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大廈傾頹
第67章 大廈傾頹
更漏聲聲, 月影如鉤。
明明是夏日,今夜卻尤為漫長,對許多人而言, 這都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沈長明本想閉目養神,可江槿月始終眼巴巴地看著他, 看著頗為可憐。
明知她是裝的, 他也隻得向她解釋:“朝中發生四樁大事。一則,欽天監來報, 天象有異、極為不祥。天府星晦暗,是為中宮失德、觸怒上天,不堪承天命。”
聞言,江槿月有一瞬間的失神。鬼神之說隻是穩固江山的手段, 若無帝王授意, 欽天監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她遲疑著張口:“皇上是不打算再護著皇後了?十有八九是……”
是動了廢後的心思。
想想也是,皇上都要重查巫蠱案了, 也不像是有保全皇後顏麵的意思。夭壽了, 說翻臉就翻臉,皇上是被人下降頭了嗎?
看她滿臉愕然,沈長明禁不住彎了彎嘴角, 輕描淡寫道:“二則, 江乘清連同數位重臣連上數十道折子,說丞相勾結權臣、黨同伐異,沒少戕害忠臣良將。”
“此外,丞相暗中豢養死士和鬼物,他與長子陳鵬、廣陵侯宋瑀、陳家子弟陳中行、女婿葉從善、建威將軍崔渺之等人意圖謀反。”他對她略微揚了揚眉, 意味深長地補充道,“這也是江乘清說的。”
“江、江乘清?他也被下降頭了?”江槿月恍惚了片刻, 一臉不可置信。
真是小人難養,江乘清瞧著是草包一個,平日裏隻知拉幫結派,根本掀不起什麽浪來。可今日,他這一刀捅得又狠又準,也不知他是從哪裏弄來的情報。
謀反篡位可是不赦之罪,又牽扯到這許多人,難怪今日城中一片混亂,原是在抓反賊呢。
良久,江槿月略略平複心緒,疑惑道:“不對啊,他們為何謀反?不是隻需捧著太子殿下就是了嗎?”
“……笨。他們一損俱損,千秋宴後,自然提心吊膽,生怕受皇後牽連。一旦廢後,太子能安然無恙嗎?鬼物到底敵不過千軍萬馬,為保萬一,丞相自是要做兩手準備。”
他這麽說,江槿月也算明白了。丞相是有謀反的心思,但近來皇上一副要息事寧人的模樣,他便將此事暫且擱置,打算先收拾她和沈長明。可他沒想到,皇上會突然對他發難。
如此看來,皇上前陣子的所作所為,本就是一個局,亦是一場戲。古來能為帝王者,要保江山穩固,自然要殺伐果斷。從前,無非是時候未到,韜光養晦罷了。
“原是如此。”江槿月嚴肅地略一頷首,並不想計較他說自己笨這件小事。
“三則,我已將謝家之事告知父皇,左不過這幾日,謝大人就要到王城了。江練村之事真相如何,父皇一查便知。”沈長略一停頓,歎了口氣,“這樣一來,也算替他們討回公道了。”
有謝大人親自指證,丞相亦是百口莫辯。江槿月點點頭:“沒準丞相還留了後手,即便他大勢已去,還是得小心為上。”
迎著夜風,他轉頭望向她,笑著反問:“槿月,你有九幽令,尚且無法驅使太多鬼魂。他一個凡人,僅憑符咒就能做到這個地步,你不覺得奇怪嗎?”
確實很怪,鬼魂對丞相更是忠心耿耿,實在稀奇。江槿月苦惱地低頭沉思,試探著問道:“難道,戚正教了他什麽獨門秘術?”
他倒也不否認,隻不緊不慢地正色道:“四則,丞相遭到厲鬼反噬,如今性命堪憂,隻怕是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
聽到“反噬”二字,江槿月忽而靈光一閃:“我明白了,丞相的那些符咒一定有大問題。”
見她眼含期待,沈長明不由失笑:“嗯,他的符篆都是用自己的血畫的,所以鬼魂對他死心塌地。一旦符篆被毀,鬼魂的怨氣自會反噬於他。”
原來讓王芷蘭聞風喪膽的符篆竟是以鮮血繪成,丞相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想起那日在相府,她是如何把丞相的寶貝符紙拿來撕著玩的,江槿月險些生出幾分憐憫來。
難怪他們匆忙離席,丞相也隻派鬼魂前來攔截,本人毫無半點動靜。她原以為丞相是怕落人口實,沒想到他竟是遭了反噬,根本沒力氣來。
這大概就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吧,從前是鬼魂被迫給他當牛做馬,如今也到了他嚐盡惡果的時候。
“所以,現在正是除掉他的最好機會,對嗎?”她對沈長明眨了眨眼睛。
據他所說的,如今丞相半死不活,自然沒有餘力驅使鬼魂。偏偏皇上又要跟他清算總賬,巫蠱之禍、擾亂朝綱、密謀造反,隨便哪個罪名都能讓他人頭落地,丞相算是徹底完了。
沈長明應了聲“是”,由衷地感慨:“想來,丞相府現下和侯府一樣,早已被重兵包圍。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人將要身首分離,有人終能沉冤得雪。我素來堅信,報應不爽。”
瑤清殿的宮人們、臨城的無辜百姓,或許還有更多人。無論陰晴風雨,他們都永遠在天上,瞪大了眼睛,看丞相究竟是如何自取滅亡、一敗塗地。
“那麽,你在這場局裏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江槿月抬起頭,似是隨意地問,唇邊掛著淺淺笑容。
沈長明半晌未言,凝視著她的時候,笑容溫潤一如往昔,眼神卻幽深不見底:“槿月那麽聰明,不如猜一猜?”
他果真是不願讓她知曉這些刀光血影的。江槿月乖順地垂下眉眼,微微搖頭:“我可不敢妄議朝政。我隻是想著,好在你沒走上歪路,否則可真是難辦啊。”
聽出她是有意開玩笑,沈長明便微笑著反問道:“你這話說的,我是什麽洪水猛獸嗎?他們自作孽不可活,又與我何幹?”
與他何幹?旁人或許不清楚,可她卻看得極為明白,隻消對上一對,便知他究竟在籌謀什麽。
起先,沈長明與江乘清暫且結盟,借招魂符與鬧鬼之事挑撥他與丞相的關係,後又借賜婚聖旨讓他再無後顧之憂,好幹脆利落地和丞相翻臉。
江乘清心思深沉,對旁人從無真心可言,難免以己度人。以離間計對付他,恰到好處。
再者說,沈長明手上捏死了他收受賄賂的證據,江乘清若想活命,唯有與他合作。自江家“鬧鬼”之日起,江乘清便再無選擇的餘地,這條路他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至於欽天監的天象之說,誰都知道,這就是國師一句話的事。或者說,所謂“代天授命”,在涼國,天意不過是皇上的意思罷了。
帝王要你生,哪怕天崩地裂都能說成一切大吉;帝王要你死,一句輕描淡寫的“不祥之兆”就能叫你生不如死。
更何況,陳家意圖謀反,皇後如何置身事外?他日陳家滿門抄斬,皇上若能留下皇後性命,讓她瘋瘋癲癲過完一生,都算仁慈之舉了。
“巫蠱案是不能擺到明麵上說的,否則難免讓百姓嘩然,堂堂帝王竟會受人蒙騙。”江槿月歪了歪頭,莞爾道,“所以你親自遞了兩把刀給皇上。一來能保全他帝王的顏麵,二來能順勢鏟除丞相。”
丞相屠盡謝家滿門、暗害忠良之臣,可見其心思歹毒、手段狠辣。一朝東窗事發,他若不死,如何服眾?此事一旦被朝臣知曉,難免叫人寒心,以致人心不穩。
丞相有心禍亂朝政、覬覦江山社稷,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如今事情敗露,他又能不死嗎?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鼾睡,皇上必欲除之而後快。
如此,對外便不必提及巫蠱案,也可略微打消皇上心中的顧慮。江槿月笑吟吟地望著他的眼眸:“你曾說過,借刀殺人,屢試不爽。”
“如果父皇隻想粉飾太平,總是瞻前顧後,我也隻能輕輕推他一把了。”沈長明誇張地長歎一聲,轉而笑道,“可我聽說,江小姐不敢妄議朝政啊?”
“王爺所言甚是,那我也無可辯駁了。您如果要治我的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江槿月說罷便低下了頭,默不作聲的,仿佛在等他宣判。
“我哪舍得殺你?我隻盼你別怪我狠心,畢竟今夜過後,要死的可不止丞相一人。”他輕輕牽起她的手,指尖輕輕摩挲著她的掌心。
一切將要塵埃落定,總算不枉費多年來的苦心經營。可事到如今,他心底並無半分喜悅,除卻感慨,更多的竟是悵惘。
江槿月眼眸微垂,答得真誠而平靜:“他們合該受死,你何錯之有?善良本該有鋒芒的。”
“此事牽連甚廣,大牢裏得添上不少熟悉的麵孔了。”沈長明攬過她的肩膀,搖頭輕歎,“一步錯則步步錯,貪心不足之人,死後也注定不得安寧。”
這等奸佞之臣,一朝到了地府,隻怕是要下地獄了。江槿月眯起眼眸,大廈傾倒如疾風驟雨,毫不拖泥帶水。從前的丞相風光萬丈、位極人臣,不過短短數月,就到了這般境地。
一步錯,步步錯。
江槿月忽地想起在臨城時,沈長明與謝大人說的那番話——
“隻要我們推他一把,他自然明白該往哪裏走。”
時隔多日,終是醍醐灌頂。她忍不住抬起頭,目光灼灼:“難怪我們從臨城回來後,你要急著入宮……”
如此,丞相便會理所當然地認為,他若再不有所行動,可就要來不及了。
“是啊,你不是也以為,我定會將臨城之事告知父皇麽?丞相當然也這麽想。我原不過想試探一番,看看他的實力。誰知他這就按捺不住了?”沈長明眉梢微挑,不由嗤笑道,“有你在,他若要憑鬼魂作亂,幾乎毫無勝算可言。”
江槿月猶記得,雲姨娘說她有能撼動三界的力量。此話在她聽來如同鬼扯,但丞相明顯對此堅信不疑。
雖說丞相早有反心,可憑他那些死士,都不夠給禁衛軍塞牙縫的。他若要謀反,唯有夥同烏合之眾打個出其不意,找準時機舉兵逼宮。那麽,眼下就並非謀反的最佳時機,隻能寄希望於鬼怪。
好死不死,江槿月有縛夢和九幽令,背後還有地府。他若要憑鬼怪作亂,最好是能尋求與她戮力合作,否則就必須先行除掉她,再徐徐圖之。
“哦,我總算明白了,原來那場宴席是衝著我來的。”江槿月不由啼笑皆非。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成了一個大奸臣眼中最後的希望。
一時間,真是晦氣到叫人啞口無言。仔細一想,她又深感丞相實屬可憐。自千秋宴後,丞相的好日子可謂飛轉直下,被他們攪和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執掌後宮大權的妹妹瘋了,臨城的鬼怪窩沒了。走狗之一江乘清受人挑撥,隨時準備背叛於他。走狗之二戚正身死,丞相就此痛失一位能幫他驅使鬼魂的“賢才”。
明知在她麵前動用鬼物宛如班門弄斧,可他走投無路,隻得苦心謀劃鴻門宴,卻賠了夫人又折兵。如今丞相大勢已去,又還剩什麽後手呢?
沈長明神色淡然,微笑頷首:“其實,你若願與他合謀,他倒是能反敗為勝。可惜啊,此路不通。他若隻想謀算江山,或許還有點機會。想要的太多,無異於自掘墳墓。”
真如他所說,丞相能有機會嗎?江槿月在心底暗歎,丞相的一舉一動,分明步步都在他的算計裏,他從前無非是裝作不知道罷了。
或許,早在他們兩個為了陶綾之事踏足陳家、帶走陳越時,冥冥之中,一切便已有了定局。這一場局環環相扣,丞相那點計謀,根本無所遁形。
“意欲謀反之人,會有何下場?”江槿月輕抿著唇,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麽。
低頭打量著她的神情,沈長明盡量收斂戾氣,不鹹不淡地答道:“謀反是重罪,淩遲處死、夷其九族也不為過。”
沉吟許久,她輕輕點了點頭,神色自若:“我會托黑白無常將此事告知大家,希望他們能有所慰藉。如果可以,我想帶他們一道去觀刑。”
“怎麽?你竟喜歡看這種鮮血淋漓的場麵?”沈長明啞然失笑。
“不大喜歡,可我想看看什麽叫冥冥之中皆有報應。”江槿月若有所思地撥弄著九幽令,有幾分猶豫,“我總覺得丞相是被人騙了,我哪有本事幫他?”
若非丞相操之過急,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也不至於落了個雞飛蛋打的局麵。也不知那個在背後欺騙他的人到底是誰,丞相又為何對那人言聽計從。
聞言,沈長明靜靜看了她許久,語氣堅定:“你當然有。你看,若不是你將他手中的鬼魂除去大半,無論勝負如何,整座王城都要死傷慘重。”
說來也是,她若不在,沒準丞相再瘋得徹底一點,就帶著鬼魂去逼宮了。她去臨城本是意外之舉,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連她都不得不相信,或許真有天道維係著萬物運轉與平衡。
“哪怕沒有我,你也不會落了下風。”江槿月抬起頭望向他,一臉認真。
他們兩方對弈,她仿若隻是顆棋子。或者說,是一顆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拆到哪、戰鬥力略微強些的棋子罷了。
“可我不能沒有你。”明知她並非此意,他還是莫名打斷了她的話,一字一頓道,“我隻想盡快了結這些事,才好陪你看遍萬裏河山。”
當日她不過隨口一說,想不到他能記到今日。江槿月歪頭看了他一眼,無奈地勸道:“雖說丞相的事解決完了,可還有許多人在紅塵中浮沉飄零呢。咱們總得先辦正事,遊山玩水到底也不必急於一時。”
“他的事,還遠遠沒完。”沈長明想也沒想便沉聲作答,語調冰冷,說罷隻微眯著眼眸,仍是那派心中有底的模樣。
江槿月怔了怔,不是說丞相府已被重兵把守嗎?丞相理應插翅難飛,何來的遠遠沒完?
院中傳來一聲怪異的“哐啷”巨響,其聲如雷霆。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氣息肆意漫卷,刺骨寒風平地而起,吹得花草彎折,惹得她不禁顫栗。
她不由噤了聲,麵色狐疑地抬眼端詳著周遭的情形。這般從頭涼到腳的陰冷之感,她早已熟稔,甚至於見怪不怪,顯然是又要見鬼了。
好不容易消停了些時日,不知又是哪來的鬼魂如此不長眼,非要在這個節骨眼上來王府惹事。
“嘿嘿嘿……”有人在他們身後又哭又笑,口中含糊不清,似是含著鮮血。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起身,朝著背後望去。若非想看清對方是個什麽玩意,江槿月真想直接把九幽令扔出去,先砸它一頭包再說。
一個身著破爛官服、枯瘦如柴的惡鬼在半空中現身。他怨氣深重,周身是肉眼可見的凜冽煞氣,凍得花草枯萎,如同回到嚴冬。
最叫人不適的是,惡鬼的身軀上密密麻麻地爬著數不清的鬼怪。一個個都在不遺餘力地大口撕咬著他,直咬得他鮮血直流,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
這架勢,是連鬼怪都巴不得飲盡他的血,吃盡他的肉?可見這些鬼魂對他早已恨入骨髓。
明明自己都慘得不成鬼樣了,惡鬼卻似是對此一無所知,亦絲毫察覺不到切膚之痛,隻陰沉沉地對他們兩個怪笑。
江槿月:“……”
不是,您是笑起來就不會痛了嗎?
“丞相大人,你終於來了。”明明這玩意早已沒了人形,沈長明卻一眼認出了他的身份,隻冷冷一笑,仿佛對此早有預料,一點都不意外。
,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丞相大人領了盒飯但沒完全領w
江槿月:變成鬼還敢來,您是來白給的嗎?
丞相: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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