康。
明先生在得到理療師的康複意見後,就在小先生本人的積極同意下,對每天的時間分配重新詳盡安排,並且進行了相當細致的監督和提醒。
要不是今天出來吃飯,這會兒小先生該被領去換了軟硬適中的床墊的大床上,和先生一起睡午覺了。
大概是生物鍾已經準擺好了,明熾稍微晃了下神,回過神來的時候,竟然發現影子先主動加入了談話。
趙嵐的先生暫時插不上話,悄悄幫他跟上話題:“在討論你的身體。”
不會有人比趙嵐更清楚明熾身上的那些舊傷,它們大部分都已經好了,但也有些依然蟄伏著,說不定等年紀大了就會卷土重來折騰人。
兩個家屬在這裏討論當事人的身體狀況,當事人埋頭苦吃自己的十三個袖珍奶黃包,另外一名編外的家屬悄悄起身去結賬,發現已經有人結過了。
趙嵐把想到的都詳細說過一遍,時間已經又過去了二十分鍾,這頓飯也差不多吃到了頭。
“第一頓應該我請。”趙嵐對明熾的狀況欣慰到不行,就隻有這一點不滿意,“我是姐姐,十三年沒見,還讓弟弟請吃飯。”
明熾笑著挨批評,輕輕碰那個遙控車,抿著嘴角答非所問:“特別喜歡這個。”
他抱著趙嵐姐給自己的一大堆禮物,雖然還沒來得及細看,但拿到哪個都不舍得放下,又補充:“哪個都特別喜歡。”
明熾抬起眼睛朝她笑,輕聲說:“怎麽這麽好。”
趙嵐笑著看他,用力揉了兩下眼睛,也把那個貝殼船小心翼翼收好。
……
趙嵐的妹妹叫趙敏,姐妹兩個感情相當要好,遙控車就是妹妹送的。
這次來之前,趙嵐和家裏人聊了很多,妹妹也和她說了很多以前沒說過的話。
趙敏告訴趙嵐,隻有十歲的弟弟來找姐姐,趴在玻璃上往裏看。
趙敏說那個弟弟好懂事,摸什麽、碰什麽都是輕輕的,說話也輕,但不知道為什麽,就隻有他一個人。
趙敏問那個弟弟住在什麽地方、家在哪、大人在哪,弟弟隻是笑不說話。
弟弟問她,趙嵐姐有沒有和家裏人抱著哭。
趙敏點頭點頭,說有,哭得好大聲,她比姐姐哭得聲音還大,那天還被路過的小朋友笑話了。
弟弟問,趙嵐姐有沒有回自己的房間,睡一天一夜不起床。
趙敏也點頭點頭,說來住院正式療養之前,她陪著姐姐天天在家裏睡大覺。
弟弟問,趙嵐姐有沒有補過生日。他特別認真地舉起手提醒,是三個,一定不能少。
趙敏給他比劃,說定了那麽大的一個八層生日蛋糕,她和爸爸媽媽一起擠果醬和巧克力醬寫的字,不太好看,但特別好吃,還做了一大桌子菜,準備了一麻袋禮物。
……
這些都是太簡單的問題。
趙敏當時也完全弄不懂,為什麽那個孩子問出這些的時候,顯得異常緊張和凝重,好像非常擔心他們沒有這麽去做。
好像他根本就不知道,原來這些也能實現,根本不需要什麽理由什麽原因,因為是家人所以就能實現。
趙敏翻出手機,把那些照片給他看。
弟弟看起來特別沉穩成熟,小大人似的認真地一張一張看。然後深吸了一大口氣,長長呼出來,嘴角抿得老高。
“那就好了。”弟弟特別高興,握拳,“真好真好。”
趙敏也笑著揉他的腦袋,感謝他保護姐姐,承諾也送他禮物。那個八層蛋糕還沒吃完,一會兒給他也拿一塊。
弟弟一個人,坐在醫院的長椅上,看著他們一家人忙忙碌碌地照顧趙嵐姐姐。
那天的陽光有一點刺眼,玻璃反光,看不清楚對麵的樣子。
他們想送弟弟回家,但等忙完手頭的事回來,那個孩子已經不見了。
“姐姐。”離家前的那天晚上,趙敏抱著她,小聲對她說,“我們能不能邀請弟弟來……”
……
趙嵐深吸了口氣。
她被先生握著手打了打氣,等那位明先生和明熾聊完,才悄悄走過去:“弟弟。”
明熾輕輕眨了下眼睛,迎上她的目光。
“今年——”趙嵐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那個約定,但她記得,當時的火苗好像並沒回答她,“過年的時候。”
趙嵐低聲問:“如果方便的話,願不願意來家裏吃飯?”
“你直接來,什麽都不用帶。”
“爸爸媽媽,還有妹妹,都很想你。”趙嵐一口氣說完,“到時候會有一大桌子菜,肯定都是好吃的。”
明熾和那位明先生交換了個視線,眼睛彎起來:“帶的話要不要緊?”
趙嵐怔了下:“什麽?”
明熾扶著桌沿站起來,走到明危亭身旁。
他剛和影子先生聊了這件事。公海上沒有過年的傳統,那幾天並不會有特殊的安排。
影子先生對這種儀式很感興趣,更期待能和明熾共同出席。
“可能要帶的。”明熾說,“我有家屬。”
趙嵐愣了兩秒,被自家先生激動地用力捏了捏手,忽然反應過來,睜大了眼睛看向一旁的人影。
她立刻回捏了兩下先生的手,交換了個視線,又征詢地看向明熾。
“我這些年一直在學做菜,成果還可以。我們帶食材過去,給我個廚房就能做一大桌。”
明熾挺嚴謹地計算:“這樣就是兩大桌了。”
趙嵐的眼睛睜得更圓了,幾乎是繃不住地驚喜拉他:“你記得!你都記得!”
“記得記得。”明熾笑著重複,又握拳,“約飯約飯。”
這些事明熾都記得。
他記得那個自己沒有答應的約定。
他那天做的夢不太好,不知道為什麽,他沒有答應姐姐的話。
那個時候,他沒有答應兩家人一起吃年夜飯、擺兩大桌好吃的,熱熱鬧鬧團團圓圓地過年。
現在他有這個底氣答應了。
“姐姐,我一直沒給你介紹。”
明熾相當正式地整理了下衣服。
他取出兩份晚宴邀請函放在桌上,慢慢吸了口氣,長呼出來,迎上明危亭不閃不避的沉靜視線。
“這是我的先生。如果方便,今年過年我們可能會一起去拜訪,我們兩家人一起吃年夜飯,擺兩大桌好吃的。”
明熾笑著說:“熱熱鬧鬧,團團圓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