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聽雪輕著腳步進了內房,見清嘉揉著額頭,一臉疲憊迷糊,滿端了杯子溫水過去,趁她喝水的間隙,才無奈道:“是老爺。”
“老爺?”
國公府裏哪有什麽老爺?
她眼神疑惑地投向聽雪,對上聽雪五分鄙夷五分無奈的眼神,才後知後覺——是祝滿。
還真是個不速之客。
平靜日子過多了,祝滿這個晦氣名字,清嘉都快想不起來了。
“怎麽了?來就來吧,為何非鬧得雞飛狗跳?”
“午飯後不久就到了,您又睡下了,我便作主請去花廳叫他稍等一陣,哪知道他等了一陣,便不耐煩了,非說小姐瞧不起他,說什麽也要即刻請您過來。”
“我都說了,您歇下了,他卻罵得愈發難聽,說什麽‘不孝、不敬,飛上枝頭便不狗眼看人低’一路打入了和風院。”
外頭的嘈雜聲仍明晰,鬧哄哄仿佛街市。
清嘉也疑惑,祝滿好歹自詡清高的讀書人,從前祝家連株花兒都沒有,端栽些蘭草之類附庸風雅的盆景,如何現在也做出一副潑婦罵街、歇斯底裏的模樣,他究竟有什麽非見她不可的要緊事?
祝滿這麽鬧著,反正也睡不了,索性見一見他,權當是逗個樂子罷了。
因孟其珊與清許都另府別住了,清嘉回娘家也取不到祝府,是以都有好久未見祝滿了,上一次見還是她產後初醒來,祝滿攜著禮來探了一次。
時隔三月,祝滿竟似蒼老了四五歲一般,從前板正的背脊竟稍顯佝僂,眼角的紋路也分明起來。
見了清嘉,臉上的怒容倏然收斂,憋出個奉承討好的笑容:“清嘉,你可願意見一見爹了。”
清嘉真被他這熟絡的口氣逗笑了,笑眯眯地:“我近來身體不大好,午睡一躺下便昏昏沉沉的,底下的人也是疼惜我才叫父親等一等。”
她鄭重地問:“是了,父親這樣著急,是有什麽要緊事情麽?”
“是啊!”祝滿變得悲憤起來,一把抓住清嘉的衣袖,眼神期盼,口氣真摯:“清嘉,你需得幫一幫為父才是。”
嘖。
她這個便宜父親,還真是一貫的不要臉麵。
無事不登三寶殿,清嘉也曉得祝滿這樣火急火燎的,一定是有事相求,但既是有事相求,又是打得慈愛父親的感情牌,聽她說不舒服,怎麽也得裝模作樣地關心一二。
瞧他急不可耐,眼中卻沒有半點她。
清嘉本來想,若是舉手之勞,幫一幫也沒什麽,沒想到一見了祝滿,又成功被他惡心到了,便是手邊有什麽好東西,扔了都不想給他。
她忍著惡心,裝作要喝茶,不著聲色地將他手拂開,強撐起笑容,問:“爹,您在說什麽?”
“哎呀,我今晨才收到的消息,竟要將我貶去儋州,這窮山惡水的,為父的仕途便是要生生斷送了。”
“你可得趕緊與賢婿說幾聲好話,叫他在陛下眼前美言幾句,你瞧,他如今愈發得陛下重用了,說話必然有分量。”
清嘉聽罷,都快忍不住笑,祝滿貶官這事,她知道,宋星然下了早朝後,便差人送了封信回來,她知道這好消息後,還多用了一碗湯。
就說呢,有什麽事能讓祝滿如此失態,還得是他最在意的經濟仕途。
其實,宋星然的光,祝滿是沾了的。
祝滿將祝清萍送與趙嚴做繼室,便是明晃晃的投名狀,在皇帝眼中,祝滿是板上釘釘的趙黨。
自趙嚴發起政變後,短短數月,皇帝雖身體大不如前,卻以更殘酷的手段將朝中趙黨臣工清洗一淨,或是抄家問斬,或是流放遠方。
而祝滿呢?
嫁女之前,他乃工部主事,六品官。
後,趙嚴一番操作,祝滿升至員外郎,從五品。
在政變後,他隻是從六部調離,貶至從七品的吏科右給事中,雖然品級降了,但好歹還在京城,且這是個言官,本朝素來很看重,好好打磨幾年,升遷的可能是極大的。
如此,已是老皇帝考慮到祝滿是宋星然老丈人分上的恩德了。
誰叫祝滿沒有眼力見兒,非要參李炎。
李炎本來便一副壞脾氣,宋星然又總在他跟前嘀咕祝滿的壞事,兄弟二人一合計,直接將他扔出京城。
清嘉靜默這一小會,祝滿已在清嘉身前打了幾個轉,嘴上更是喋喋不休的:“清嘉,你可得與為父想想法子,多半——多半是不是因為陛下還氣呢?清萍還養在咱們家,他是不是覺得後患未斷啊?”
“要不,咱們將她——”
清嘉實在聽不下去,厭煩地喊了一聲:“爹!”
“你在胡言亂語什麽?”
“當初陛下既已經放過你,便不會在意祝清萍。”
“陛下他老人家日理萬機,自然是心胸寬廣,如何會容不下稚子寡母?”
趙嚴發起政變那會,在行宮住了十來日,所以祝清萍趁著趙家父子不在家,偷偷逃了回祝家,此後,趙嚴事敗,抄家問斬,祝清萍因此僥幸逃過搜捕。
但皇帝恨毒了趙嚴,恨不得生啖其血肉,所以一條漏網之魚也不想放過。
他是記得趙嚴那年青的小老婆是祝滿的女兒的,很快命人去祝家捉拿祝清萍。
也是命數,因祝滿對祝清萍十分厭棄,一而再再而三說要將她送回趙家,張蘭修沒了辦法,所以才將祝清萍藏在莊子上。
但張蘭修心中有數,擔心逃不過宮中的搜捕,最後才求到了清嘉眼前。
清嘉與張蘭修素有積怨,本來連見都不稀罕見她。
但祝清萍是張蘭修的命根子,為了女兒,張蘭修連命都豁得出去,生生在國公府門前跪了半天,逼得清嘉不得已放她進門。
入府後,更是三叩九拜,頭破血流地磕入了和風院。
如此,清嘉才真消了怨氣,心平氣和地見了張蘭修。
也是那時,清嘉才知,彼時,祝清萍已懷了孕。
清嘉去了關押祝清萍的莊子,遙遙地見了她一麵。
祝清萍就安靜地躺在床上,一張空洞無助的臉,但神色是顯而易見的瘋癲,眼角淚痕,新舊交覆。
大約是擔心祝清萍自戕,她渾身都用寬大的棉布纏了起來,捆在床上動彈不得。
她瘦了很多,露出的手腕是細細一截,如同枯骨,恰是幹瘦的身板,愈發凸顯了微微隆起的小腹。
張蘭修說,她不願意吃飯,隻能一日三餐灌些米粥下去,才能勉強維持,腹中孩子,也叫大夫看過了,都有五個月了。
不曉得是趙嚴的,還是趙世鴻的。
望著那張與自己有三分相似的淒慘麵容,清嘉心中的怨氣與憤恨徹底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無耐。
祝滿,真是造得一手好孽。
祝清萍攤上了這麽個狠心的爹呀,白白斷送了大好的年華。
若不計較從前種種,她與祝清萍都是同病相憐的可憐人,自己如今過得好,也是因為早早醒悟,看清了祝滿的真麵目。
所以,清嘉答應了張蘭修,真心實意地求了宋星然,希望能幫一幫祝清萍,清皇帝赦免祝清萍與她腹中孩兒。
具體的交涉,清嘉不知,但最後皇帝也真網開一麵了。
所以,張蘭修才敢將祝清萍接回祝家養護。
掐指一算,如今祝清萍都快生了,祝滿一個為人父的,竟又為了自己的仕途,想要葬送女兒與外孫的命。
還敢將自己的錯,全盤怪罪在祝清萍身上。
他根本便是個沒有心的怪物!
清嘉盯著祝滿,已無法勉強自己維持表麵的笑容,突然從身體深處湧出一陣想要嘔吐的欲望,腦袋也疼了起來,她咬著腮幫子,冷漠地打斷祝滿的話:“您做了什麽好事?應該心中有數才對,祝清萍一顆棄子,能左右您的仕途麽?”
她被宋星然驕縱許久,冷起連來的模樣很能唬人,祝滿也嚇得聲音弱了下去,仍不死心追問:“我,,我做什麽了?”
清嘉借著喝水的動作,淺淺翻了個白眼:“您是吃飽飯沒事幹麽?做什麽不好,非得去戳四殿下的脊梁骨,他如今如日中天的,也是您能冒犯的主兒?”
祝滿愣愣道:“我,,我,陛下不是喜歡五殿下,欲立五殿下為——”
清嘉一個冷厲眼風,截斷了祝滿的言語。
他縮了縮脖子,不敢說話。
清嘉站起身來:“父親,您惹了閻王,此事我幫不了,夫君也不能,您還是乖乖就範罷,再拖下去,莫連性命都耽擱了。”
甩下話,清嘉便挪步要走。
真是多與他呆一瞬間都要髒了自己!
祝滿是個不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主兒,哪裏會放清嘉走,一把便將她拽住,著急道:“女兒呀,你可不能不管。”
他急得直跺腳:“為父一把年紀了,去儋州,與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你不是心疼清萍麽?生產後她若去了儋州,也恐死在路上!”
還敢用祝清萍威脅人?
清嘉都氣笑了,莫說祝清萍與張蘭修可以不去儋州,便是真去了,又真死了,與她有什麽關係?用這個來威脅她,真當她是普渡眾生的菩薩不成?
“來人——我爹失心瘋了,將他抬出去!”
祝滿一聽,登時惡向膽邊生,一把拽停清嘉,抬手便往她麵上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