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火光衝天,似轟雷般衝清嘉麵門砸來,她周身滾燙,肌膚骨肉都被焚燒粉碎,成了一道黑灰,消失於濃濃黑夜。


    但清嘉的意識沒有消散,她盤桓在京城上空,目睹著人事變遷。


    這世界似乎與她親身經曆不似,竟是她命喪涼州後的景象。


    她離京後,孟氏鬱鬱寡歡,很快撒手人寰。


    清許,一個半大的孩子,先後遭遇了至親離世,尚未在悲痛中抽身,張氏所設陷阱便接踵而至,最後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離世時甚至未及弱冠。


    清嘉瞧得急火攻心,卻也無濟於事,她不過是道遊魂而已,意識一轉,又飄至宋星然身邊。


    這個世界裏,他不曾娶妻,依舊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花蝴蝶,出入花街柳巷,恍若是自家無二。


    但很奇怪,他……雖在花樓中泡著,但行為竟出奇的規矩,似乎雲琅閣隻是他歇腳休憩之處,隻用用飯,聽聽曲,便是過夜時,也是孤枕入眠。


    有應酬時,身邊是形形色色的美豔女子,他隻捏著酒杯,雖麵貌風流,行為卻端直。


    清嘉都好奇了,他這是在做什麽?難不成從前的風流名聲皆是假的,自己從前誤會了他?

    不對呀。


    他從前真是為花魁曲煙波大鬧順天府的呀。


    鬧不明白時,白光一閃,自己竟回了國公府,還是她與宋星然的“和風院”內。


    宋星然抱著個小嬰兒,神色悲苦,口中喃著“清嘉”,桃花目中不見輕佻風流,隻有滿溢的水痕,懷中的小寶寶見他哭了,雙唇一扁,竟也跟著嚎啕大哭,宋星然手忙腳亂地哄,孩子卻越哭越響。


    他眸中流溢出無望的哀傷,也抱著孩子默默流淚。


    清嘉後知後覺,想起這個孩子,大約是她拚死生下的。


    自己不在時,他們孤兒寡佬,顯得十分苦情。


    清嘉心中湧起一腔窒息的痛意,飄至宋星然身側,想要伸手去抓他衣袖,卻生生落空,隻能無奈地喚了一句“夫君”。


    清嘉沉淪於光怪陸離的幻夢中,宋星然幾個月來,頭次聽見她的聲音,當下才顧不得以下犯上的秀紅,一把扣住清嘉纖細的腕骨,急切地喚她,哀聲得幾乎祈求:“清嘉——乖乖,夫君在呢,在呢,你睜眼看一看呀……”


    秀紅是個膽大不易心死的,竟還敢爬上前去,手臂攀上宋星然的小腿,將麵頰蹭在他身上:“爺,夫人醒不過來的,您聽錯了,讓奴家服侍您罷。”


    什麽胡言亂語!


    宋星然眸中陰鬱陡生,陰惻惻地笑了聲,胸腔中翻湧著難平的怒氣,當下再顧不得斯文,一腳將秀紅飛踹,她“嘭”聲砸在門框上,發出哎喲的呼痛聲。


    “來人!將這惡心的東西捆下去——”宋星然一聲暴怒,廊下侍立的小廝蜂擁而入,三兩下便將秀紅扛走了。


    宋星然生怕嚇著了床榻上的人兒,忙擰頭去看清嘉,大掌在她麵頰輕撫,低語著:“莫怕。”


    清嘉耳畔炸開一聲巨響,竟將她從混沌的夢中生拽了出來,意識漸漸明朗,指尖也能用力,輕輕地,叩扣在宋星然垂落的掌心。


    觸感輕柔,卻是真切的。


    她是真的要醒了。


    宋星然喜極,瘦長的十指與她纖軟無力的小手纏在一處,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貼在她耳畔一聲聲地喚她。


    清嘉此刻是真切地聽見宋星然輕柔的嗓音,也能感知到他急切緊張的吐息噴薄在自己腮邊,終於眼睫輕顫,緩緩睜開了眼。


    宋星然見她惺忪的杏眼,當下撲抱上去,將她滿滿當當地摟入懷中,喃道:“你終於醒了。”


    他抱得很緊,幾乎要將人揉進骨血般,更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振,清嘉在他懷裏幾乎要背過氣去,才在他胸前蹭了蹭,嬌聲喚:“疼。”


    她昏迷了三個月,身量纖薄得可憐,宋星然忙卸了幾分力,仍抱著不撒手,仿佛一鬆手,人便會淩空消失一般。


    清嘉意識還是迷蒙的,但因二人距離極近,便能隱約嗅到他身上,若有似無的,分明屬於女子的脂粉氣。


    顯然不屬於她就是了。


    心中也是百味雜陳。


    她溺於噩夢許久,本來惶恐不安,也分不清幻夢與真切,醒來時對他,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父親,其實有天然的依賴,很想蜷縮在他羽翼之下,但……嗅到這陣氣味,又深深覺得膈應,心中湧起的皆是委屈。


    她這樣難啊。


    為了生下孩子,命都快搭上了,險些再見不了至親骨血,也見不了他。


    為何宋星然卻在她生死未卜時,去尋歡作樂呢?難不成,他往日待自己的好,那些溫柔細致,全是假的,或是隻是因為她懷孕了,懷了他們宋家的孩子,所以才對自己格外不同,如今卸了貨,她便也沒了價值……


    清嘉越想越難受,本來不想哭的,為這樣不愛惜自己的人哭,一點價值也沒有,但委屈的情緒排山倒海而來,還有劫後餘生的後怕,她眼眶好似決堤一般,淚水止也止不住地湧出來,更是用拳頭砸在他身上,一味發泄著,卻也吐不出質問的話了。


    但她大病未愈,哪有幾分力氣?砸在他身上,也似小貓撓一般。


    隻是她悶聲哭著,哭音又細又啞,仿佛從心頭慪出來,宋星然聽得難受,眼眶也紅了,大掌在她脊背上輕輕摩挲,哽咽道:“怪我……都怪我。”


    清嘉泣不成聲,隻能從喉管中逸出咽嗚哀鳴,且隱有衰落之兆,宋星然怕她情緒太烈,忙將她埋在他胸前的一張小臉捧出來,扯著袖子,慌亂無奈地擦拭她臉上水痕:“清嘉——不許哭了,再哭要難受了……”


    清嘉心裏又酸又澀,心想哪還有比如今更難受的時分,水漬不住自眼角滑落。


    宋星然終於瞧見她生動一張臉,哪怕是哭著,也覺得難得。


    隻是她杏眼中仿佛掬了一捧清泉,沒完沒了地哭著,眼眶、鼻尖,俱是通紅,一張小臉蒙著泛泛水光,脆弱得叫人心碎,不免心念一動,含住她一雙花瓣似的唇。


    她唇形飽滿圓潤,是天生適合親吻的,從前都是香甜的,如今卻有一陣酸苦,是她的眼淚。


    但如此親密的親吻,許久都隻能在夢中嚐到,如今擁著她,微微泛著清苦藥香的氣息纏繞,宋星然卻耐不住激動,深深地印了下去,唇舌交纏,細細地感知屬於她的氣味,與眼淚的酸苦一道,釀成一汪濃烈的酒,將他灌得熏然發醉。


    雙手扳在她纖細的肩窩,不住將人往懷裏拽,隻聽得見自己失神的心跳與她急促的喘息。


    清嘉起初也腦袋茫茫的,但緩緩也將理智尋回,眼淚也止住了,微張著唇去追逐他闊別許久的親吻,良久,才咬住他的唇畔,用纖纖十指扳過他的麵頰,兩額相抵,眼波顰顰地凝視著他。


    她眼圈泛著脆弱的粉,嬌喘斑斑時,宋星然一顆心也軟了,用鼻尖去蹭她柔軟的腮。


    清嘉窩在宋星然身上,清晰地嗅到他身上,自己身上的藥氣與外頭女子妖嬈的脂粉氣絞纏再一處,但此刻她已逼著自己冷靜,雙手攥成拳頭,微微地顫。


    宋星然自然察覺,以為她還有不適,低聲關切:“怎麽抖得厲害?我叫大夫來。”


    清嘉心知自己是氣的,咬著唇,眼睫簌簌地顫了顫,才憋出一句:“無妨。”


    “我……孩子呢?孩子可好?”


    對他失望之下,清嘉愈發想要抱緊自己拚死才擁有的孩子。


    宋星然了悟。


    原來是想念孩子了。


    他親了親她眼下紅痣,才緩緩將人扶好,溫和的:“他很好,很健康。”


    “倒是你,才醒來,先好生歇著,我叫明大夫來,仔仔細細地看一看你,我才能心安,先莫多想。”


    說罷,便要起身。


    清嘉忙攥住他衣袖,撐著身子,焦急的:“你先將孩子帶過來,叫我瞧一瞧。”她聽見明大夫,又恍惚中想起生死未卜的孟氏,眼前一暈,身子往床上墜下,虛弱的:“我娘呢?她如何了?”


    她臉色慘白一片,神色淺淡,剔透得仿佛水晶捏的人,宋星然瞧得心驚,忙將她軟軟一副身軀安頓好,將被衾掖平,將她躁動不安的肩頭按住,口氣中已帶著強硬:“嶽母如今也大好了,你呀——什麽都考慮,偏偏不吝惜自己身體,哪裏都不許去,先將身子養好,你乖乖呆著,我命人去請大夫來。”


    清嘉被他一嗬,眼圈又紅了。


    心裏更是委屈。


    為什麽不讓她看看自己的孩子嘛。


    眼神跟隨著宋星然往外走的身影,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窗外,是漆黑一片的夜,隻有淡漠的月影藏在層層雲霧之後,清嘉一顆心也似月色般朦朧,仿佛看不清前路,被深重的無奈裹挾。


    她大約昏迷了許久。


    難產時,是細雨蒙蒙的早春,如今儼然已入了夏,窗外那美人蕉綠得發蒼,在月下孤清地搖曳。


    實在是太久了,人心難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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