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宴星稚
第25章 宴星稚
半年前, 人界不知從何處傳出了白虎神君當年所用的“問情”即將現世的消息。
問情是何等神器?
那是上古時期就存在的神物,傳說能劈神山斷妖海,攪動風雨, 六界之中隻此一柄,自數萬年前的六界大戰之後便自封銷匿於世間。
但誰也沒想到後來會出現在宴星稚的手中。
宴星稚倒也爭氣,用這柄神話級的寶物做了不少了不得的事。
隻是她死了之後,這神器便又自封起來, 等待下一個有緣人。
六界之中, 誰不想做問情的有緣人?
此消息一出, 立即讓凡間沸騰起來, 不論消息是真是假, 皆趕往邊境荒雷城一探究竟。
但萬器山穀的大霧之中好似被人擺了迷陣似的, 不管去多少人,在裏麵轉了一圈之後就轉出來,壓根就沒能找到萬器城的所在地。
所以各個修仙大族隻是往這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探路, 並沒有動身。
但在數日前,前往此地探路的人皆傳回消息, 稱找到了萬器城, 於是各大修仙門派著急忙慌動身,深怕慢了一步, 丟失這天大的機緣, 讓別人占了便宜。
八方之人本就虎視眈眈, 如今消息一出自然聞風而動,除卻凡間的眾多修仙門派之外,仙界也派了人下來探知事情真假, 就連近年來非常出名的魔族聖女桑卿也親自帶人前來。
“於是萬器城的上空就出現了眼下這般盛狀, 你看, 那邊禦劍的都是人界門派,踩雲騰空或者坐著靈寵的是天界仙君,而這邊模樣各異的,都是魔族,我們妖族壓根搶不到地方,隻得在下麵等著。”滿頭小辮子的女妖坐在斷牆上,認真給宴星稚講解著。
宴星稚抬頭看去,就見天上的人越來越多,站得密密麻麻,分為兩邊,凡人加仙族在人數上呈壓倒性的優勢,比魔族多了好幾倍。
有著遮天蔽日之勢。
但魔族倒是絲毫不懼,尤其是打頭那個坐在座椅上的魔女桑卿,正支著頭眯著眼笑,一派悠閑的模樣。
問情現世之後,引起所有人的嘩然驚呼,四周變得極為吵鬧,眾人都默契的保持著自己的位置,沒人再亂動了。
現在氣氛正是無比緊張的時候,很有可能誰的一個舉動一句話,就能挑起兩方的鬥爭,魔族人雖少,但力量強大,不能輕易招惹,所以就算人界那邊人多也不敢輕舉妄動。
那一柄泛著被金華環繞的問情,還靜靜浮在空中,緩慢地轉動著。
“你的傷如何了?”女妖轉頭問她。
宴星稚哦了一聲,手摸上腳腕,“應該好得差不多了。”
方才從上麵摔下來,落地時摔得不輕,但好在痛感並不明顯,加之她身體有恢複能力,隻是剛才那一擊耗盡神力,所以恢複得有些慢,就坐在地上向身邊的女妖打聽了些事。
畢竟這剛出時光回溯陣法,就看見這四周站了密密麻麻的人,宴星稚還是小小的被驚嚇到。
更重要的是,她也在那群人之中看到了天界熟麵孔,那些人將她的問情團團圍在中間,嚴嚴實實。
雖說宴星稚遲早要回上三界找他們算賬,但現在情況不太好,不能跟他們正麵對上。
女妖將手肘撐在腿上,歎一聲道:“如此盛狀,人界已有很多年不曾見到了,宴星稚即便是死了,也依舊能攪得六界風起雲湧,當真是了不得的傳奇人物啊,可惜我等這般小角色,也隻能在這角落裏看個熱鬧,若是能生在千年之前,親眼目睹她的神容也是天大的幸事。”
宴星稚彎唇一笑,“多謝。”
女妖愣一下,“什麽?”
旦見這膚如凝脂的少女站起身,墜著的兩條細辮子輕晃,眼眸宛若上弦月,笑意粲然,清脆道:“多謝你的誇獎。”
女妖也跟著起身,“你要走?這會兒情勢緊張,你還是別亂跑的好。”
宴星稚道:“如此熱鬧盛狀,我若是不摻一腳豈不可惜?”
女妖麵色怔然,還來不及說什麽,就見她擺了下手,轉身離去。
地麵上站的人比天上的要多得多,放眼望去那些斷壁殘垣,破敗街道上人頭攢動,一個個都抬頭盯著天上的情況,宴星稚就從當中穿行,沒人注意到她。
天上兩方僵持著,互不退讓,也無人敢朝問情伸手。
天界派出了足足六個仙君,其中有兩個是宴星稚先前在天界的時候打過交道的,當中最為年長的仙姬名喚姬海瑤。
當年宴星稚將他兒子的仙骨打斷,仙途走到了盡頭,直到現在還在凡間輪回,修仙飛升無望,姬海瑤便對她恨之入骨,卻又奈何她不得,便三天兩頭向仙盟盟主告狀,恨不得將宴星稚趕出仙族。
她算是這一趟的領頭人,身後站著的幾個仙君年紀尚輕,這次奉命前來萬器山沒想到竟真的看到了問情現世,當年這柄利刃將上三界攪得不得安寧。
如當年的宴星稚般,哪怕封印加身也盡顯鋒芒。
隻是沒想到魔族的人也來摻和,且來的還是魔族聖女桑卿,此事就變得相當棘手。
桑卿此人不管對誰都是笑臉相迎,一副溫溫柔柔的模樣,但其實手段狠辣,是魔族七凶之一,若是在此處與她動手,隻怕要害死不少凡人。
“桑卿,問情屬於神器,本來就是天界之物,你有何理由來爭奪?”
許久之後,姬海瑤站出來打破這無聲的對峙。
桑卿紫色的眼眸輕動,視線輕飄飄地落在她身上,麵上雖笑,卻帶著一股輕蔑,“宴星稚當年破魔族封印,乃是我們魔族的大恩人,而今我們收回恩人重要物品代為保管,這個理由夠嗎?”
“那禍害已死了千年之久,保管這東西又有什麽用?”
話音還沒落下,一股力道撲麵而來,姬海瑤匆忙揮袖抵擋,被撞得後退了些許。
“你!”當著眾人的麵動手,魔族簡直不將天界放在眼中,後麵幾個仙君皆動怒,祭出兵器想要回擊。
姬海瑤哪敢讓他們動手,連忙抬手製止,低聲喝道:“別輕舉妄動。”
桑卿還是一派慵懶模樣,話中暗含威脅,“魔族重情重義,聽不得別人詆毀我們的恩人,仙姬說話還是小心點的好。”
沒有神族坐鎮,他們不敢輕易與魔族動手,但也深知如今的魔族在六界之中地位尷尬,剛破封印千年,他們根基尚不算穩,若是當真在此時挑起事端,殺了所有凡人,必定會引起仙盟的追討。
如今的魔族應當不想惹上這種麻煩,所以這件事不能硬來,隻能商討。
姬海瑤站穩身形,拂了拂衣袖,說道:“桑卿,如今魔族的形勢你比我更清楚,你若當真在這裏大鬧一通,隻會給魔族惹上大麻煩,不若我們各退一步,好好商量一下如何?”
桑卿笑眯眯道:“不然你以為我在這裏坐那麽久是為什麽?我若是真想動手搶,有何人攔得住?”
姬海瑤被她囂張的態度激怒,咬了下牙根,心中暗罵真是宴禍害的一條好狗,模樣竟也學了她幾分。
壓了壓脾氣,她開口道:“問情自封千年,眼下即便是現世,封印也未能解除,不若咱們一個個的試,誰若是有這個機緣被問情認可,那問情就歸誰,不論是何人都不得有任何異議,如何?”
桑卿很是爽快地點頭應允,“如此,那便各憑運氣了。”
目前好像隻有這一個辦法最為公平,達成共識之後也能暫時緩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但兩方人皆各懷鬼胎,有著自己的計算,必不可能用這種公平的辦法將神器拱手讓人。
約定好之後,仙人兩族便與魔族輪換著派人上去,一旦不被問情所接納,隻要靠近就會被它的力量彈開,一個一個上前試表麵上看著麻煩,實際上卻是拖延時間的好辦法。
宴星稚尚不關心他們在上頭約定了什麽,在下麵穿行,憑著記憶找到了那座廟。
廟和鍾樓是萬器城僅剩的完好建築,七百年的時光似乎沒在這兩處地方留下歲月痕跡,亦如時光回溯陣法裏看到的那樣,破舊卻牢固。
她推門進去,就見荀左睡在地上,不知做了什麽夢,這會兒正咂著嘴。
宴星稚走過去將他搖醒:“老頭老頭。”
荀左聽到她的聲音立馬就醒了,翻身坐起來,揉著困頓的眼睛道:“少主,我出幻境之後沒能瞧見你,也不敢亂走,就在此處等著,一不小心等睡著了。”
“幸而你沒有亂走,不然還真不好尋你,外麵都鬧翻了天。”宴星稚將地上的拐杖撿起來遞給他,問道:“我記得你那瞬移千裏的能力最為拿手,能不能從這裏一下移回玄音門?”
荀左驚了一下,雙眉一撇為難道:“少主,老奴現下就是移個幾十裏都費勁,更別說那麽遠的距離了。”
“那如果你身上的封印破了之後呢?”她問。
荀左聽聞愣住,頓了一下才回:“若是封印破解,這倒不算難事,隻不過老奴這封印已有幾十年之久,且還是較為特殊的那一種,除非給老奴下封印的人親手破咒,否則是破不開的,這些年老奴試過很多辦法都沒用。”
宴星稚問:“有沒有把握不留下痕跡,讓別人追蹤不到?”
荀左想起當年的威風,篤定地點頭,“老奴別的不行,唯有一手瞬移千裏極為厲害,曾靠著這招多次死裏逃生,未曾失手,隻是要移地那麽遠的距離,需得畫陣法才行。”
“好,”宴星稚那張稚嫩溫善的臉覆上一層嚴肅,頗有些違和,“我有一個計劃,你且仔細聽好,交給你的事很簡單,但動作一定要快,一刻都耽擱不得,否則你我的小命就交代在這裏了。”
見她這般肅容,荀左的心也跟著緊張起來,總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便也連忙點頭:“少主的吩咐,老奴就是拚了老命也會完成。”
宴星稚與他說了計劃,交代完要走,卻被荀左攔住,他從袖中摸出一張紙遞給他,“這個好像是黎策仙君留下的東西。”
聽到是他留下的,宴星稚腳步一頓,接過來一看,上頭隻有一行字:
原來風眠神君不喜離人歡,若有機會再見,小仙必定提美酒賠罪。
宴星稚:“??”
這人閑的是不是?
她一頭霧水地將紙揉成團扔掉,與荀左分別。
出了廟後抬頭一看,宴星稚發現那些人似乎在嚐試觸碰問情,還沒靠近就被問情散發的力量彈飛,她勾唇嘲笑了一下,奔跑著朝那座鍾樓而去。
身著墨色長衣的少年站在鍾樓之下,微風過境卷起他束起的墨發輕擺,地上的雜草在動,斷壁上的殘旗在動,所有人都在低聲交談議論,唯獨他不動,仿若一副仙筆描繪的畫卷。
引得旁處的男妖女妖皆心神旖旎,忍不住上前來搭訕,卻見這俊俏少年郎眉眼滿是不耐煩,一開口也極為不客氣,沉聲道:“滾開。”
想與他共度良宵雙修一番的妖怪敗興而去。
牧風眠等得耐心幾乎耗盡,才見宴星稚從人群中跑出來,他斂了斂神色,見她跑到麵前彎下腰喘息著,便問道:“你是摔暈過去了?”
宴星稚緩了口氣,轉眼看見原本掛在門上的鎖鏈已經碎裂在地,便推開門往裏走,對他道:“你少說風涼話,在外麵守著,別放任何人進來。”
牧風眠眉梢輕挑,看著她的背影沒入昏暗之中後,便也抬步進去,順道將門帶上。
裏頭的溫度驟降,比外麵涼了不止一星半點,寒氣包裹而來讓人無端感覺陰森。
宴星稚沿著麵前的路一直走,走到盡頭處就看到環著內壁的石階一直蔓延往下,牆壁上那些裂縫之中透進來的光影細細碎碎做為照明,她順著石階往下跑,鞋子落在地上發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地下回蕩。
牧風眠的步伐不算快,卻始終與小跑的宴星稚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兩人一前一後地往下去。
下了最後一層石階,麵前就是一道厚重而高大的木門,正緊緊閉著。
宴星稚上前用力推了推,沒動。
她擼起袖子,深吸一口氣,用肩膀頂著使出吃奶的勁兒往上一撞,結果整個人被木門給彈了回來,摔了一個大屁股墩兒仰倒在地上,扶著腰嗷了一聲。
牧風眠停在她身邊,像看個傻子似的低眸看她。
“誰讓你進來的,我不是讓你在門外守著嗎?”宴星稚連忙爬起來。
“我不進來,這門你能打開?”牧風眠指了下麵前這扇厚重的大門。
宴星稚揉了揉方才撞疼的肩膀,反問,“你能打開?”
“自然。”牧風眠應得很輕鬆。
隻見他走到門邊上,拽著門上的兩個環形門鼻,而後用力一拉,這扇看起來無比厚重的木門就這麽被輕易拉開。
他轉頭道:“這扇門是拉的,不能推。”
宴星稚對著這破門上去就是一腳,氣衝衝地走進去。
門後的場景與她在幻境中看到的一樣,先是一段較為長的走道,盡頭處就吊掛著神女,隻不過七百年過去,神女已經變為一具骨架。
骨頭潔白如玉,還隱隱泛著光澤,鐵鏈就從她的兩個肩胛骨的地方穿過去,環繞著腰間,將她吊在身後的巨石上,石頭上那原本鮮紅如血的鎮神咒已經褪去了顏色,變得烏黑。
宴星稚停在白骨麵前,看著她輕歎一聲,“久等。”
繼而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到垂下的骷髏頭上,一抹金色光芒從她掌中飄出。
隻聽風聲傳來,淡淡的白色光滑便從骨頭架上浮空而上,在空中緩慢凝聚成一個神女的模樣,睜開眼睛對她微微一笑,“白虎神君,你終於來了。”
宴星稚抬頭望她,“辛苦,司命神女。”
司命神女步瓊音曾是神界極為出名的人物,倒不是她神力多麽強大,而是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卜算神法,能夠算盡天下之事,祥瑞浩劫盡在她神算之中。
許是因為窺知天命,步瓊音向來體弱,很少出門。
多年之前,那場聞名上三界的神獵會上她破天荒出席,宴星稚就在那場神獵會上見過她,卻沒想到她竟會落得被凡人囚禁至死的淒慘下場。
從一開始宴星稚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她總覺得好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牽動引導她來到這裏,直到宋輕舟的出現,她才坐實了心中的猜想。
一開始在萬器山穀入口之處的客棧外,那個皮膚黝黑主動向她搭話的女妖正是宋輕舟所變,宴星稚在萬器城門外看到他的時候就已經知曉,但懶得追究。
宋輕舟的目的,就是一步步將她引到萬器城之中來,還將進入時光回溯陣法的方法告訴她,為的就是要她來到這裏,見到曾經死在此處的步瓊音。
她與宋輕舟素不相識,原本還疑惑他這樣做是為什麽,但看到步瓊音手中握著的那個刻著“輕舟已過萬重山”的長蕭時,頓時就全部明了。
設下此局的人是步瓊音,他是為了步瓊音做事,所以才會在毀滅萬器城七百年之後還留在這裏,作為指引,將她一步步帶進這裏。
在這裏等了她一千年的人,實際上是步瓊音。
“倒不及你辛苦。”步瓊音如今隻剩下一縷神識,飄渺如煙,仿佛隨時就要散去一般,“如今我所剩時間不多,便不與你閑聊,想必你也已經猜到是我設下陣法,將你引到此處來的。”
宴星稚點頭,“不知神女有何事所托?”
步瓊音道:“將我困死至此的鎮神咒,你可知道從何而來?”
宴星稚:“不知。”
步瓊音:“鎮神咒自新六界平衡之後,便銷聲匿跡,但眾人不知,此等無比強大的咒法一直記錄在萬曆神殿之中,被封為禁術。”
宴星稚一怔,“你是說,這咒法可能是天界給的?”
這句話一出口,她立時覺得心中一寒。
如此一想竟然真的有可能,畢竟萬器城之中都是凡人,如何得知鎮神咒這種神級咒法,且這些將步瓊音困住的鐵鏈也非同一般,就算步瓊音教會他們鍛造靈器的技術,也不可能在短時間之內造出能夠鎖住神女的器物。
但若是這些是神界授意,那一切便說得通了。
步瓊音被困在這裏,難不成真是神界之人暗中為之?
步瓊音顯然早就知道此事,並沒有什麽過激的反應,隻是道:“千年前,我曾隱隱感覺禍星欲動,便用盡神力冒險窺知天命,因此險些喪命,卻算得六界即將會有一場大浩劫降臨,若是不加阻止,隻怕要比數萬年前的六界大戰更為慘烈,屆時萬族覆滅,天上人間皆淪為修羅煉獄,六界奮力維持的和平毀於一旦,鮮血淋漓的慘劇可能再次上演。”
宴星稚自打進入仙界開始,就一直聽身邊的人說起九萬年前那場六界大戰。
也是在那場大戰之中,上古神族幾乎全部隕落,其中就包括白虎神族,隻餘下一些血脈混雜的旁支苟且偷生,宴星稚擁有純正的白虎神族血脈,在當初降世之時,她父親為保住她的性命,便將她封在蒼山天石之中,誰也不知道她的存在。
一直到她自己破封醒來,在蒼山降世,金光染了半邊天雲,仙神兩界感知到上古神族的力量,才知道她是上古白虎神族的遺脈。
那場攪得六界天翻地覆的大戰,時至今日仍然是泯滅不去的噩夢,每每思及此,眾人總是對得來不易的和平倍感珍惜。
司命神女算得一場比之那場大戰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浩劫,這才是真正讓人膽寒的事。
宴星稚擰起眉毛,若有所思。
步瓊音見她神色糾結,說道:“我沒什麽本事,唯有一手卜算神法拿得出手,千年前我便算到救世之人會出現在這裏,於是下凡而來在此地設下陣法,想將這消息告訴你,卻不料暗中遭人毒手,竟也命殞於此。”
步瓊音算了一生,知天命而順應天命,她算過自己命不得善終,便也並未留下多大的怨念,唯一的執念就是將這事告之宴星稚,所以死後數百年神識不散,苦苦支撐等她到來。
“為何是我?”宴星稚問。
“我推算過很多次,唯有六界中獨一無二之人才能阻止這場浩劫,此人殺性極重,神力通天,但我當時不論怎麽算尋方向,都算得此人已經亡故,不存於六界之中,我想了很久,發現隻有你符合這般條件。”步瓊音道:“如今你重返世間,也就證明我的推算沒有錯。”
宴星稚倒是沒想到這一重生,會被安排上這麽重的使命,她原本想著是要回到仙界去好好教訓那些害她魂魄散落的人,如今不僅被小破門派絆住了腳,還莫名成了要拯救六界的唯一人選?
她平時最煩這些麻煩事,若是擱在尋常,她定然會不假思索地拒絕,且連聽人把話說完的耐心都沒有,但她看著麵前快要散去幾近透明的神女,心口好像壓上巨石,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靜默片刻之後才道:“我會盡力而為。”
步瓊音笑了笑,貌美的麵容呈現出親切的溫柔,“宴星稚,雖說將此事加於你身上對你很不公平,但這也是我唯一能夠做到的,很抱歉。”
宴星稚也衝她笑了一下,“無須抱歉,神女身陷泥濘之中仍然心係天下,實在是讓我敬服,另外我還要多謝你將問情藏於禦雷鍾裏,讓我順利尋到它。”
“問情?”步瓊音卻露出意外而迷茫的神色,“問情也在此處嗎?”
宴星稚聽聞也很詫異,“就壓在禦雷鍾之下啊,你竟不知?”
步瓊音道:“問情早已自封,六界之人遍尋不得,我又如何能感應到那等神器,若我知曉它在此處,便也不會用禦雷鍾壓陣布下時光回溯。”
宴星稚這下腦袋又迷糊了,“怎會如此?”
她原本以為事情從頭到尾已經想明白了,卻沒想到這些事之中還藏著謎團。
引她來此處的原因就是問情,好巧不巧偏偏在她重生這段時間放出問情的消息,故意將她引來此地,不是步瓊音的話,又會是誰?
是那個先前將她魂魄穩固於體內的人嗎?
宴星稚被這些問題攪得神誌不清,深知現在也不是糾結這些事的時候,於是晃了晃頭將問題暫且拋之腦後,對步瓊音道:“神女你放心,我宴星稚在此對你保證,定當會盡全力阻止這場將至的浩劫,多謝你的信任,你可還有什麽事要囑托於我的嗎?”
步瓊音的神魂在空中輕晃,她溫柔得如慈母一般看著宴星稚,麵容上是輕淺的笑意,說道:“我身上也沒有什麽貴重東西,唯有這萬象羅盤供我生平卜算天下事,今日我便贈予你,就當是我麻煩你的補償吧。”
說罷,那堆白骨之中凝出微光,一個巴掌大小的墨色羅盤就浮空而來,飄到宴星稚的麵前。
宴星稚抬手,將這曾經名動上三界,算無遺策的司命羅盤接在手中,之後沉默許久,才緩緩點頭。
最後道一聲多謝,她收起萬象羅盤,轉身往外走。
牧風眠看著她,漆黑的眸子似有光華流轉,想從她的臉上找出一些別的情緒,卻見她神色漠然,沒有絲毫留戀地離開了。
靜謐的地下囚牢,聽得他低歎一聲,步瓊音便輕輕飄到他身邊,緩聲道:“風眠神君,近來可好?”
“沒有什麽好與不好。”牧風眠勾唇微笑,抬起手,指尖觸碰到她那如輕煙般的身體,繼而溫和的紅光散出,散至透明的神識便又重新聚合,勾勒出完整的輪廓來。
“不知風眠神君當年求的那一卦,可有答案了?”她又問。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牧風眠輕聲答。
步瓊音微微一怔。
牧風眠雖是在笑,卻掩不住藏在眸中的悲憫,襯得少年俊臉也柔和起來,“我來得太晚已救不了你,待日後定會找到陷害你之人,為你報仇。”
“多謝風眠神君。”步瓊音盈盈一拜,“事到如今我執念留下的事已經完成,但仍有一個掛念……”
牧風眠聽聞,便轉了個頭看向暗處,“她的神魂快留不住了,還不出來道別嗎?”
步瓊音在空中晃了一下,麵上浮現驚喜,“輕舟,是你嗎?”
片刻的寂靜過後,皮膚黝黑的男人從暗處中走出來,長發係成辮子垂在腦後,額前幾縷發被風撩起,鬢便兩縷小辮係著墨玉細流蘇,腰間別著墨玉長蕭。
他頭一歪,對牧風眠道:“風眠神君當真如此厲害,竟然能察覺我在此處。”
“你是多了不起的人嗎?”牧風眠反問。
“確實,三百年前敗於你手,倒也不算丟人。”他笑。
思及司命神女還在,牧風眠也不再說什麽難聽的話,轉身擺手道:“珍惜最後的時間吧。”
他抬步離去,走出地下囚牢。
身後的宋輕舟在地上坐了下來,步瓊音的神魂便繞著他一圈又一圈,仿佛月光灑下的光華將他籠罩其中,聲音裏帶著綿綿溫情,“輕舟啊,許久不見了。”
“是啊,”宋輕舟的神色也變得極為溫柔,帶著笑,“有七百年了,娘,你交給我的事情我也完成了。”
“娘死之後,你走出這萬器城之外的山穀了嗎?”
“當然啊。”宋輕舟的一雙眼眸之中像是覆上晨霜,灰霧蒙蒙,落下晶瑩水珠,“這天下再沒有什麽地方,能夠困住咱們了……”
宴星稚從鍾樓離開之後,按照方才與荀左約定的來到一座殘破的高樓之下。
這座樓她很早就主意到了,萬器城之中最高的就是鍾樓,其二便是與鍾樓隔了小半個城的這座酒樓,雖說已坍塌得十分破敗了,但高度沒變,站在這裏頂處,正好能與鍾樓對望。
這裏離鍾樓很遠,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所以周圍看熱鬧的人較少。荀左便在樓下奮力地用拐杖畫著陣法,累得氣喘籲籲,額頭上全是汗珠。
他戴了幻形符,從外表上看隻是一個六七歲大的孩子,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宴星稚走過去,“畫得如何了?”
“還差一小部分。”荀左喘著氣道。
宴星稚看一眼陣法,見他幾近完成,就說:“先前叮囑你的事都清楚了吧?幻形符戴好,耳朵警醒點,謹記,動作一定要快。”
荀左見她滿臉認真,也不敢鬆懈,連忙點頭。
宴星稚便捏著手中的符紙,沿著殘破的樓梯往上走,從一層層廢墟之中往上。
攥在掌中的符紙散發出隱隱光煙,如藤蔓一般從掌中擴散出去,將她的身體慢慢卷在其中。
隻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身量拔高,紮著丸子頭係著小辮子的黑發也散下來,如覆了霜雪一般從發根變為銀白雪色,略顯稚嫩的溫善麵容也徹底改變,如天來神筆將她的眉眼重新勾畫。
傾城之顏立時浮現,金色的眼眸仿佛銀河瀲灩,唇若點櫻,膚若凝雪,嘴角勾著不太明顯的輕笑,那與生俱來的不可一世躍然於眉眼之中。
她在頂樓站定時,幻形咒已完成,一低頭便能看見手腕上還套著兩個串著銀鈴鐺的鐲子。
這也算是她的老朋友了,宴星稚看到這久違的東西,不由心生感慨。
金眸銀發,一雙金紋白毛交織的虎耳頂在頭上,這便是白虎神族最典型的完全神體。
當初在上三界誰若是看到她這樣子出現,那必定有多遠跑多遠。
宴星稚站定,抬眸眺望,就看見遠處天上那些人還在一個接一個的嚐試接觸問情,下方所有人都盯著那處,等著那個被問情接納的天定之人出現。
她冷哼一聲,極為不屑。
她的問情,怎會認那些歪瓜裂棗當主?
宴星稚站了片刻,仍沒有人能夠發現她。
坐於空中的桑卿因看著一個一個人嚐試然後被彈飛,耐心也基本耗盡,忍不住道:“都這麽長時間了,你們天界請的救兵還沒到嗎?”
姬海瑤錯愕,“什麽?”
桑卿將翹起的腿放下來,歎道:“我都配合你拖延這麽久了,沒想到天界的辦事這般怠慢,難不成是真拿定主意我不敢搶?”
姬海瑤見自己的計謀被戳穿,心中有一瞬的慌亂,但很快鎮定下來,“你若是搶了,魔族會遭遇什麽,你比我更清楚。”
桑卿苦惱似的點點頭,“你說的不錯,所以我方才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既搶了這問情,也能讓魔族脫罪。”
姬海瑤冷聲道:“沒有這種可能。”
“有的。”桑卿說:“你應該不知道,魔尊輕舟也在此地吧?”
姬海瑤聽聞臉色大變,甚至連偽裝都維持不住。
身後凡人眾門立即響起低低的議論聲。
魔尊輕舟作惡多端,惡名遠揚,令人談之變色,一柄長蕭造萬境,魔音奪魂。
據說他出現的地方,基本不留活口。
宋輕舟並非是魔族之人,隻不過他自封了一個魔尊的名號,屬於魔界的管轄範圍之外,仍是仙盟重點追擊的凶犯之一。
“你這一手算盤倒是打得好啊。”空中出現一道聲音,緊接著黑皮男人浮空現身,衝桑卿笑道:“你該不會是想把他們全部殺了,然後嫁禍在我頭上吧?”
正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魔尊,宋輕舟。
桑卿看他一眼,溫柔一笑:“你這種垃圾,多背幾個罪名也不會有人懷疑。”
宋輕舟點頭,“多謝讚譽。”
兩人隻說了兩句話的功夫,仙族與各大凡人仙門就已經嚇破了膽,紛紛將自己的武器攥在手中,壓抑著心中的恐懼擺出戒備姿態。
姬海瑤也幻出長劍握在手中,咬牙硬著頭皮道:“你們究竟想要如何?來此地的皆是人界修仙大族的子弟,若是將他們都殺了,這後果你們承擔不起!”
桑卿道:“反正不是我殺的。”
宋輕舟便嘖了一聲,“我倒不介意再多背一些罪名,隻不過我憑什麽要幫魔族頂罪?”
桑卿從座上站起身,說道:“到時候魔族的寶貝隨你挑,我隻要問情。”
“休想!”姬海瑤大喝一聲,將長劍拋到空中,揮手禦劍。
眼下這情況不同,若是不動手,隻會被桑卿宋輕舟等一眾魔族給殺死,到還不如眾人合力一戰,嚐試拖到天界援兵到來。
幾個仙君與所有修仙凡人都明白這一點,所以姬海瑤喊出聲時,所有人同時祭出武器捏起法訣,打算齊心對戰。
桑卿眼眸一冷,麵上的笑也變得可怖起來,渾身旋起紫色微芒,魔族的力量瞬間釋放,極具壓迫感,先給了對麵眾人一個下馬威,一些修為低微之人當即胸口一悶吐出一口鮮血,身形晃動。
浮在兩方人中間的問情仍緩慢地轉動著。
姬海瑤驚懼之下捏起仙法,喊道:“擺仙陣!”
“等等。”在雙方人即將動手的前一刻,宋輕舟突然叫停。
“怎麽了?”桑卿轉頭笑著問。
宋輕舟道:“你們當著主人的麵搶別人的東西,是不是不大好?”
此話一出,所有人驚愣住。
就連一直麵帶笑容的桑卿也變了臉色,滿目驚疑:“你說什麽?”
“我說……”
宋輕舟剛想要再說,卻見位於兩方人中間,靜靜飄浮這的問情忽而有了動靜,原本微弱的金色光芒逐漸變強,開始往上飄浮。
桑卿猛地轉動頭,視線在周圍搜尋,赫然看見遠處的高樓之上站著雪發金眸之人,她麵色盡褪,瞳孔驚震,驚愕之色難以抑製,表情完全失控,失聲道:“宴……宴星稚?!”
看見桑卿異常的反應,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朝著那方向看去。
隻見那破敗的高樓上站著的人雙手皆幻出金色光華,狂風驟起,原本無雲的天空迅速聚集一片片雲層將燦陽遮住,天色恍然間暗下來。
一圈一圈的風浪在她的周身打轉,將雪色長發卷起來,肆意飛舞,狂風卷積,將衣袍掀得獵獵作響,她卻佁然不動站得穩穩當當。
這頭的問情感應到主人的召喚,給出的回應也越來越烈,極快地旋轉,一陣陣力量湧出,直衝天際的金光仿佛穿透層層疊疊的厚重雲層,在昏暗天色下散發出刺眼的光芒。
時隔一千年,又是在下三界,現場幾乎沒有人見過宴星稚,所以並沒有第一時間認出。
然而她這副模樣,卻是姬海瑤揮之不去的噩夢,在看到她的一瞬,姬海瑤神魂俱震,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似的,頃刻間就變得赤紅,恨意與恐懼融在一起,讓她的麵容十分猙獰。
麵對這突變的天色,在場所有人皆震驚得失去反應能力,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被金芒包裹的宴星稚,看她站在狂風的中央,金色的光華將她環繞包裹,如烈陽一般耀眼無比。
“問情——!”宴星稚將這些天融合的所有力量聚於右掌,高高舉起,深吸一口氣,大聲喊道:“歸位!”
伴隨著她一聲清脆而響亮的叫喊,神器問情驟然爆發出巨大無比的力量,光芒極其刺眼,如白晝乍現,呈圓形向四處猛地擴散而去所有空中之人直接被這強大力量的擊飛,原本天空中站得密密麻麻眨眼便空無一人,如下餃子一般摔落在地。
就連桑卿也無法正麵對抗問情的力量,匆忙躲避,落在地上。
金芒劃過暗色的天空,如一道流星,仿佛攜帶者撕破天穹之勢,灑下金芒之雨,絢麗奪目,卷起疾風,以極快的速度衝向宴星稚。
問情破封。
這柄令六界之人競相追逐千年之久的神器爆發出的力量,讓在場之人皆感受到了一股恐怖的壓迫氣息。
裹挾著令人懼怕神力的問情飛到宴星稚麵前時,那股壓迫之力頓消,霎時間風變得柔和,拂過她的臉頰,像是問情對久違的主人親昵問候。
她將泛著金光的潔白短刃穩穩接在掌中,愛撫一般地摩挲著刀柄。
千年不見,問情向她傳達強烈的思念,她感覺到了。
牧風眠站在人群之中仰頭看著她,俊俏的臉上一派平靜,雙眸輕動像是隱藏著什麽情緒,與身旁一眾滿是驚異的臉形成強烈對比。
在所有人錯愕震驚的注視下,銀發金眸的少女雲淡風輕一笑,聲音清澈:
“各位,別來無恙啊。”
作者有話說:
各位寶子請積極留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