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同榻異夢

    謝玦赴約穆王, 相約在雲水間茶樓。


    兩局棋,一人一勝。


    棋盤一頭,是一身黑色勁衣, 身形挺直的謝玦。


    另一頭, 是一襲貴氣紫衣, 衣襟紋繡纏枝蓮紋,麵容俊美, 神色中帶著幾分溫潤的男子。


    男子便是穆王, 方荀清。


    第三局開始, 穆王暼了眼謝玦的手臂,問:“傷可好些了?”


    謝玦點頭:“已經結痂了。”


    回答了後,也看向穆王那自然垂落在一旁的左臂, 抬眸看向穆王:“殿下的手臂可還有恢複的機會?”


    穆王偏頭低眸暼向自己那已沒有了任何知覺的手臂,淡淡一哂:“能保住性命已然是萬幸。”


    礦山倒塌,有人在那地丟了命。穆王斷了一臂保住了性命, 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抬起頭, 再而無奈道:“你我表叔侄這般見外做什麽, 早幾年前還喊表叔, 如今怎就不喊了。”


    謝玦執起了棋, 看著棋盤, 開了口:“殿下隻比我大四歲。”


    穆王見他不肯喊, 道:“不管是大四歲,還是小四歲, 都是你的長輩, 又沒占你便宜, 何必這麽介意。”


    說著, 看著表侄這沉穩內斂得不似他這個年紀的年輕人, 不禁一歎:“倒是有些懷念幾年前你鮮衣怒馬的模樣了。”


    可惜,雙親沒了之後,年紀輕輕的他便要擔起了侯府這個重擔,自此也從那個尚有幾分鮮活的少年,變成了現在這般沉穩寡言的性子。


    謝玦無言,下了一棋:“到殿下了。”


    穆王回神,說到手臂上的傷,也想起了這次表侄把他從洛州護送回來時發生的事情。


    他下了一棋,不免好奇的問:“你怎會知曉會有埋伏,然後迅速做出調整的?”


    謝玦目光低垂縱觀棋盤間,眸色微一斂,再而抬眸已是神色自若:“我自幼隨著祖父與父親出入軍中,十五歲便隨軍出征,對周遭的情況倒也能分辨一二。”


    聞言,穆王也沒有多疑,但還是再次感歎道:“若非這次是你來護送表叔,表叔能不能回得來還未知。”


    謝玦不假思索便開了口:“定能回來。”


    對麵的穆王隻當他是客套話。


    但在這話說出口的那下一息,謝玦卻是有一瞬的征愣。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就好似是知道預先結果一樣,沒有半分的遲疑。


    手中摩挲著指中的黑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晚的夢。


    夢中,他戰死後,留下阿嫵獨自麵對侯府這個爛攤子。


    想了想,謝玦抬起了頭,看向了對麵的穆王:“表叔。”


    忽然一聲表叔,把正在思索下一步棋的穆王弄愣了,抬起頭,詫異地看向他:“方才還不肯喊,現在怎麽就肯喊了?”


    謝玦默了幾息後,開了口:“若是往後我若有不測,永寧侯府就托表叔照拂一二了。”


    穆王原本還饒有興致,但聽到他這些話,眉頭便緊蹙了起來。


    “這下棋下得好好的,怎竟說這些胡話?”


    謝玦半真半假的道:“可能是因有了妻兒吧。”


    穆王也沒了下棋的興致,但也好似能理解了些:“已為人夫,又將為人父,總是多了些杞人憂天。”


    說到這,又道:“往後莫說這些話了,莫說以後,便是現在,我也會照拂著你們侯府。”


    下棋沒了興致,把棋子放回了罐中,說:“下回登門,瞧一瞧到底是如何的巧人兒,才能讓你變得如此杞人憂天。”


    *

    日薄西山,在晚膳之前,謝玦回來了。


    晚膳豐盛,雞鴨魚肉,一湯多素,擺了大半張桌子。


    菜多量少,謝玦飯量大些,倒也合適。


    謝玦瞧了一眼桌麵上比昨日還豐盛的菜肴,又看了眼眉眼含笑的妻子。


    翁璟嫵解釋:“昨日夫君晌午之後才搬回來主屋,廚房早已買好了菜,也做不得太豐盛。所以我昨日便吩咐了下去,今日特意做得豐盛些。”


    說著,她開始給他布起了菜。


    她對他的那殷勤沒變,好似早間的猜疑都是錯覺一般。


    謝玦眉頭微動,片刻後收回目光,複而瞧了眼她挾到碗中的菜,道了聲:“用膳吧。”


    翁璟嫵也就坐下,隨著謝玦那食不言的習慣,用著晚膳不再言語。


    用著晚膳,謝玦卻是心思沉沉。


    在雲縣的時候,她會等他上值回來再用膳,然後各種問候。


    哪怕回了侯府那半個月,她也沒落下。


    但好似自她有孕以來,就沒有再問過這樣的話了。


    若是不說在府裏用膳,似乎過了用晚膳的時辰,她便不會再等。


    就是晚間在榻上說話,也從不看他。


    難不成真如石校尉所言,她變了心?

    可自回了金都後,她也沒怎麽出過府,後宅也幾乎沒有外男進出,就是小廝也是多在前頭的院子忙活,她又怎會變心?


    謝玦眉頭緊蹙,臉色沉沉的,好似別人欠了他百千兩銀子似的。


    這種沉沉悶悶的氣氛,翁璟嫵便是想忽視也忽視不得。


    不禁的想他今日外出,可是誰招惹到他了?


    用了晚膳,翁璟嫵到院子外走動消食。


    等回來的時候,便見謝玦站在廊下,略有所思地望著從外院進來的自己。


    等晚間沐浴出來,在打理濕發的時候,謝玦也在瞧著她,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麽一通下來,她便是再遲鈍,也知曉是誰像欠了他百千兩銀子了。


    應是她自己了。


    早間就奇奇怪怪了,晚間更加嚴重了,翁璟嫵也懶得去揣測他的心思了,他愛怎麽想就怎麽想。


    定了心思,便徑直先上了榻。


    許久後,謝玦掀開了帳幔,瞧了眼被衾。


    今晚,倒是給他留了一半。


    上了榻後,他說:“穆王表叔說這幾日要到侯府一趟。”


    聽謝玦提起穆王,翁璟嫵便約莫知道了他今日見了誰。


    上輩子,他戰亡後,沒留下一個孩子,老太太也相繼離世,侯府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樹倒猢猻散。


    除卻明國公府的幫助外,便是這穆王也幫了侯府不少。


    她想了想,轉了身正躺著,問:“夫君與我說,可是要我來備宴?”


    謝玦“嗯”了聲,在翁璟嫵以為這話題也就完了,可誰知他又接著說道:“二嬸往後自是不能再管家了,祖母年事已高,便是想掌家也力不從心了。我本該讓祖母把管家之權交代你手上,但你現在有孕,不易操勞,先打理些簡單的事情便可。”


    能從謝玦這裏聽到這麽些話,再次讓翁璟嫵感到詫異。


    詫異之後,試探前的懷疑再次悄悄的湧了上來。


    這輩子時下的謝玦,和上輩子這個時候的謝玦,好似一樣又好似不一樣。


    上輩子這個時候的謝玦全副身心都投到了軍中。


    便是每個月回侯府的那幾日,都依舊忙著軍務,甚少像這些時日這般,會在屋中待上許久。


    更是不會像現在這樣,會對她說這種帶著體貼之意的話。


    相似的地方,便是這正經的程度,如出一轍,沒有半點差別。


    靜默了幾息後,翁璟嫵應了聲:“我省的。”


    想了想,又道:“我打算給我爹娘送一些禮回去,夫君怎麽看?”


    謝局轉頭看了眼她,隻見她是望著帳頂說的話,依舊沒有瞧他一眼。


    默了默,開口道:“此事由你定奪。”


    她應了一聲“好”,然後道了聲“那我先安置了。”,說罷便轉了身,背對他。


    這一晚,夫妻二人同床異夢,久久都不能入眠,相互揣測對方不同尋常的舉動,但都是無解。


    *

    謝玦尚有三日假的時候,穆王便到了府中拜訪,而明國公府的老太太也湊了個巧,攜著孫女孫子一同前來。


    永寧侯府難得的熱鬧。


    便是二房的崔文錦也從屋中出來,與謝二叔出了世安苑。


    夫妻二人倒也是知家醜不可外揚,麵上也裝作夫妻和睦,無事發生。


    崔文錦還有些病弱,時不時咳嗽幾聲。


    或許是怕攪了雅興,在廳中坐了一會後便起身要離去了。


    她那兩個女兒擔心母親,想陪著她回去,崔文錦卻道:“你們留在這與嫂嫂好生招待著貴客,娘親回去便睡下了,也用不得你們陪著。”


    兩姊妹隻能應聲留在了廳中。


    她們留下後,抬起頭望向翁璟嫵,眼神懨懨悶悶的,倒是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怨毒。


    廳中,關注著這母女幾人的老太太與沈尚儀,見著姊妹二人態度的改變,都暗一詫異,相互看了一眼。


    穆王府與國公府前來,都帶了貴重之禮前來。


    倒也備的齊全,年輕一輩的人人有份。


    因著第一回 見新婦,所以給新婦的見麵禮也比其他禮貴重得多。


    翁璟嫵從廳中出來,讓人去擺膳時,陸九姑娘也跟了出來。


    “表嫂且等等。”


    翁璟嫵聞聲停了腳步,轉身望去,便見陸九姑娘笑吟吟地提裙追了上來。


    走近了,她才道:“方才人多,我不大好意思與表嫂道歉。”


    翁璟嫵略有不解:“表妹為何要與我道歉?”


    陸九姑娘退後兩步,躬身一禮笑道:“登高節那日在湖心小亭,言語多有得罪,還請表嫂見諒。”


    翁璟嫵聞言,頓時明了。


    她露出婉婉笑意,上前兩步略一扶她的手臂:“這事我早已經忘記了,表妹無須過意不去。”


    陸九姑娘起了身,笑意吟吟的道:“多謝表嫂。”


    “說來,我也要多謝表妹。”翁璟嫵道。


    這回輪到陸九姑娘不解了:“為何要謝我?”


    翁璟嫵一笑:“多謝表妹沒有在宴上直接拆穿我的話。”


    陸九姑娘微微顰眉思索了一息才反應過來所說是何事。


    她詫異道:“表嫂知道了?”


    翁璟嫵點頭。


    這陸九姑娘與那榮安公主親如姊妹,榮安公主既能把蜀錦一事告知皇後娘娘,那麽這陸九姑娘自然也是知曉的。


    陸九姑娘驚詫了一瞬,隨而笑道:“我總不能為了那看不順眼的謝菀瑜丟人,害得表哥也跟著丟人。”


    二人笑了笑,無需再明言,已冰釋前嫌。


    宴席散去,把貴客送至府門,已是申時。


    送走了明國公府的老太太和穆王,夫妻二人正要回褚玉苑,碰巧有驍騎營的兩人勒馬停在了府門外。


    謝玦見是驍騎軍的人,便也就停駐在了門口靜候。


    那二人落了馬,穿著普通兵甲的小兵牽著兩匹馬。


    另一個年紀約莫二十六七的年輕男人,身穿著校尉兵甲,身形挺拔高大,五官端正,有幾分英俊。


    男人快步走上了階梯,行到了謝玦的身前,抱拳一躬身:“屬下武晰見過侯爺。”


    朝向一轉:“見過娘子。”


    翁璟嫵神色溫婉,頷首回應。


    武晰看回謝玦,道:“屬下送來了軍中折子,還請侯爺批閱。”


    謝玦暼了眼他,神色格外冷淡的“嗯”了一聲。


    隨而看向妻子,說:“我先行處理軍務。”


    翁璟嫵應了“好”,再而目送二人離去。


    待二人遠去,她略有所思望向那名叫武晰的背影。


    上輩子謝玦戰死,哪怕聖人也讓人徹查過,並無端倪。


    但她或許是堅信謝玦是有本事的,所以一直不信謝玦這麽輕易的就戰死了。


    若真有蹊蹺,這些活著回來的人中,都有所嫌疑。


    武晰這人,除了謝玦的喪葬上見過一次,還有先前所見,一個手掌便能數得過來。


    但每次都是匆匆一麵,說過的話也一隻手便能數得過來。


    後來雖有調查,可卻也沒有發現任何端倪。


    思索再三,她還是趁此機會打算親自去試探一二。


    翁璟嫵回了褚玉苑,便讓廚房準備了些茶水和點心,隨而親自端到了書房前。


    書房內沒有任何聲響,她來時也問了下人,說侯爺和那武校尉都在屋中。


    敲響了房門,隨後道:“夫君,我送了茶水過來。”


    屋內正在快速瀏閱折子的謝玦聞聲,眉頭輕輕一蹙。


    他並不喜辦公事的時候有人打擾。


    抬頭瞧了眼屋內的武晰,再看了眼房門,沉吟了片刻後,還是開了口:“進來。”


    房門推開,翁璟嫵端著茶水從屋外走了進來。端到了一旁的桌子上,看了眼謝玦和武校尉:“夫君,這武校尉從軍中匆匆趕來,也不讓人家先飲一口水。”


    從軍中進城,快馬加鞭也要一個多時辰。


    謝玦瞧了眼武校尉,點了頭:“去飲些茶水吧。”


    武晰一笑:“多謝侯爺。”


    說罷轉了身走到桌前,朝著翁璟嫵略一躬:“多謝娘子體恤。”


    翁璟嫵倒好了兩杯茶水,端起了一杯遞給他。


    武校尉惶恐的雙手接過:“屬下自己來便好,太勞煩娘子了。”


    翁璟嫵淺淺一笑:“不用客氣。”


    謝玦暼了眼二人,眉頭輕蹙,但在妻子端起另一杯茶水朝自己走來的時候,又趨於沉靜。


    在謝玦的桌麵上放下茶水後,道了聲“夫君用茶”後,她轉身看向武晰。


    好奇地問道:“石校尉是府中長大的,不知這武校尉和石校尉是否一樣?”


    一口飲了茶水的武晰聞言,忙應:“屬下並不是侯府的府兵,是老侯爺在邕州平叛時招募進的軍中,逾今大概有六七年了。”


    驍騎營,先前是由老侯爺掌管,後來老侯爺不在了,便有其他人暫管,謝玦為副將。


    聖人先前便是打算等謝玦立了功勳,滿二十年紀就讓他接管。


    翁璟嫵一息思索。


    這邕州,離謝玦戰死之地,似乎也不大遠,約莫隻有兩三日的路程。


    翁璟嫵道了一聲“原來如此。”


    試探得適可而止,再進一步就該讓人起疑了。


    望向謝玦:“我便不打擾夫君辦公了,先退出去了。”


    說著,略一頷首,轉身朝屋外走去。


    武晰連忙去把房門打開,恭送她出去。


    謝玦暼了眼武晰。


    不知為何,從雲縣回來,再見這武晰之時,便越發覺得不順眼了。


    但因他是父親信賴的舊部,再者也為驍騎營立下過功績,便也就忍下了這些不順。


    但現在,就他的這股殷勤勁,更是不順眼了。


    既他有預測將來之事,他對這武晰又多番看不順眼,想來必有蹊蹺。


    得加以戒備,同時也得暗中觀察起來才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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