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你該扮淩風,”鳳寧看了他一眼,說,“臨久聒噪,不好扮。”
他的頭垂得低低的,像是真的聽到了鳳寧隨口而來的“教誨”似的。
緊接著,一身淺淡華光就從他身上褪去,跪在地上的人變成了記憶裏的溫潤青年。
長柏長發垂在地上,沒了左臂,一旁的袖子空落落的,也垂在地上。他臉色慘白,眼下泛著烏青,嘴唇也沒血色,看起來頹廢又彷徨,像是剛離家就迷路的少年人,怎麽也與史書裏那個手段冷硬的天帝沾不上邊。
長柏是鳳寧收的第一個徒弟。
在此之前鳳寧從未想過收徒。
是當年那個兩百歲的少年整日師父師父地叫,追著他跑,非讓自己收他為徒,又是給他奉茶,又是給他捶背,功力也因為他的點撥節節拔高,旁人見了,都誇他把徒弟教得好,這才讓鳳寧咂摸出一點兒為人師者的快樂來。
長柏很好,很聽教誨,天賦也高,令其它宗師豔羨不已,紛紛誇鳳寧運氣好,第一次收徒就得如此乖徒。
鳳寧也是這麽想的。
但長柏有一處不好,那就是總是對魔族抱有偏見,鳳寧每次見他言語不妥了,就會敲打兩下,而長柏每一次也會乖乖認錯領罰。
可他下次依舊會犯,甚至會因為鳳寧的責罵變本加厲地厭惡魔族,直到有一次,他傷了歸寧門的魔族弟子。
鳳寧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傷害那弟子,但在此之前,鳳寧曾當著長柏的麵,誇過那魔族弟子幾句話。
那日鳳寧為了救回那魔族弟子將自己弄得精疲力盡,他太累了,看向長柏的眼神都是掩不住的失望,拿了斷恩鞭來,要將他逐出去。
長柏跪在地上,渾身發抖。
許久,才說,事情不是他做的,是他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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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鳳寧看著跪在地上的長柏,忍不住想,那日他信了長柏一體雙魂的謊話,是因為長柏真的將謊撒得完美無缺,還是因為他自己不肯承認自己的教育失敗,所以便任由長柏將一切錯事推給他那個不存在的弟弟,從而得到一個依舊完美皎潔如圓月的大弟子。
長柏也如當時那樣,跪在地上,隻不過缺了隻手臂,亦沒有發抖,他的脊背彎曲著,將自己放得很低,卑微如螻蟻。
他聲音沙啞,說:“師尊,弟子殺您之罪,萬死難抵。”
鳳寧走近他,問道:“那你今日是過來送死的嗎?”
長柏仰頭看鳳寧,目光變得有些癡迷,他輕聲道:“師尊死後,弟子就沒想過要活。”
過了一會兒,他臉上才浮出很淡的笑意,說:“弟子五百年前就想去陪您了,可是聽說那魔族畜生找到了救您之法,才……”
“砰!”
鳳寧抬腿,一腳踢到長柏的肩上,直接將他踢出一丈遠,吐出一口血來。
長柏單臂撐著地,跪坐起來,抹掉唇角的血沫,笑得有些陰森:“師尊真是愛護他愛護得緊,罵一下都不行。”
他又看向鳳寧,目光似有期待:“師尊準備如何殺我,用鳳羽長刀嗎?”
鳳寧卻從密室裏拿了長鞭出來,說:“在此之前,不如先補上兩千五百年前早該施於你的斷恩鞭。”
長柏臉色立刻就白了。
他跪著爬到鳳寧麵前,死死抱著他的小腿,語無倫次地央求他:“師尊殺了我吧,不要將我逐出師門!我即便是死,也想做您的弟子!”
鳳寧皺眉,一腳踢開他,然後提著他的後領,將他帶到了歸寧門的施刑台。
這裏許久未用過,空氣中到處彌漫著青苔和鐵鏽的氣息,合在一起,很是難聞。
鳳寧將長柏扔到刑台上,為台子四周施上結界,然後拿出了身後的斷恩鞭。
斷恩鞭又細又長,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得波光粼粼,如同銀蛇的鱗片,可那上麵並不是鱗片,而是根根細針。
歸寧門的規矩,斷恩鞭隻打二十八下,因為再多,便要死人了。
長柏爬著往後退,喃喃地掙紮道:“師尊直接殺了我吧,弟子殺了師尊,理應用命還的。”
“你怎麽還是不懂?”
鳳寧手腕翻轉,斷恩鞭的第一鞭就猛地打在了長柏的脊背上。
“啪!”
一道血痕蜿蜒而生。
伴隨著長柏的慘叫,鳳寧聲音顯得越發冷清:“我罰你,並不是因為你誤殺了我,而是因為你借著要救我的名義,想殺青琅。”
長柏額頭冷汗直生,臉色也變得灰白:“您還是為了他……”
過了一會兒,他麵容又變得扭曲,咬著牙問道:“他不該死嗎?他囚禁您,蠱惑您,獨占您,他憑什麽?!憑什麽不死??”
“啪!”
鳳寧:“第二鞭,罰你殺了我,讓青琅痛苦了五百年之錯。”
長柏又咳出血:“師尊還是殺了我吧,隻要我活著,那畜生就安寧不了。”
鳳寧皺眉,又甩出去一鞭。
“啪!”
“第三鞭,罰你口出惡言,不知悔改之錯。”
“第四鞭,罰你撒謊成性,用一體雙魂逃避責罰之錯。”
……
“第十四鞭,罰你兩千五百年前傷害魔族子弟之錯。”
長柏已經變得奄奄一息,身上沒一塊兒好肉,話都難以說出。
歸寧門的內門子弟外門子弟紛紛趕來,將施行台下圍了一圈又一圈。
但每個人都很安靜。
鳳寧再次捏緊了手中的斷恩鞭,打上去,道:
“……第十五鞭,斷我初次遇你就救你性命之恩。”
長柏眼睛猛地睜大,沙啞的聲音隱隱吐出了個“不”字,可他一張嘴,濃稠的鮮血便吐了滿地。
“第十六鞭,斷我教習你法術之恩。”
……
“第二十七鞭,斷我收你為弟子之恩。”
長柏忽然淒厲地哭喊了起來,鳳寧頓了一下,最後一鞭狠狠甩上他拱起的脊背。
“最後一鞭,斷你拜我為師之恩。”
長柏脊背立刻塌了下去,哭聲也漸止了,他趴在地上,了無聲息。
鳳寧扔了鞭子,冷聲說:“從此之後,你與我歸寧門再無幹係。”
他頓了一下,鞋尖抬起長柏狼狽無比,血淚縱橫的臉,麵容平淡,說出來的話也如結了冰一樣的冷:“但還沒完。”
長柏咳著血,用盡力氣去抓鳳寧的手。
鳳寧躲開了,於是長柏隻抓到了鳳寧的衣袖。
衣袖被拉扯,以長柏的角度,剛好看見了鳳寧手腕上那根紅繩。
長柏盯著那根紅繩,神色都變恍惚了:“……您又要和他成婚了?”
鳳寧收回衣袖,沒有回答他的話。
長柏忽地笑了起來,仰頭看著鳳寧。
他似乎不承認那二十八鞭斷恩鞭,還是叫鳳寧師尊,說:“師尊,弟子送您個新婚禮物好不好,弟子準備了五百年呢。”
鳳寧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詭異的預感,可就在一息之間,長柏忽然拔下頭頂的黑簪,一把刺進了自己的喉嚨裏!
“不——”
青大槐突然出現,發出一聲嘶吼,打破結界,去抓長柏的手。
——但還是晚了。
鮮血噴湧而出,潑了鳳寧一身紅。
長柏睜著眼倒在地上,而一抹黑氣卻從他脖頸中溢出。
鳳寧還沒來得及看清那黑氣到底是什麽,那黑氣就潛入人群中消失無影了。
與此同時,施刑台下的人群中忽然發出一聲驚呼。
鳳寧心髒一顫,忽然覺得頭皮發麻,連指尖都開始發抖。
他僵硬地轉過頭,帶著滿身血汙,走進人群之中,看向混亂的正中心。
——青琅蜷縮在地上,弓著腰,指甲變得尖長,魔角變得鋒利,身上一寸一寸長出白色的長毛來。
他仰頭看著鳳寧,清淩淩如水的灰色眼眸,一點一點沒了水光,隻剩下冰冷,陌生。
像是一把鋒利的劍,充滿了嗜血的渴望。
鳳寧忽然想起,當年那個大殺四方,喪失理智的魔姬,似乎就生著這樣一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