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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和離

  第88章 和離

    兩人的關係本就微妙, 韓荷風一事,更使其雪上添霜。


    那小男伎剛剛從良,本欲討好溫初弦這貴婦人, 找個大樹好乘涼,不想枉自丟了性命。他被謝靈玄派人弄到謝府後院,受了多番毆辱, 才曉得自己惹了不該惹的人。


    冬日裏井水雖不凍,卻冰涼刺骨,那小男伎身子骨薄弱, 落水後嗚呼一聲,立時雙手雙腳齊齊抽筋了。


    謝靈玄折磨人的手段別具一格, 沒用刀槍直接了結韓荷風,而是冷眼看著他掙紮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 終見得斯人精疲力盡,浮屍在井水中。


    倒不是因為韓荷風做了多麽十惡不赦之事叫謝靈玄痛恨, 隻是謝靈玄的行事風格慣常如此。本朝男伎比女伎地位更低賤些,一個下九流和當朝右相爭女人,才是真可笑。


    對於溫初弦,謝靈玄本也有比這殘酷十倍的手段施諸於她。可他就是犯賤, 一麵對她,那股心狠手辣勁兒半點也施展不出來, 心裏一萬個舍不得不說,還計劃著自己撒手人寰後,把謝氏這價值連城的家產留給她。


    到那時, 她會變成比現在更富有百倍的貴婦, 沒有丈夫沒有兒子, 像韓荷風這樣陰柔俊俏的男伎, 她想包多少個就包多少個。而那時他泉下無知,爛泥蟲蟻咬齧肉身,死骨成塵,她找多少男人,他也再管不了了。


    思及於此,難免令人愴然而涕下。


    謝靈玄惚惚怔然了片刻,回過神來,眸中一片涼涼。也當真是入門莫問容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他臉色由內而外地透白,已不是正常人的白皙了,而是一種極度病態的白。


    身子也是外強中幹,長年累月食那種男子的避子藥,重傷損了他的氣血和根源,新傷舊疾疊在一塊,累得他如一隻搖搖欲墜的紙鷂,隨時都可能溘然長眠。


    當下兩人還僵持著,謝靈玄沉沉提了一口氣,對溫初弦道,“初弦,來,過來。”


    溫初弦躲在角落裏,如麵臨深仇大寇般,又怎會聽他的話。


    謝靈玄不經意地撚著桌上的那封和離書,癡癡迷迷,流露很複雜很黯淡的神采。他定定睥向她,拋出個很具有誘惑力的條件,“陪我過個生辰,這封和離書,我就答應了。”


    溫初弦訝然抬眸,眉頭緊鎖。


    他道,“左右我時日無多,你又是我妻。你若答應好好陪我過這幾天,不但可以名正言順地和離,連謝家所有的家產,也都是你的。”


    謝家作為長安第一望族,累世攢下來的鋪麵、土地、宅院著實不少,溫初弦若得了這比橫財,一躍就會成為長安女首富。


    說來,謝靈玄的生辰就是後日。如此金山巨富,其實也隻是買她寥寥十幾個時辰罷了。


    溫初弦厭惡,“那都是長公主的家產,你本鳩占鵲巢,又有什麽資格支配?”


    謝靈玄淡冷道,“我會給你。要不要是你的事。”


    這些大道理他卻是不會聽的。


    他放柔下來音調,“你找男伎,也是因為寂寞吧?既然如此,找誰不是找呢,我還倒貼你錢財房產。”


    溫初弦凝神思忖片刻,家產不家產的她倒不在乎,她隻想要謝靈玄簽署下和離書。


    若是兩房名正言順和離,那麽謝靈玄死後她便不必服喪。否則,她得一身縞素三年才能再世為人。


    溫初弦謹慎道,“你向來朝令夕改,全然不守諾言,叫我怎麽相信你?”


    見她疑慮深重,謝靈玄笑了笑,徑直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和離書上印下自己的指印。


    他問,“現在信了麽。”


    溫初弦衝過去托起和離書,呆呆不答。和離書按上謝靈玄的手印,再請族長做個見證就會生效,她日思夜想與謝靈玄的和離,竟在這一瞬間輕輕易易地做到了。


    事情達成得太容易,反倒令人悚懼不安。她將謝靈玄的指印反複看了三遍,猶恐未真,緩慢又斷續地問,“你……你就真那麽想要我?”


    說著側頭去盯他,聽他輕輕道了聲嗯,神色潦倒。


    溫初弦無語了片刻。


    實話來講她對謝靈玄的疾言厲色都是她強行控製的,她已中了情蠱,麵對一個俊美無儔的他的依依懇求,又怎能不動情愫。那些小蟲在她心間翻騰作怪,又癢又疼,滋味真的很難熬。


    她妥協了,“好吧。”


    謝靈玄揚起一個蒼白淺淡的笑渦。


    他覆住她的手背,語重心長說,“多謝娘子。”


    天邊重重疊起了黑雲,日色不明,風濕冷又幹燥,寒意愈甚。


    晚些時候,謝靈玄果然請來了家族中年高德劭的族長,叫族長做好文書和見證,將分家時謝氏大房這一股的家產悉數移記到溫初弦名下。


    這位老族長雖平時就是個透明人,但長公主不在,族長便是名義上的最高長輩,請他見證也免得日後其他房與溫初弦麻煩。


    巨大量的財產鋪麵一記到了溫初弦手中,她頓感自己身量沉甸了數倍。那樣數也數不清的金銀,對於她來說幾輩子都揮霍不完,足可今生衣食無憂。


    當然,謝靈玄唯一的條件是不讓她養男伎。至於再嫁一事……他模棱兩可,並未明說,大抵還是不願的吧。


    溫初弦靜靜托著一疊文書,忽然間心裏酸澀得無以複加。夕陽掛在遙遙遠天上,雲霧墜落下來凝落成霜,像天空流的眼淚。


    她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以為你這麽做我就會喜歡你麽,別傻了。”


    謝靈玄怔了一瞬,隨即歎然,給出個簡單的理由。


    “我在這世上就隻剩下你一個親人了,不給你也沒別人了。”


    溫初弦道,“你這是把我當親人還是害我?你若真死了,我就是一個寡婦,帶著偌大的家資,怕是會被吃絕戶,還不如幹幹淨淨回溫家去省心。”


    謝靈玄攬住她的肩膀,甚是認真地說,“你那父親是個勢利眼,眼見你失勢,又與夫家和離,必定不會好臉色待你。但你若拿著錢財就不同了,他們不敬人,總還要敬著錢。 ”


    他為官多年,看人極是透徹。其實何止溫老爺,何氏,溫家大哥……各個都是無利不起早之徒,溫初弦又是沒有生母在娘家庇佑的庶女,將來若真成了一介孀婦,無依無靠,說不定會被溫老爺逼著再嫁,以圖官位或者天價嫁妝。


    溫初弦默然垂下頭去,知謝靈玄言之有物。


    他們相互依偎著在水雲居門口的小秋千上坐下來,小秋千曾被謝子訣拆毀過一次,謝靈玄又命人給恢複原樣了。


    溫初弦手中攥著和離書和謝家厚重家財的文書,依照約定好的,溫順倒在謝靈玄的懷裏,陪他過最後這幾天。


    兩人沉靜無波地眺望著天邊並不明煊的晚霞,眷眷戀戀,繾繾綣綣。


    從前情蠱催動時,她總是要死要活地克製,此刻由於事先有約定在,她終於也可以敞開心扉,放下一切仇恨、無拘無束地愛他十幾個時辰了。


    天山共色,風煙俱淨,遠天流淌的碎雲不是碎雲,而是神遊的思緒。十二月的寒風,激得人骨縫兒裏都發寒,兩人卻誰也沒提出回屋去。


    寒冷誘引肝髒的病痛發作,謝靈玄口中零零星星溢出鮮血,逐漸變濃,濃得染紅了白牙,滿口都是。可他裝得一手若無其事,心意如膠,隻將她摟得更近。


    溫初弦讓他交代一些遺言,他不好好說,偏撿些不輕不重的荒唐話,類似娘子啊我舍不得你,娘子,我心中其實一直有你雲雲。溫初弦不愛聽這等毫無意義的情話,便叫他不必再說了。


    於是謝靈玄隻得斂去了千言萬語。他已不記得他究竟是什麽時候鍾意她的了,從她月下的那一舞?從拜堂成親的一刹那?或許更早些,從那日在九宴山莊的蟻舟上,情愫就悄無聲息種下了。


    來年春天,你會不會帶著鮮花來我墳前看看我?還是說你根本不會為我立墳,待死後隻配草草拉出去曝屍荒野,待來年我早已爛泥銷骨,而你新歡在側,將我忘懷。


    ——一字一字,他當麵對她道不出來,隻得藏在內心對自己說。


    溫初弦自不會那麽心狠,待他故去後連一口棺材都不給他。她問他,“是不是你死了,我體內的子蠱也就跟著死了?”


    謝靈玄苦笑一聲,說“是”。


    溫初弦哦。這是她最心心念念的事,她不想讓自己的後半生長久被一些惡心的蟲子控製。


    她說,“那你想要什麽,可以拿去。”


    謝靈玄已把整個謝家都給她了,她自可以也給他點什麽,比如她妝台上那支價值連城的寶釵,嫁妝箱底那顆南洋明珠……隻要他想要,她都可以割愛給他做隨葬品。


    謝靈玄悵惘了片刻,似以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搖搖頭,對於她的這些珍愛之物,卻毫無興趣。


    溫初弦栗六畏然,見他這般沉思,生怕他說出“不如你隨葬我”這類的話來,她青春正好,以後沒有他在身邊的日子正好迎來人生的豔陽,可一點也不想死。


    謝靈玄掐掐她緊繃的雪腮,解頤說,“可以的話,就把那副字給我吧。”


    溫初弦一懵。字?哪一副字?


    沒有哪一副,偌大個水雲居,其實隻有一副字。


    謝靈玄續道,“左右你已與我和離,那東西再留著也沒用,且又是禦賜之物不能倒賣,即便賣也賣不出個好價錢。不如給了我。”


    溫初弦這才明白,他是想要新婚時禦賜的那副佳兒佳婦的字做隨葬。那東西有什麽稀罕,廢紙一張,掛在水雲居早就落滿了灰塵,比之她所珍視的寶釵、明珠之物遠遠不如,他想拿盡可以拿去。


    她道,“可以。”


    即便他不拿走,以後她也是要毀去或束之高閣的。


    佳兒佳婦,不過是一個從未實現過的縹緲幻夢罷了,屬於過去,而不屬於她陽光熹微的未來。


    作者有話說:


    標注:入門莫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俗語,句出《中華聖賢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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