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舞
仙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護體法寶,竟會對這妖孽“手下留情”,不,嚴格來說,太乙劍仿佛早就跟這男子熟悉一般,落在他手中,沒有絲毫的攻擊之態。
“為什麽會這樣?”仙女皺眉道。
“我也不清楚,但這把劍,的確對我很友好。”曾劍笑著說道。
“你是這宮殿的主人?”仙女問。
“算是吧。”曾劍笑笑,放開手,太乙劍自動懸浮在空中。
既然舞蹈被打斷,她便收起了劍,漠然地看了來人一眼、轉身準備離去。
“你可知,為何你的舞蹈始終無法現出壁畫上的神韻麽?”然而,在轉身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曾劍忽然開口了——那樣的話語,讓她忍不住微微一怔:這個人、竟然在旁觀看了自己的舞蹈多時?以她的修為,居然不能發覺他的存在?
“因為你沒有投入感情——不會笑,也不會哭,甚至沒有表情。”雖然不見對方回頭,卻已經成功地留住了這個美麗的女子,曾劍嘴角泛起了一個笑意,語聲裏有一絲譏刺,“那樣的舞蹈、即使動作再優美再準確,和提線木偶的表演又有什麽區別呢?”
那樣肆無忌憚的冷嘲,讓仙女霍然回頭,眼眸起了變化,不知道是恍然還是惱怒。
“你是誰?”終於,她開口問出了一句話——一百年的沉默讓她的話音起了不準確的扭曲,聽上去居然和卷著舌頭的發音一樣奇怪。
“曾劍。”對方笑著說道。
“你懂舞蹈麽?”依然驚訝於對方方才的見地,仙女女子追問。
“略微懂一些,以前經常在電視裏看一些美女熱舞,加上恰好有一個朋友是舞蹈老師。”曾劍聳了聳肩。“小姐,我能否有榮幸知道你的名字?”
“周楚楚。”仙女隻是低下頭,臉上帶著一貫的淡漠,回答,“我從昆侖山來。”
“好名字。”曾劍點點頭,在周楚楚的身上掃了一圈,笑道,“我就說你的衣著為什麽這麽富貴,原來竟是來自昆侖山的仙女。”
“你呢,你來自哪裏?”周楚楚似乎對這個男子產生了一絲興趣,並沒有馬上離開。
“我嗎?”曾劍愣了愣,眼中逐漸露出茫然,“不記得了,很多年前,我似乎還記得,但發生了一些事,然後就不記得了。”
仙女沉默不語,若非對方身上散發的滔天妖氣讓她頗為忌憚,她設置都會以為對方是個患了失憶症的瘋子。
“那為什麽到這裏來?”周楚楚問,卻是漠然而沒有任何好奇的語聲。
“如果我告訴你,是一個臭道士,利用這個宮殿把我封印在此的,你信麽?”曾劍苦笑道。
“信。”周楚楚道,“以你的實力,除了仙人,恐怕沒有任何道士能憑實力打敗你。”
“可惜,我還是被一個人類擊敗了。”曾劍笑道。
周楚楚抬頭看了這個陌生男子一眼,對那一番坦言沒有絲毫的驚訝。從他的出現,自己就感覺到了出現在這座空城裏的、並非普通人,然而她隻是漠然:“你不是人,是吧?”頓了頓,沉吟著,仙女的眼裏湧起些微的疑惑:“但你的身體並不是虛無的——也不是鬼魂……你到底算是什麽呢?”
“什麽都不是。”那樣的問題讓對方沉默下去。驀然,曾劍微笑起來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我隻是來教你舞蹈的人。”
他本不會跳舞,但在這所宮殿被困了這麽久,總得找點事來打發時間。
於是,這些壁畫上的舞蹈,便成了他每日除了尋找出口外唯一的樂趣。
月光淡淡灑落下來,搖椅在夜中吱吱地晃著,一前一後。前後的晃動中,記憶的碎片如同斷線的珠子一樣跳出來,晃動在她麵前。那些泛黃的記憶片斷。
古城的廢棄宮殿。她就是在這裏遇到了曾劍——一個總是失憶、似人非人的男子,並且聽從他的指點開始重新學習舞蹈。這個奇怪的人給她奇怪的感覺,依稀間居然覺得熟稔非常、卻又覺得極度陌生。每到夜來他就會從宮殿的某處走出,帶著她起舞。他的動作輕快迅捷,居然絲毫不遜色於身為仙女的周楚楚。修長的肢體,舉手投足之間氣質優雅,卻同時交揉著夜色般的詭異和魅惑。
他也曾給她看過一種叫做電視裏才有的“西式舞蹈”,那樣新奇的步法和身姿、是她所未見過的。
那是需要兩人對舞的舞蹈,他領著她旋舞,一路舞過長長的爬滿青藤的廊子。長發飛揚起來,合著她漆黑如瀑的眸子,那一瞬間,似乎時空都不存在,一直被空茫充斥的心完全平靜了,安寧而歡愉。那條長廊他們來去跳過無數遍,旋舞中,身體輕盈得似乎升上了蒼穹,無數燦爛的星辰從身邊掠過……
那一刻,她真真實實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那是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麽的感覺。
在不跳舞的時候,他們就倚在古堡的窗台上看著星空,靜靜地交談。古藤從頹敗的窗口垂下,帶著刺的藤蔓爬上來,簇擁著窗口的兩個人。曾劍探出身,從蔓生的荊棘中摘下一朵殷紅如血的花朵,告訴她,這是一個叫做玫瑰的紅色花朵,屬於愛情的象征:“那是從情人血裏開出的花朵。隻有你這樣美麗的女子,才配得上這朵花。”
她笑了起來,眼睛閃閃發亮,已經多少年沒有聽到別人讚揚她的美貌,就像飛升後的仙女一樣、所有人都漠視外在的一切。但是她還是個自詡容色的女子……她始終未曾勘破色相。
她開始纏著他,問一下世俗的好玩事情。
“好玩的太多了,比如有些壁畫上沒有的舞蹈,我都是從夜店學的……不過這不是什麽好地方,女孩子不該去;當然,我大部分時間還是會沉浸電腦裏玩遊戲,看電影,有時候會和朋友出去吃烤肉,唱歌,那時候我的很平凡,但過得卻是無憂無慮……對了,不是我跟你吹牛,當初我在學校的時候,可是有名的殺馬特貴族葬愛家族。”曾劍笑吟吟地說道。,
“嘻,那有什麽稀奇?——我在沒有飛升之前,在村裏還是村花呢。”
她聽著,眼睛裏流露出喜悅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著,不停問東問西。
驚訝於自己的唇中居然還能吐出如此多的話語——昆侖山峰上的數百年來,她甚至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再說一句話,因為對天與地之間的任何東西都斷絕了感知和回應的欲望,向著所謂的心如止水、太上忘情的境界修煉,直至忘記自身的存在、將自己融合在這無始無終的時間和空間之中——那是所有修仙之人夢寐以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內心一直有什麽聲音在掙紮著喊,仿佛不甘於這樣投入到洪荒的熔爐中去。
就是那一點不甘、讓她從昆侖仙境來到了人間,尋求生命中最後一點能抓住的東西——起初,她以為舞蹈;然而後來才發現,能夠讓她切實地感覺到“存在”的、卻是廢棄宮殿偶遇的這個叫做曾劍的神秘男子。
他並不英俊,身材也不算多麽高大,但她第一眼看到他時,就仿佛已經認識了千百年一般。
他從荊棘中擷取紅色的花朵,插入她的發際。無數個黃昏和黑夜裏,荒漠的風掠過,在那天籟的伴奏下,他們雙雙從長廊上旋舞而過,然後在攀爬著野玫瑰的門前折返——他的眼睛注視著她,他的舞步引導著她,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塊。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然而心髒還在胸腔中靜靜地跳躍。
她無數次猜測過、這個深紫色瞳孔的男子究竟是什麽人,然而終究未曾開口。正如他從未追問過她的身份,她也選擇了沉默——她想,他應該和她一樣經曆過漫長的歲月,眼裏才會沉積下如今的沉靜和深邃,然而他的容貌卻停留在不到三十的時候。
她本來是不會去猜測這些的,正如千年來她對於一切事物的淡漠態度,她本已失去了“好奇心”多年。然而,這一次她卻忍不住不去猜測。她知道那是她的“障”又加深了——因為她開始執著,才會出現如此心神恍惚的情況。
然而,她寧可如今這樣的心神恍惚、惴惴不安……起碼在這樣的焦灼和憂慮中,她能感覺到自己“存在”。
如若不執,何存何在?如若過執,或明或滅。
也許,他是同道中人?來自某處的神或者仙,所以不同於這邊的任何神仙——那個念頭她也有過,隱約帶著幾分僥幸和自欺,一度她都幾乎成功地讓自己相信那就是事實。但是那樣的念頭,很快就被徹底打破——
那一日,她不經意間發現了另一處密室的他。
密室的陰影之下,籠罩住裏麵的男人。她看見曾劍坐在搖椅中,手裏抓著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尖利的指套上滴下如注的鮮血,落在金杯裏。等她看清楚那隻不停抽搐的東西竟然是一隻碩鼠時,從未有過的震驚表情掠過她千年平靜的臉,那一瞬間、她想大約有驚呼逸出她的唇角——他坐在搖椅中,抬頭看見了她。然後,他平靜地舉起注滿的金杯,喝下了杯中的鮮血。
蒼白的臉上,殷紅的唇如同血般鮮豔。
“周楚楚,你現在知道我是什麽了……”見她驀然的闖入,深紫色的眼睛裏反而有微弱的笑意,的白的手撫過藤椅的脊背,他開闔著因為飲血而妖豔非常的唇,吐出冰冷的氣息,“我是僵屍,但也是人類,因為我父親是僵屍,我母親是人類,所以我是一個半人半僵。”
“我曾經也想成為普通人,但最終還是因為一件事而墮落吸了人血,至於是什麽事,我已經忘了……被封印到此處,我每日與這些老鼠和蝙蝠為伴,靠別人的血來延續這不能腐爛的身體——永遠不會衰老和疾病,永遠介於生和死之間。”
“僵……僵屍。”震驚依舊籠罩著她,昆侖仙境的仙女說不出她猜測的語句。
“沒錯,僵屍……用你們仙族的話說,就是一個妖孽。”然而,他卻接著說出了她心中疑問的答案,帶著微弱的笑意,“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也不知道為什麽很多年前,我的世界就變成了血紅色,然後那時本還有幾分善意的我,突然狂性大發,開始吸允人類的鮮血,殘殺無辜,以至於落得這般下場。”
“僵屍……妖孽?”看到地上抽搐的鼠屍,她陡然感到無以名狀的厭惡和寒冷,往後退了一步。太乙劍感受到了她的反常,悄無聲息地躍入她手中,發出淡淡的光。她聽過的……她恍然記起、師傅曾說過關於僵屍的傳說。
師傅說:人,皆有三魂七魄,人死後,魂飛魄散,不附肉身。魂靈或投身地府,等待輪回,或因執念,徘徊各處,化作孤魂野鬼,受孤獨地獄之苦。若人死不願,心生怨念,七魄不散,七魄為人之七情六欲,則停留肉身之中,不願離去,化作僵屍。
僵屍集天地怨氣穢氣而生,不老、不死、不滅,被天地冥三界摒棄在眾生六道之外,浪蕩無依、流離失所,在人世間以怨為力、以血為食,用眾生鮮血宣泄無盡的孤寂。不受六道以內所管製,擁有無窮無盡的歲月。
“普通僵屍,初期沒有思想,隻對血肉感興趣。功力大成後,甚至可與天神對抗。”師傅當時語氣凝重地說道,“楚楚你記住,以後若是遇到背後生雙翅的僵屍,切記不可輕易招惹。”
師傅的話,此刻仿佛還回蕩在耳邊,周楚楚那時候心裏就無端地緊了一下,總覺得異樣——不料,今日真的有相遇的一天。
“不必緊張,也不必驚慌——我知道好夢不能做一輩子。時間已經用完了,我的天使將回到天上去了。”顯然注意到了這個細微的動作,曾劍深紫色的眼裏陡然閃過奇異的微笑,輕輕搖頭,將金杯放下,站起,“等我們跳完最後一支舞,你就要回到你的‘家鄉’去了,對不對?”
她終於在離開昆侖山幾十年後、第一次念及自己的“家鄉”……那真的是“家鄉”麽?所謂的家鄉,是必須要有什麽召喚著遠遊者回歸的人或者事的吧?
不等她從震驚中回過神,冰冷的手指再度牽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帶著、一個旋舞,就在風聲中飛了起來——那真的是輕盈得如同在飛,完全不被任何有形有質的東西牽絆。已經是嚴冬,入夜後的大漠裏依稀下起了小雪,從支提窟破碎的頂上翩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