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全場寂靜。


    商芙的話不僅讓溫蒂愣在原地, 直播間前的觀眾也半天發不出一個字來。


    安德魯?

    溫蒂胎死腹中的小兒子?


    他不是連出生都沒出生嗎,他不是已經投胎轉世了嗎,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難道是附身??】


    【之前鳥嘴醫生和小和尚都說安德魯投胎了啊!!】


    【我去,到底怎麽回事?】


    溫蒂死死盯著安德森, 她臉色蒼白如紙, 身子不停地搖晃, 像冷風中難以站穩的紙人。


    “安…德魯?”她張了張嘴, 本就因為緊張害怕偏啞的聲線, 像被木鋸拉回拉扯的枯幹。


    男孩全然沒聽見的樣子,緊緊抱著鏡子, 低垂著頭, 一言不發。


    等待了一會兒,溫蒂終於回憶起最近不太對勁的地方。


    安德森的說話方式變了。


    用商芙的話來說, 就是安德森的表達習慣變了。


    ——“媽媽, 隔壁搬來了有趣的新鄰居!!”


    ——“對啊,他正趴在窗子通風口那兒,好厲害哇。”


    ——“媽媽好笨。”


    ——“他就在你背後的鏡子裏呀~”


    安德森最近說話總帶著些天真無畏的味道,總結來說, 就是用天真的話語說著讓人毛骨悚然的話,這也是她不敢和他溝通對話的原因。


    如今細想,安德森這些日子說的話完全不像十二歲已經上了初中的男孩,而是六七歲的小孩子。


    六七歲,

    如果安德魯被健□□下…的確是這麽大了。


    溫蒂死死咬著下唇,連咬出血珠都沒有在意,緊張和恐怖讓她的大腦飛速轉動, 她一邊盯著安德森, 一邊想著他最近的一舉一動。


    再退一步來想…


    十二歲的孩子難道真的不知道窗子趴不了人嗎?


    那可是十四樓的通風口啊!


    越想越可怖, 溫蒂的腦海裏的畫麵已經從安德森變成了流產後取出的血色肉團,肢體和大腦都有了形狀,除了小了些,除了渾身都是血,已經和正常嬰兒沒什麽兩樣。


    “媽媽?”


    安德森的聲音打斷了溫蒂腦海裏的畫麵,溫蒂狠狠一哆嗦,就在五分鍾前,她還熱切盼望著兒子恢複正常,可如今,她看著眼前熟悉的麵孔卻隻想逃離。


    溫蒂倉皇倒退了半步,急匆匆跑向商芙。


    “求求您,救救安德森!”


    她彎下膝蓋立刻就要跪下,阿琳娜連忙上前,眼疾手快把她扶起來。


    座椅很高,商芙悠閑地晃了晃小腿,她瞥了眼飛快實體化的大臂,高興地挑起唇角。


    溫蒂的恐怖再加上直播間觀眾們對這個事件的恐懼,已經讓她的右大臂實體化了大半,再來幾個來回,她的右臂就可以完全實體化,到時她的右胳膊就可以結束戰鬥。


    見商芙沒有立刻應下,溫蒂著急地再次懇求。


    “您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隻要我有,什麽都可以!求求您救救我的兒子…”


    商芙欣然點頭。


    這叫啥,這叫賓主盡歡,一個願要一個願給。


    她:“安德魯也是你的兒子,你為什麽不救安德魯?”


    溫蒂連忙解釋:“我救不了啊,我當時太痛苦了,每日每夜思念我的丈夫,痛苦得忘記吃飯,痛苦得隻能流淚,根本忘記了肚子裏還有個孩子。”


    “我當時也不想這樣的,我不是有意讓安德魯餓死在我肚子裏的,我真的是——”


    商芙補充完溫蒂的話:“——無意的?”


    溫蒂忙不迭點頭。


    “這是你本場第二次騙我。”


    溫蒂的哭聲戛然而止。


    “,……”


    “……,”


    正準備安慰溫蒂的阿琳娜震驚地閉上嘴,威爾也一臉懵逼地放下手裏的紙巾。


    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溫蒂身上。


    她臉上的眼淚痕跡尚未幹,頭發因為剛剛跑得急有些淩亂,幾縷發絲黏在額前。看起來憔悴又惶恐。


    “我沒…”


    商芙高高挑起了眉。


    溫蒂倏然想起商芙的那句“最討厭說謊的人”,瞬間把“有”字吞進了嗓子眼。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得她生疼。


    溫蒂直直盯著眼前的少女。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清亮又透徹,好像世間一切汙穢在她這裏都無處遁形。


    商芙替她起了個頭:“有的人會睹物思人,但你不會。”


    溫蒂:“我……,”


    商芙掃了眼大門,一副你再瞎掰咱們就拜拜的意思。


    這是唯一一個能救安德森的通靈師。


    良久,溫蒂歎了口氣,終於潰敗地垂下了頭。


    “你們能看出來嗎,安德森長得像我。”


    安德森長得清秀,麵部線條柔和,和溫蒂站在一起,一眼便知是母子。


    阿琳娜點了點頭:“是的,他一看就是您的兒子。”


    溫蒂的聲音很輕,一陣風就能吹散了似的:“在我懷孕時,我的丈夫曾趴在我的肚子上說希望這個孩子更像他一些,我那時是真的期許,但後來,所有的期許都變成了恐慌。”


    “我怕安德魯長得像我丈夫。”


    “你們能想象嗎?一個已經去世的人以另一種方式出現在你的生命裏。怎麽可能會睹物思人?明明隻會、隻能是怨恨啊?!怨恨他為什麽早早離世還要留這麽一個模子給我,讓我一輩子隻要看見這個孩子就會痛苦,讓我這一輩子都走不出去!”


    阿琳娜簡直不可思議:“可他還沒有出生,他長得像誰都還說不準啊!


    溫蒂咬緊了嘴唇:“我起初就是…就是想了想,等我意識到我都做了什麽以後,他已經死了…”


    阿琳娜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沒再看溫蒂。


    雖然母親有打胎的權利,但溫蒂的手段實在有些殘忍。


    她用餓死,用一點點剝奪生命的方式,殺死了安德魯。


    商芙對溫蒂這個舉動倒沒有什麽想法,她隻是一個轉述者,以及,收租者。


    她解釋道:“這就是安德魯化作怨靈的原因。他曾經被非常期待誕生在這個世上,卻在距離出生前不久胎死腹中,而且是被親生母親活活餓死,心裏難免怨恨。”


    溫蒂麵無血色。


    她其實剛才在商芙說安德森是安德魯時,她就猜到了大致原因,如今僥幸心理徹底破滅,安德魯的確如她所想般怨恨她,那麽,安德森變成安德魯的原因便隻會是一個——


    “所以安德魯因為恨我,搶占了安德森的身體。”


    “他想讓我永遠生活在痛苦和恐懼裏…”


    “對嗎?”


    【哎,不知道說什麽了。】


    【隻能是這個說法了,安德魯安德森都好可憐啊。】


    【但是安德魯現在已經是惡靈了吧,安德森何其無辜?】


    【是啊,雖然安德魯生前很可憐,但死後…霸占了哥哥的身體,恕我直言,完全可憐不起來。】


    彈幕此時已然分為了兩派,一派同情兩兄弟,覺得都很可憐,安德森是無妄之災,安德魯是情有可原;一派不能接受安德魯的報複手段,他們覺得冤有頭債有主,安德魯的這種行為已經是厲鬼惡靈才能做出來的。


    但商芙接下來的話,讓直播間所有討論都戛然而止。


    ——“誰說是搶占?”


    鏡頭裏的少女微微歪著頭,手指撐著側臉頰,臉上表情很從容,所說的話都像娓娓道來,無由給人信服的感覺。


    商芙挑起眉:“這可是安德森自己的提議。”


    “…???”


    “………?!!”


    溫蒂睜大雙眼,正欲懇求的話頭瞬間梗在喉嚨。


    阿琳娜與威爾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裏看到震驚的自己。


    “安德森,自己,提議?”威爾不可思議道。


    “是啊。”


    “為什麽啊?”


    “因為媽媽從小教導他要愛弟弟啊。”


    “………,”


    【我記得溫蒂之前說過,她丈夫還在時,她教導安德森一定要愛弟弟。】


    【對,那時候她丈夫還沒有死,她很期待安德魯的降生。】


    【結果先不愛的是她自己。】


    聽到商芙的這句話,溫蒂一踉蹌,“什麽?”


    “你教安德森要愛自己的弟弟。”


    溫蒂像是被這一句話擊垮了,她低聲喃喃:“安德森愛安德魯…所以把身體給了他?怎麽可能,,”


    “一定是安德魯因為恨我哄騙了安德森,讓安德森把身體給他來用…我的安德森實在太傻了,”


    商芙有些無語:“我必須打斷一下。”


    溫蒂囈語般的話止住,愣愣抬頭。


    商芙是真的傷腦筋,溫蒂怎麽總聽不懂她說話:“首先,是安德森自己的提議,沒有誰哄騙誰。”


    “其次,安德魯起初的確是因為怨恨成為怨靈,但他後來並不恨你。”


    “不…恨我?”


    商芙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因為你從小教導安德森要愛弟弟,怨靈被愛,也是會回饋的。”


    場麵陷入長久的沉寂,隻有溫蒂急促的呼吸聲和商芙不緩不慢的聲音。


    “在安德魯胎死腹中的第二天,安德森看到了趴在你後背上的血色團子。安德森很聰明,很快就判斷出那是安德魯。”


    “那天夜裏,他在你睡覺時用玩具和微笑把安德魯逗了下來。”


    “安德魯起初什麽都不懂,隻知道尖叫啼哭,但安德森還挺有耐心,一直在照顧弟弟,給他講故事,哄他睡覺,嗯…還唱過搖籃曲,挺難聽的,安德魯哭得更凶了。”


    “一開始安德森也試圖跟你提這件事,說你身上有個孩子,但你非常抗拒這個話題,於是他也沒再提。趙晨曦說的是對的,安德森從沒有失去過通靈能力,七歲生日的第二天,為了讓安德魯在溫和的家庭氛圍中長大,也為了讓你恢複正常,他騙你他失去了通靈能力。”


    “畢竟那時候因為長期未知的恐懼,你不讓安德森說話,不讓屋子裏開燈,種種行為已經過於神經質。”


    “而隻要你竭斯底裏,安德魯就會被你影響,嚎啕大哭。”


    “雖然撫養一個怨靈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但安德魯的確被哥哥帶大了,而且還帶到了六歲。”


    “安德魯怨氣一天天消失,如今其實已經稱不上是怨靈了。”


    “他的靈魂很幹淨。”


    “他知道安德魯對他的愛,源於你的教導。”


    “他們都愛你。”


    可能是因為家裏有個差不多大的孩子,阿琳娜聽到有關孩子的話題時總是很容易被帶動情緒,雖然故事有些匪夷所思,但不耽誤她動容地掉起眼淚,“後來呢?”


    “安德森在父親留下的書櫃中發現了一本書。”


    “關於靈魂互換。”


    【原來是這樣……,】


    【艸,這個發展,我受不住啊。】


    【男巫不是說安德森父親那一脈有很厲害的通靈師嗎,應該是有書籍留下來了。】


    【安德森代替母親撫養安德魯還不夠嗎,為什麽要這樣做?】


    【可能是愧疚。愧疚先一步出生,愧疚能活下來。】


    【我聽村裏的巫師說過,怨靈吃不到人間的食物,即使碰到也吃不出任何滋味…安德森或許隻是想讓弟弟碰碰人間。】


    【安德森教安德魯學會了愛,然後給了他一個身體去實踐愛。】


    【……,救命。】


    【我真的受不了這種,我可憐的淚點。】


    溫蒂自從商芙解釋這些年安德森是如何照顧看護安德魯起,便一直默默流淚,這會兒,她已經泣不成聲。


    她沒想到會是這樣。


    她從沒想過安德森通靈能力的消失是假的,從沒想過一切緣由在於自己,從沒想過有見到安德魯的一天,從沒想到有失去安德森的一天。


    也從沒想到,

    “失去”與“見到”是同一天。


    她緊緊注視著安德魯,聲音卻朝向商芙:“安德森成為鬼了嗎?”


    商芙點頭。


    “他也在這個房間裏嗎?”


    “是。”


    溫蒂:“之前的通靈師說…這裏隻有兩個靈魂,我的丈夫和母親。”


    “在你身邊的確隻有他們倆,”商芙詢問,“要我告訴你他在哪兒嗎?”


    溫蒂連聲應“好”。


    她走到安德魯身邊,深吸一口氣,半蹲著身子把他環進懷裏,整個畫麵十分溫馨,讓人動容。


    她已經想好了。


    既然知道了事情緣由,等她知道安德森在哪裏後便不再尋求節目幫助。


    之前以為安德魯在報複、是怨靈是一回事,如今知道他愛她、是善靈又成了另一回事。她的確怕鬼,但鬼從沒傷害過她,反而是她自己,傷害了自己的兩個孩子。


    她一會兒要和安德森溝通一下,問他是否願意回到身體裏,如果願意,她就牽著安德森背著安德魯回家,安德魯喜歡趴在她背上,她就讓他趴著。如果安德森還想讓弟弟繼續體驗做人的感覺,她也不反對他的決定,總歸都是她的孩子,以後他們三人一同好好生活,直到她死去的那天。


    溫蒂想好後,整個人都表現出一種輕鬆,她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到了誰:

    “謝謝您通靈師,請問安德森現在在哪裏?”


    商芙伸手遙遙點了點鏡子:“在鏡子裏。”


    “鏡子裏的朋友,是安德森的生魂。”


    是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商芙先前的話已經說明安德魯是個好孩子,他和哥哥互換靈魂後,一定會保護好哥哥的靈魂。


    而這些日子,安德魯寸步不離的,隻有這麵鏡子。


    見溫蒂試探著去摸鏡子,商芙隨口道:“如果摔碎了,安德森就會魂飛魄散。”


    溫蒂頓時嚇得麵如菜色,她當即就要捧過鏡子,誰想安德魯見有人搶鏡子,突然尖聲厲叫起來。


    他大力推了溫蒂一步,驚恐地抱緊鏡子:“不許碰它!”


    溫蒂連忙輕聲:“安德魯,媽媽幫你抱著它。”


    “不行,誰也不許碰!媽媽不行!安德魯也不行!!”


    見安德魯情緒有失控的傾向,溫蒂連忙舉起雙手,表示自己無害,不會再搶鏡子。


    安德魯的呼吸依舊急促,他轉身抱著鏡子坐到椅子上,誰都不看,隻是看著自己的鏡子。


    “呼——”


    男孩的胸腔劇烈起伏,溫蒂連聲安撫。


    這時,一旁的威爾緩緩皺起了眉。


    ——“安德魯也不行?”


    怎麽回事?


    這是什麽意思?

    威爾看向商芙:“他剛才說的話…”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你看安德魯之前被溫蒂叫安德森時有反駁過嗎?”商芙回道。


    威爾思索了幾秒:“…沒有。”


    “那不就得了,”商芙說得理所當然,“用容易理解的話來說,靈魂互換這種違背法則的事是要遭天譴的,要不是兩人都有通靈天賦而且有血脈牽絆,他們靈魂互換的那一刻,就會同時死亡。”


    “不過現在也好不到哪裏去,記憶混亂就是懲罰之一。”


    商芙的話一說完,現場鴉雀無聲。


    直到半晌後,才響起一個顫音:“您這是什麽意思?”


    溫蒂第一次體驗到人生大喜大悲的感覺,隻覺得高高揚起的、本來都要飛起的心,猛然被千斤巨石砸進穀底。


    眼前恍惚閃過白光,溫蒂慌忙撐住了椅子扶手。


    “一個靈魂對應著一個皮囊,擅自調換之人,都可以看作對世界機製的挑釁。”


    “雖然他們同根同源的血脈短暫騙過世界機製,但世界機製不是好糊弄的。為了讓一切回歸正軌,安德森的身體不斷壓縮以適應體內矮小的靈魂,安德魯的靈魂在外部擠壓下受到重創,以為自己就是安德森,至此,一個嶄新的安德森誕生。”


    溫蒂急忙詢問:“那等他們換回來後,會恢複嗎?”


    商芙看著身前麵容慌亂的女人,斬釘截鐵:“不會。”


    “這不是遊戲,沒有存檔功能。”


    人生的選擇,從來沒有存檔一說。


    也沒有辦法回到最初。


    該說的都差不多了,商芙站起身,總結陳述:“在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呆了太久,他們倆的靈魂能量已經瀕臨崩潰,沒有多餘的能量再進行交換。”


    “這是忤逆世界機製的後果,沒人能救,回家給孩子吃點好的吧。”


    溫蒂的身體瞬間從椅子上滑落,她喉嚨裏發出模糊不清的嘶鳴。


    至此,右胳膊實體化全部結束,商芙翹了翹唇角正要轉身離開,梅子酒的濃烈味道倏然充斥滿她的口腔。


    微酸清苦,回味悠長。


    商芙:“……,”


    商芙當即又坐了回去。


    頂著主持人懵逼的視線,她改話改得行雲流水毫無心理負擔——


    “啊呀,看錯了,好像能救。”


    說完話,商芙舔了舔唇角。


    的確沒人能救,但誰讓她是鬼呢。


    啊,強者的擔當!


    她重新感受了一遍能量,頂著溫蒂狂喜的目光補充道:“因為能量同源,拚湊拚湊勉強能活一個。”


    “溫蒂,”商芙眨巴眨巴眼,


    “你想救哪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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