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小石頭他怎麽能那麽對我!”青大槐又跑到鳳寧這兒哀嚎了,他情緒激動,聲音哽咽,把園子裏的鳥都驚飛了,“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是為了他才開辦了學堂!他怎麽能跑去給別人當徒弟了?就留下張字條!這讓我怎麽放心得了?!”
鳳寧習以為然,置若罔聞,一邊嗑瓜子,一邊思考自己的人生大事。
“鳳寧,你說小石頭會去哪兒啊?”青大槐老淚縱橫,“他不會找什麽不三不四的人當師父吧?他要是學壞了可怎麽辦啊?”
鳳寧突然湊近,一臉凝重地看向青大槐。
青大槐還以為鳳寧要給他支招,立刻就豎起耳朵認真的聽,結果他聽見鳳寧神色嚴肅地問道:“……如果你的救命恩人要求你以身相許,你會答應嗎?”
青大槐一臉懵:“……啊?”
鳳寧扔掉手中的瓜子,後悔地直拍大腿:“我當時腦子是怎麽想的……就應該讓他以身相許啊,竟然錯過了這麽好的機會!!!我腦子有坑啊我,裝什麽君子?這下好了吧,人也找不著,聯係也聯係不上,還談什麽戀愛呀談!”
這都三天了,他怎麽也打聽不到那個用鳩漭果作為招收弟子考核條件的缺德“師尊”的消息。
他的小青琅到底被拐到哪去了?!
青大槐:“……敢情我剛剛說的話,你一句都沒聽進去是吧?”
鳳寧重新攬過那盆瓜子,瞥了他一眼:“我聽了多少年了,耳朵都聽出來繭子了,青大槐,咱能不能別那麽老土,成天孫子,孫女,重孫子的,想點兒別的有意義的事情行不行?”
青大槐:“什麽是有意義的事啊?”
鳳寧一想到這兒,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咧開笑:“愛情!”
青大槐:“……”
青大槐準備舍命陪戀愛腦:“……說說吧,你和你家那位進展得怎麽樣了?”
鳳寧想了想,謙虛地說:“他收下了我送的戒指。”
青大槐震驚不已:“厲害啊老鳳!這就要求婚了?!”
鳳寧雖然很想微笑起身鞠躬迎接掌聲,但他還是幹笑了兩聲,撓了撓頭,說:“不是那種戒指,是紫鳶戒,我送他戒指是為了讓他保命,畢竟他年齡小嘛,我怕他出什麽意外。”
青大槐眼珠子轉了轉,說:“你知不知道那紫鳶戒還有個特殊功能啊?”
鳳寧自從兩萬年前從冥界得到了那對戒指之後就沒拿出來用過,當即就興致勃勃地問道:“什麽功能啊?”
“……這屆新生中,隻有我一個魔族嗎?”青琅問道。
身旁的圓眼師兄撓了撓頭:“嗯……畢竟鳩漭果不好摘。”
青琅低下頭,看了眼自己的名牌。
那名牌上反麵刻著鳳寧師尊的名號。
正麵則刻著:“第二十八屆,五十六號,青泱。”
青琅垂下眼,心中略有些後悔。
若他早知道魔界隻有他一個人,也不必費心更改自己的名字了……
這樣的話,他的名字還能和師尊的名字刻在同一塊兒玉牌上。
青琅越想越後悔,幾乎恨不得把上麵“青泱”這兩個字剜掉,換成自己的本名。
青琅作為魔界唯一的繼承人,作為青大槐上神還沒開辦學堂就已經昭告天下的“真傳弟子”。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來歸寧山報名的時候,就給自己起了虛名“青泱”,並遮去了自己標誌性的灰黑眼眸和額角尖角。
青姓倒是沒什麽特別。
隻是在魔族之中,隻有貴族才會有標誌性的魔角,而有著灰色眼眸的貴族,泱泱魔界之中,隻有青琅一個。
也就是……那老變態對魔界不太了解,若是換作其他魔族人,見到青琅真如的第一眼,便能立刻得知他的身份。
圓眼師兄一邊走一邊自我介紹道:“我叫臨久,是師尊的第十七名內門弟子,所以你可以叫我十七師兄,但你叫我臨久師兄也行。啊,對了,過了前麵這個花園就是你的宿舍區了,這園子挺大的,環境也不錯,有時候師尊也會在裏麵歇息。”
青琅眼睛一亮:“鳳寧師尊經常來這個花園嗎?他最喜歡在什麽時候來?”
臨久:“師尊不常來的,也沒有固定的時間段。”
青琅舔了一下幹燥的唇,手心都已經開始有些冒汗了,他定定地看著臨九,問道:“那我……我們新生什麽能見到師尊?”
臨久:“不出意外的話,像你們這種外門弟子,拜師禮上應該就能見吧,怎麽啦?”
青琅正準備說話,忽然就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傳了過來。
“……喂……能聽得到嗎……這到底管不管用啊,怎麽這麽不靠譜……喂喂喂……”
臨久眨了眨眼睛,指了指青琅的儲物袋:“……你是不是帶了什麽傳聲的法器啊?”
青琅愣了一下,低頭在儲物袋找了許久才找到了那枚被他隨手扔到角落裏的紫色戒指。
青琅還是第一次見到會說話的戒指,他皺了皺眉,將它拿起來,攤到手心裏
雖然心中隱隱有了預感,但他還是試探性地問道:“……誰?”
那邊的聲音立刻激動了起來:“哇,真的能行!看來我們真的是命中注定的愛人,我聽說這個法器隻有有緣人拿到,才能使用這個隱藏功能!!小青兒!我愛你!!”
青琅:“……”
那邊的聲音透過戒指傳過來,略有些失真,但還是能聽出來是個男的。
看著旁邊臨久一臉震驚的表情,青琅簡直恨不得順著戒指爬過去,把對麵那個老神仙給弄死。
“啊……那個……小師弟……你……你先聊,我去這邊看看花,啊,今日的花兒開得真是豔麗……”
說完他就一路小碎步地往前跑了。
青琅咬了咬牙,薄薄的嘴唇貼近戒指,咬牙切齒地說:“滾!死變態!別再讓我見到你!”
說完,他就將那紫色戒指狠狠地扔到一旁的水池子裏。
平靜的湖麵瞬間激起一陣漣漪。
青琅還未輕鬆片刻,手心裏就忽然多了一個硌人的東西。
青琅攤開手一看,簡直要絕望。
——剛剛被他扔到水裏的紫色戒指,此刻正好端端地躺在他的手心裏,還沾著水。
煩人的,令人厭惡的聲音再次從戒指裏響起:“……你是不是把戒指扔到水裏了?忘了告訴你,這戒指是會自動綁定的,你丟不掉。”
老變態頓了頓,聲音忽然調低了兩度:“……那個,你剛剛身邊是不是有人?對不起啊。我下次會注意點兒的。”
青琅怒氣衝衝地說:“閉嘴!沒有下次了!”
青琅見四周無人,立刻又在手心中施出幽冥之火,想將這戒指融掉。
可半炷香過去了,這戒指竟然毫發無損。
倒是青琅氣得心如火燒。
好在那老變態也沒有再次開口說話,青琅深吸一口氣,隨手又將這戒指扔到儲物袋的最深處,抬腳向前走了。
青琅剛拐過彎,就看見臨久師兄,李嬌蕊師姐,以及一眾不認識的師兄正目光閃爍地看著他。
青琅麵色冷靜地向師兄師姐們行了禮之後,問道:“師兄,師姐,你們為什麽都聚在此地?”
臨久道:“哦……剛剛師尊在花園裏,我等不敢上前叨擾。”
青琅心髒都快跳出來了,他立刻快步上前兩步:“師尊?!鳳寧師尊?!師尊還在嗎,他現在就在花園裏嗎?”
臨久連忙擺擺手:“不在了,不在了,已經走了,連個影兒都沒了,你別緊張……”
……已經走了。
青琅的心緩緩沉了下來。
緊接著,一股無名之火從胸腔升起。
若不是,若不是那老變態忽然傳音騷擾他,他也不至於見不到師尊……
青琅垂下頭,緩緩握緊拳,幾乎能聽到骨節咯咯作響的聲音。
李嬌蕊似乎並沒有發現青琅的狀態,她撞了撞青琅的肩,一臉壞笑道:“小師弟!低著頭幹嘛呀?不用害羞!師兄師姐們都很開放的,都很具有包容性!現在都是什麽年代了!不就是愛上了相同性別的人嗎?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師弟!聽我說!你最棒!”
李嬌蕊使了個眼色,旁邊的師兄們麵麵相覷了片刻,也舉起手,為青琅打氣道:“……師弟師弟你最棒!即便是同性戀也很棒!”
青琅:“……”
青琅感覺他的指關節都要被自己給捏碎了。
不知道是不是得益於自己既是魔族又是“斷袖”的雙重身份,在大部分人都是雙人間,三人間,四人間甚至八人間的情況下,青琅竟分到了一間寬敞明亮的單人間。
但他卻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謠言如烈火蔓延,不到一天,連食堂掌勺的廚子都知道他喜歡男人了。
不管他走到哪兒,都有人望著他的背影指指點點。
青琅從小到大被人非議慣了,他人的這些行徑即便讓他厭煩,也並非不可忍受。
但他害怕這件事會傳到師尊的耳朵裏。
若是師尊也以為他是個喜歡男人的變態,可怎麽辦?
若是師尊會因此討厭他,厭惡他該怎麽辦?
……都怪那個老變態!
若不是他胡言亂語,傳音騷擾,事情也不必發展到如此地步!
況且,若不是因為他,自己今天早就在花園裏提前見到鳳寧師尊了!
那老變態真是他的煞星!
青琅越想越氣,怒火中燒。
翻來覆去都無法靜心入眠。
就在這時,儲物袋裏又傳來了老變態的聲音:“小青兒?小青琅?在嗎?”
老變態!你又想作什麽妖?
積攢了一天的怒氣,終於找到了發泄口。
青琅憤怒地將那戒指拿了出來。
“你鬧夠了嗎?”
青琅聲音冰冷,可任何一個人都能從他的聲音中感知到他難以抑製的怒火。
“我到底跟你是什麽仇什麽怨?你憑什麽這麽作踐我?你知道今天有多少人看我笑話嗎?我不是斷袖,我不會喜歡你,我現在想起你就惡心,聽見你的聲音就想吐!我要說多少遍你才能遠離我?”
戒指裏的聲音忽然就停下了。
青琅的呼吸聲在空曠的屋子裏清晰可聞。
過了一會兒。
戒指那頭傳來了一聲略澀的笛聲,那笛聲開頭有些酸澀,也有些晦暗不明,可越到後邊就越順暢,像微風,像春雨,像清晨枝頭沾染露水的花瓣。
很溫柔。
忽然,一個小小的螢火蟲似乎被這笛聲吸引,它從窗縫裏擠了進來,飛到了青琅的麵前。
它將漆黑的夜撒下一縷金光。
緊接著是第二隻螢火蟲,第三隻螢火蟲,第四隻螢火蟲……
那些螢火蟲像星星一樣充滿了整個房間。
讓青琅誤以為自己置身星海。
緊接著,那些螢火蟲悄悄地扭動自己的身體,黑暗中緩緩出現了三個字。
【……對不起】
笛聲斷了一瞬,又繼續奏響了起來。
金色的字跡聚起,又散開。
像是一遍一遍的書寫。
【對不起,我第一次喜歡人,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愛意。】
【讓你難堪了,是我考慮不周。】
【我要怎麽做才能讓你開心?】
青琅沉默了一會兒,看著麵前的螢火蟲海。
他平靜地問道:“想讓我開心嗎?”
螢火蟲煽動著翅膀停留在原地,像是在等他的答案。
青琅垂下眼,聲音透過戒指的傳送顯得更加冷血。
“那就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麵前,永遠不要再給我傳音。”
青琅頓了一下,聲音越發冰冷殘忍。
“……最好死掉。”
笛子聲停了一下,繼續輕柔地響起。
那聲音有些艱澀,不像初始那般溫柔,反而如同被錘子敲碎的冰淩。
帶著透明的,易碎的脆弱。
【我沒辦法承諾你永遠。】
【……晚安。】
熒光蟲構建出字跡,又緩緩散去。
笛聲漸行漸遠,像是在向他告別。
可些許微弱的熒光卻依舊護在他身畔。
直至他入眠。
接下來幾天,老變態果然沒用那戒指給青琅傳過音。
青琅後來也覺得自己當時說的話有些過分。
但他並沒有任何想要將那話收過來的想法。
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會那麽說。
他將那枚紫色戒指放到了一個帶鎖的小盒子裏並決定永不開啟。
轉眼,到了拜師禮的日子。
青琅將學院發的藍白長袍整了又整,看著銅鏡中的臉龐,略有些緊張。
他深吸了一口氣,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如今仙界,隻要是個德高望重的神仙,都要在門下收上幾個子弟,可鳳寧師尊與他人不同,他收弟子並非要壯大自己的門麵或擴張自己的勢力。
而單純是為了育人。
鳳寧師尊仙風道骨,心有天下,以慈悲為懷。
他樂育人才,不在意學生的出身,不管是仙界的,妖界的還是魔界的,不管你的身份是天界的皇子,還是妖界的奴仆,隻要入了歸寧門,便隻有一個身份,那便是歸寧門的弟子。
師尊每百年招收一屆學生,如今已招收了兩千八百年,可謂是桃李滿天下。
他每屆所招收的弟子都為外門弟子,而在拜師禮上,鳳寧師尊會在其中招選出不定量的內門弟子。
歸寧門中,每一屆的外門弟子都能在百年之內畢業,而內門弟子,則會長長久久地留在歸寧門中。
聽聞鳳寧師尊招收內門弟子從不看資質,隻看機緣。
青琅做夢都想被師尊選中。
“你就是青泱?”
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青琅轉頭一看,是一個陌生男子,他對青琅上下打量,目光有些不善。
青琅低頭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名牌,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長柏師兄。”青琅行禮。
這三日以來,青琅了解到了不少事情。
他知道這長柏師兄是師尊的內門大弟子,目前幫助師尊管理師門的大小事務。
他知道長柏師兄剛從靜心崖思過回來。
他亦知道,讓他取鳩漭果的也是眼前這人。
“你取了鳩漭果?”長柏竟主動提起。
青琅:“是。”
長柏眼神中閃過濃濃的懷疑:“是你自己去取的嗎?你一個魔族人,是怎麽穿過仙霧的?”
青琅抬頭看他,麵色冷靜:“長柏師兄若是不相信我能取得鳩漭果,為何還要我去取那鳩漭果?難道師兄是為了故意為難我們魔族之人嗎?”
青琅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路過的人都聽得清楚。
老生新生紛紛駐足。
長柏麵色有些難看,但臉上還是施展出笑意,他上前一步,象征性地幫青琅整理了一下衣角:“瞧師弟說的,我當然是相信你們的。”
說完,他又往前靠了一點,湊到青琅的耳畔。
他聲音極低,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
“識相點就趕緊滾,你們魔族這種髒東西,就不配待在歸寧門。”
青琅也笑了笑,輕聲道:“爾等小人,也不配待在師尊身畔。”
因為遲早有一天我會代替你,長久伴在師尊左右。
成為他最親近的弟子。
“你!”
還沒等長柏發火,青琅就後退一步,恭敬地又作了個揖:“長柏師兄,師弟先行告退了。”
青琅剛走了兩步,身後便嘈雜了起來。
“什……什麽東西?!”
“長柏……長柏師兄!蟾蜍……”
“師兄,你……你衣服裏有蟾蜍!”
“啊……好嚇人!”
青琅聽著身後雞飛狗跳的動靜,步履輕快地朝前走了。
他眼睛明亮,有些惡劣地勾起了唇角。
嗯,曾爺爺雖然書教得不好,但教的這些小把戲還是挺好用的。
拜師儀式舉行在寬闊明亮的明華殿。
歸寧門成立已久,所有建築都偏於古樸典雅,唯有這明華殿,許是近幾年剛建的緣故,顯得輝煌大氣,莊嚴肅穆。
明華殿前有二十一級台階,一個正門,兩個偏門。
青琅與其他六十七名新入門弟子拾級而上,靜靜從正門走入。
青琅一步一步朝前走,感覺自己的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鳳寧仙尊就在殿中坐著。
青琅其實已經記不清鳳寧仙尊的模樣了。
他當時矮矮小小的一團,一身汙泥,滿麵淚痕。
而仙尊是那樣地高大,他站在光裏,指尖像太陽一樣溫暖。
淚眼朦朧中,他並未記住仙尊的麵龐。
可卻似乎永遠能記得仙尊的眼神。
仙尊的表情淡淡的,像是看著青琅,又像是透過他,看著這世間萬物。
仙尊強大,溫暖,仁慈。
他是青琅唯一承認的神。
而這個神,此刻就在他的麵前。
四周同門都隻顧著垂頭走路,竟無一人敢抬頭去看。
青琅卻悄悄抬了頭,向前看去。
可他正前方,那個體型龐大,身高將近九尺的熊妖同門徹徹底底遮住了他的視線。
青琅急得手心都冒了汗,脖子都伸斷了也看不見師尊的麵貌。
新生的隊伍停了下來。
該叩師禮了。
“弟子等拜見鳳寧師尊!”
眾人齊齊跪在地上,向師尊行禮。
“各位,請起。今日入了歸寧門,便是我鳳寧的弟子了。”
師尊並未高聲,可聲音卻落在了明華殿的每一個角落。
他聲音平靜而莊嚴。
每一個字都壓在了青琅的心弦。
眾人也終於在此刻抬起頭,大膽地往上看。
師尊身著素白長袍,淡漠的眼神掃過眾人,沉靜仁慈,不染波瀾。他端坐在明華大殿長明燈下的金絲楠木椅上,鳳眸微眯,薄唇輕抿,聲音染著幾分慵懶淡漠,遙遙聽上去,十分有距離感,威嚴得令人不敢逾矩直視。
眾人不敢多看,隻瞧了一眼,便又垂下頭去。
唯有青琅,像是被雷劈了一樣,直愣愣地看著那張臉。
……這張臉,他曾見過。
——在那個糾纏不清,死皮賴臉,被他惡言相向,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老變態的腦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