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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很壞

  第5章 很壞

    周遭零星的笑聲,在他開口的那瞬間,變成起哄聲。


    溫盞的腳步一下子被凍住。


    那幾個被拒絕的女生也在看。


    “我沒……偷偷觀察你。”手心有些潮,少年的眼神直白銳利,她心慌了半秒。


    努力平靜地移開視線,手指蜷曲,“前幾天,我在選課係統裏看選課人名單,看到了你的照片和對應的名字,就記住了。”


    半真半假。


    係統裏確實看得到,但哪有人那麽無聊。


    商行舟似乎無意深究。


    被一堆好事者同學的目光包裹糾纏著,少年的臉龐被籠在教室熾白的燈光下,線條顯得尤其流暢。


    他目光幽深,盯著她看了幾秒,薄唇吐出一個字:“哦。”


    微停了下,嗓音低啞帶動周遭氣流,用隻有溫盞能聽清的聲音,說:“我還以為,我穿上衣服。”


    “……?”


    “你就認不出我了。”


    “……”


    溫盞微怔,怕被他發現自己真的一直在暗中看他的小心思,在這一瞬蕩然無存。


    不是……


    她後知後覺地,又上來另一股勁兒。


    他怎麽還在在意泳池的事情。


    既然這麽在意,就不要在那裏遊泳啊!


    溫盞抗議:“我解釋過了,我不是……”


    “我說。”下一秒,商行舟拖著尾音,不冷不熱地打斷她。


    修長手指扯過被她攥得邊緣發皺的活頁紙,另一隻手隨意撿起桌上一支筆,拔開筆蓋,啞著嗓子,漫不經心地問,“你叫什麽?”


    猝不及防。


    沒想到他會突然問她名字,好像再一次被推進深海,周遭聲音都退潮般退去。


    溫盞眨了下眼:“溫盞。”


    微頓,又很正式地補充:“洗盞共嚐春甕酒的‘盞’。”


    商行舟“嗯”了聲,聲線很低:“商行舟。”


    他攥著筆,手背微微拱起,三五下潦草地劃掉自己的名字,在旁邊落下輕狂漂亮的兩個字,一筆到底:

    溫盞。


    溫盞怔了下,心髒猛跳。


    他是在……


    向她,做自我介紹?


    她屏住呼吸,看到兩個人的名字,以一種奇妙的姿態,出現在同一排。


    她立在桌邊,看著商行舟從石一茗背包裏拿出筆記本,隨意翻開一頁,很不留情地撕掉。


    然後,放在桌麵上,提筆,落下一行字:數學&博弈test1。


    溫盞垂眼,還想湊近再看看。


    就見商行舟停了筆,胸膛起伏,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低的笑:

    “你打算監督我寫完嗎小老師?”


    “……”


    熱氣瘋狂上湧,溫盞懷疑自己耳朵又紅了。


    也不再說什麽,立刻拿起作業,轉身就跑。


    她把活頁放在教授麵前,頭也不回地拽起塗初初就走,一直到走出教室,她背後那道,帶有熱度的目光,才被完全阻隔。


    溫盞心髒砰砰砰。


    他剛剛是在看她……嗎。


    ,


    三百字的梗概,商行舟五分鍾就寫完了。


    教授很好脾氣地等了他一會兒,他寫完也交了,這教室裏新的一堂課剛剛開始。


    石一茗把桌上亂七八糟的紙筆一並歸攏,跟著他往外走。


    商行舟人高腿長,他追了兩步,八卦兮兮:“剛那姑娘誰啊?”


    商行舟沒回頭,耷拉著眼皮,唇角微動:“不認識。”


    “得了吧,世界上還有你不認識的漂亮姑娘。”石一茗完全不信,“你不認識她,你逗她幹什麽。”


    商行舟沒說話,微眯了下眼,修長手指落在背包拉鏈,講義和筆裝進去,拉嚴。


    “等下。”腦子裏忽然閃過什麽,石一茗死死抓住,“我想起來了,溫盞,是不是我們這一屆計算機係的係花?就24k純好學生,年年計算機大賽各種拿獎,但其實年紀特小,甚至都還沒成年那個?”


    商行舟單肩背包,一隻手拿著手機,修長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劃拉屏幕消息。


    一副並不在意他說什麽的樣子。


    “她是比我們小兩歲吧?那應該下個月就滿十八了。”石一茗喃喃,“天呐,滿十八,年紀小真是占盡年齡優勢,我都二十了才讀大三,人家十八歲連本科都快畢業了……而且。”


    他說,“我聽說她高中是在附中讀的,你跟她一個學校?那你早就認識她?”


    不知道看見了什麽,商行舟忽然有點危險地眯了下眼,按熄屏幕。


    撩起眼皮,他情緒不明,看過來:“你查戶口?”


    “問問嘛。”石一茗也沒多想,隨口道,“漂亮妹妹誰不喜歡?何況你看沒看見她那腰,好像兩隻手就能握住……”


    話到一半,肩膀陡然傳來重量,他猝不及防,被網球球拍撞得後退一步。


    “她是還沒成年。”商行舟回轉過身,閑閑道,“你也沒成年?怎麽跟你爹說話?”


    “我說什麽了我……”石一茗肩膀作痛,茫然了下,表情曖昧起來,“我就知道,你果然喜歡未成年人。”


    商行舟舌尖抵了抵麵頰,有點邪氣地睨他:“你不是剛還說,我喜歡胸大的。”


    石一茗舔唇:“這都聽見了?所以你……”


    “你記錯了。”商行舟笑笑,微啞的聲音在空氣中打個璿兒,落到耳邊,“我喜歡diao大的。”


    “……”


    ,


    夜幕低垂。


    百貨商店的貨架琳琅滿目,熱烈的燈光從頭頂滾落下來,掉在指尖。


    漾出一點透明的白。


    “我轉學去北附時,我媽還教育我呢,說北附初高中部在一個校區,要是不幸在校內遇見商行舟了,嘴甜一點哄著他,實在不行,繞道走。”


    “那時候他比現在拽多了,叛逆,蔫兒壞,隔三差五跟人打架,在高速上跟富二代飆車,翹掉暑課跑去跳傘,他爸越不讓他幹什麽他越要幹什麽。老師拿他沒辦法,勸又勸不住。”


    “而且那陣子,他跟他爸——不好意思,現在也是我爸了。倆人吵架或者打架,不要命一樣,我繼父下手沒輕重,他就硬剛。”


    “幸好他沒待多久就出國了,我們相處的機會不多。聽說他這兩年比過去正常,但我心理上還是覺得他好可怕……唉,他這麽凶,怎麽會這麽受女生歡迎。”


    塗初初手指從麵前一堆瓶瓶罐罐上收回來,直起身,將幾個小盒子隨手扔進購物框。


    她歎息:“盞盞,你是不是根本沒在聽我講話。”


    溫盞愣愣地站在這一櫃子曬傷修複和防曬霜前,怔了幾秒,才回過神:“啊?沒,我在聽。”


    “我現在的想法吧,跟幾年前沒差,也不要求商行舟對我多好。”


    雖然在塗初初看來,她管商叔叔叫爸爸,商行舟也管商叔叔叫爸爸,那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管商行舟叫哥哥……


    但她非常清楚,她這個異父異母的哥哥,壓根不想搭理她。


    “他能對我平靜一點,不要打我,就行了。”


    “但是。”溫盞有點困難地抓住重點,“他以前也沒有打你吧?”


    塗初初眨眨眼:“以前確實沒有,但過幾天可能就會了。”


    溫盞:“嗯?”


    “我繼父升職,我媽想叫他去家裏吃飯,讓我請他。”塗初初看破生死,“我不如去死,他不喜歡我媽,一定會連帶著扇我。”


    “……”


    溫盞仰天,陷入沉思。


    在她記憶裏,確實是有這麽一段時間。


    商行舟脾氣忽然變得很差,總是帶傷出現,成績從年級前十掉到前三百。


    那會兒年級上每周會把各班拔尖的學生組織到一起,在階梯教室上提高班的補習課,他也經常不來。


    但她放學後,經常在學校後門遇見他。他似乎從不上最後一堂自習,翹課出去卻又在放學後出現,不知道在做什麽。


    身邊很多女生討論他,交頭接耳,溫盞總聽到類似的論調:“這人是不是沒救了?但為什麽他擺爛的樣子也好蠱?”


    可她私底下特認真地算過,年級上一千八百號人呢,前三百也不差,能上個很好的學校了。


    何況商行舟這人雖然表麵混不吝,但他骨子裏很堅定,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麽、去哪裏。


    他的人生軌跡,以及目標,並不會被一些外在的衝擊,太輕易地改變。


    塗初初見溫盞發愣,用手肘碰她:“你看我手上這三盒,最左邊的是防曬,中間的是隔離,右邊的是修複。我把使用方法給你貼標簽寫在瓶身上。”


    “不用。”溫盞睜圓眼,“我又不軍訓,你買自己的就好了。”


    “就算不軍訓,防曬也要日常用啊。”塗初初嘀咕,“不然楊阿姨天天說你不打理自己。”


    “不過。”突然想到什麽,她舔舔唇,“你長得已經夠好看了,就這臉,哪怕每天清水洗臉不做護膚,商行舟肯定也舍不得扇你。”


    溫盞:“……”


    忍了忍,忍不住:“他也不會扇你的。”


    “你怎麽知道?”


    “他頂多就不理你……”溫盞不知道怎麽說,“他不是一個壞人,也沒有你想象中那麽暴力。”


    “你這麽肯定?”塗初初有點苦惱,“你很了解他嗎?”


    ——你很了解他嗎?

    返回宿舍,一路上,溫盞都在想這個問題。


    她跟商行舟做了很多年同學,從初中隔壁班到高中隔壁班,連話都沒怎麽說過。


    尤其當年就讀的那中學,也不是什麽奉行快樂教育的地方,由於清北上線率高得驚人,學生老師都目標明確。


    有人眾星捧月,有人星夜赴考場,大家默不作聲,想法卻極其一致:

    要更高更遠,要更自私一點,要將別人遠遠甩開。


    很多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她坐在自習室窗邊,撐著下巴往外望,腦子裏會浮現光怪陸離的東西:


    天氣這麽熱,樹上的小精靈會不會被曬死;


    世界上也許存在會飛的鯨魚,隻不過它們是透明的,跟著翻湧的雲層一起遊走,所以也沒有人類觀察到它們……


    思緒短暫地偏移,再回過神,全世界都沒有聲音。


    大家埋頭做題,自習室裏安安靜靜,隻偶爾有卷子翻頁的聲響。


    溫盞就會感到羞愧。


    她篤定別人的世界裏沒有這些懸浮的東西,就好像她搞政治的堂哥,八麵玲瓏的堂姐,甚至年年演講比賽得第一的大外甥——


    他們都很擅長表達和包裝自己的想法,但他們從不提與現實世界無關的事。


    可就是那些不切實際的、遙遠的幻想裏,溫盞頻繁地看到商行舟。


    透過那扇窗戶,她看到他在空無一人的場地打籃球,就知道他在準備籃球賽;看到他午休時間跟同伴一起搬書,就知道他們班買了新的練習冊;看到他穿過操場邊走邊拆白色紙盒,就知道他有了新的球拍。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他。


    但是。


    溫盞認為,在青春期特定的時空裏,她和商行舟的軌跡,隱秘地重疊在一起。


    她一直一直,在遙望他。


    ,


    周五過後,又下了場雨。


    北方一向幹燥,這季節也不知道哪來這麽厚重的水汽,宿舍窗外樹葉都被洗得綠油油。


    溫盞沒出門,睡了個午覺,爬起來選課。


    電腦剛打開,聽見宿舍門響,多日不見的邱蘇橙穿著吊帶短褲,推著小行李箱,高調地踢開門,大叫:“surprise!”


    屋內安安靜靜。


    邱蘇橙摘了墨鏡,環顧四周:“咦,盞盞,隻有你在嗎?”


    “蘇蘇你回來啦。”溫盞驚喜地直起腰,“班長叫她們去幫忙搬東西了,估計得晚點兒。”


    “這樣哦。”邱蘇橙聳聳鼻子,放下手裏大包小包,將行李箱踢到一旁。


    一轉頭,被溫盞晃了下。


    小女孩穿著一件印有大堆棕色小熊的荷葉邊睡裙,懶洋洋趴在桌前,黑發垂落,頭埋得很低。


    大片手臂和小腿的肌膚暴露在外,白得不可思議。


    邱蘇橙非常想捏捏,剛站起身,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對了盞盞,你認識醫學係的塗初初嗎?”


    “認識。”選課係統好卡,溫盞一直進不去,分心問,“怎麽?”


    “我剛上來,宿管阿姨說她留了個東西,讓我們寢的人拿走,我就帶上來了。”邱蘇橙說著,翻出桌上的牛皮紙袋遞給她,“裏麵寫了字條。是給你的。”


    溫盞重新坐起來,回身接過:“謝謝你。”


    按亮手機,屏幕上飄著兩個未接來電。


    她劃開,看到塗初初的留言。


    半小時前:


    【溫溫子,可以幫我個忙,帶點吃的給我的大魔王繼兄嗎[可憐]】


    【我本來想自己去的,但輔導員下午找我開會,我怕吃的放久了會壞[可憐]】


    五分鍾前:


    【我放你樓下了,要去拿喔[可憐]】


    溫盞回消息:【行。】


    她放下手機,脫裙子換衣服。


    邱蘇橙靠在椅背上,好奇:“你跟塗初初很熟嗎?”


    “還好。”溫盞將腦袋拱進灰藍色套頭短袖,整理衣擺,“怎麽了?”


    邱蘇橙猶豫了下,斟酌:“我一個朋友認識她,說她中學時……跟很多男生都走得特別近,因為長得好看,就故意同時吊著很多人……”


    溫盞沒懂:“然後呢?”


    邱蘇橙:“……”


    對上她黑白分明的眼,邱蘇橙突然失語:“沒事,你去吧。”


    剛下過雨,出了太陽,空氣中涼意微微,吹散悶躁。


    溫盞拎著透明雨傘出門,跟塗初初一起穿過田徑場,去往另一側的露天網球場。


    雲海翻湧,鼻息間流動著清冽的植物氣味。


    接通了電話,塗初初在那頭跟她解釋:“紙袋裏兩個小包,一包給你,一包給我哥。那個冰淇淋麻薯口味偏甜,不知道你愛不愛吃。”


    溫盞隱隱感到牙疼:“我都送去給他吧,我智齒發炎了。”


    “哪顆?”


    “左邊下麵那個。”溫盞悶聲,“沒長出來,我下周去看醫生。”


    這種牙,好像,要把牙齦劃開。


    她有點發愁。


    想想就很可怕。


    “天呐。”塗初初感同身受,“聽起來像商行舟一樣可怕。”


    有感應似的。


    她話音剛落,餘光之外,一個小小的黑影遠遠飛過來。


    溫盞若有所覺,抬起頭,來不及躲閃,網球正正撞到她脖頸,重重一擊。


    然後滾落到地上,咚咚咚。


    胸前後知後覺,傳來痛意。


    溫盞短袖領口不高,膚色太白,鎖骨處,很快浮現紅痕。


    逆著光,網球場邊跑過來一個陌生男生,遠遠朝她們揮手:“漂亮姐姐!能不能幫忙把球扔回來啊!”


    這麽小的球。


    是怎麽打了這麽遠。


    照著她胸口打的嗎。


    “……”


    溫盞默了下,正要躬身——


    一隻修長的手,先她一步,撿起那顆球。


    她呼吸一滯。


    商行舟沒看她,兀自直起身。


    少年身量極高,短袖短褲,戴著護腕,目光很淡。


    他單手拿著瓶開了蓋的礦泉水,眼睛深邃銳利,有幾顆水珠從下巴滾落到T恤領口,整個人清俊得不像話,帶一點不易察覺的戾氣。


    然後,迎著風,揚起手臂。


    天氣晴好,陽光熱烈,溫盞眯起眼。


    下一秒。


    網球落地,球場另一端,傳來一聲遙遠的慘叫:“嗷——!”


    溫盞抬眼。


    看到那個男生,兩手交疊,以一個雞飛蛋打的姿態,跪倒在地。


    “……”看著好疼。


    風帶動劉海,她側過頭,商行舟也正望過來。


    大雨初晴的黃昏,他半張臉被籠在光裏,一如既往的囂張,水珠滾過喉結,帶點兒說不上來的野。


    他看她幾秒,眉峰挑起,啞著嗓子戲謔道:“看我幹什麽?我替你扔回去了,不謝謝我麽?”


    最後四個字,拖著尾音,曖昧地回蕩在她耳邊:“小溫同學?”


    溫盞突然想到了。


    為什麽會覺得……他不是壞人。


    高一那年開春,走廊上公共飲水機的水閥壞了,隻是水龍頭鬆動,擰回去就行。


    但一整個上午,水從二樓噴流到一樓,沒有人靠近。


    隻有商行舟走過去。


    修完也已經是黃昏,溫盞抱著課本上樓,正看見他踩著樓梯間的夕陽,沒什麽情緒地迎麵走過來。


    少年手上全是水,短袖被打濕,衣服貼上身體,勾勒出隱約的腹肌紋理。


    但他神情冷淡,似乎毫不在意,肩上甩著校服外套,捏扁手中汽水鋁皮罐子,隔著幾步路,手指虛虛地,以近似投籃的手勢,朝前推。


    “咚”一聲響,罐子落進她背後的垃圾桶。


    他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那瞬間,溫盞忽然就很難繼續呼吸。


    那種,近似,智齒發炎的感覺。


    和現在,一模一樣。


    明明牙齒也沒長出來……


    可心裏藏著綿長的酸意,細細密密,有一點點疼。


    像是隱秘的,青果到成熟的過渡期,才擁有的秘密。


    溫盞突然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


    說他不是壞人……


    是不是,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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