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那個兵荒馬亂的冬日, 成為陳硯多年來忘不掉的陰影。
刺眼的紅色在雪地上蔓延擴散,像是妖豔的荊棘,殘缺的肢體和皮肉暴露在他眼前, 過路人的尖叫聲, 救護車與警車的鳴笛聲不絕於耳。
整整過了一周,他才接受了這個事實。
那個讓他重新開朗起來的人。
那個陪她度過幾年快樂時光的人。
就這麽永遠地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再也不會回來了。
……
“我姑姑跳樓的事情在崎源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她和路興安的事情也被人扒了出來, 有些知情人開始替她說話, 說她才是那段感情當中的受害者。”陳硯嘲諷地扯了下嘴角, “不過她都已經不在了,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
“那路辭……”宋靜原頓了下。
“對。”陳硯抬眸看她,“路辭就是我們當年在玩具店遇見的那個小男孩, 路興安是他爸。”
“可能是老天有眼吧, 沒過多久, 路興安的公司就出了很嚴重的財務問題, 是我姑姑生前舉報的,這件事對他的打擊挺大的, 導致他在開車的時候分心出了很嚴重的車禍,被送到醫院搶救了很長時間, 最後成了植物人。”
“哦,聽說前幾天死了。”
“他們家把這一切都怪罪在我姑姑頭上, 他妻子甚至帶著路辭到我們家鬧了很久, 說是我姑姑毀了他們的家庭。”陳硯垂下頭,聲音中有一絲罕見的失控, “那我姑姑呢?她做錯了什麽……”
宋靜原無聲地攥住了陳硯的手, 他的手心裏都是冷汗, 溫度涼到了極點, 她努力用自己掌心的溫度溫暖她,試圖把他從過去的夢魘中拉出。
“你頭像那隻小橘貓呢?也是你姑姑從前留下來的嗎?”
“對。”陳硯點點頭,“那個時候我剛搬來不久,她為了哄我開心,去寵物店挑了一隻小貓回來,但是小貓在她離開後不久也死了。”
陳硯沉默片刻,聲音難抑地發啞:“葬禮過後,爺爺有幾次想讓我回到他那裏,但被我拒絕了,我就一個人生活在這裏,看著房間裏的一切,有時候會產生一種她還活著的錯覺,就好像她隻是到國外去參加比賽了,過不了多久,比賽結束,她就會回來。”
宋靜原看著他漆黑眼瞳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心口好像是被人塞了一團棉花,根本無法呼吸。
陳硯是怎麽一個人熬過那些歲月的,她無法想象。
從小在父母那裏備受冷落,好不容易在姑姑這裏找到了溫暖,但最後,她也離他而去了。
擁有後失去遠比從未擁有要更加痛苦。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陳姝凡本應是他黑暗中的那束陽光,但是那最後的陽光也西沉了。
她想起剛入冬的時候,聽說陳硯受了傷,她不顧一切地跑到他家,卻被陳硯反問為什麽這麽關心他。
他在那一刻是不是想起了陳姝凡從前對他的關照?
人在被拋棄後會下意識地開啟自我保護機製,對於他人的善意格外敏感,因為他們害怕從前的事情再次發生。
與其重蹈覆轍,還不如縮回自己的安全領域,拒絕一切外來關心。
陳硯應該就是這樣。
他看似無堅不摧,其實內心一直活在過去的陰影當中。
“這麽多年來我總是夢見她,夢見她哭著怪我那天為什麽要讓她看見那一幕,夢見她從空中墜落,問我為什麽不能早點回家攔住她。”陳硯聲音嘶啞,“我有時候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聽她的話,沒有出門給她買東西,而是在家陪著她,是不是她就不會跳下去。”
“不是這樣的。”宋靜原否認他的話,“陳硯,你從來都沒有做錯什麽。”
陳硯沉默片刻,聲音難抑得啞:“那個攝像機是她留給我的最後紀念,但是我一直不敢打開,我怕她在怨恨我,逃避了許久,最後幹脆藏了起來。”
“過去了這麽久,有些細節我自己都記不清了,但經常會產生一種真的是我害死了她的錯覺,這個時候我就在想,既然她還在怪我,那麽她為什麽不帶著我一起跳下去,而是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陳硯。”宋靜原輕聲,“我相信你姑姑沒有在怪你,當時她也許是太傷心了,才會說出那樣的話,真正做錯的是路興安和他的家人,明明是他欺騙了你姑姑的感情,為什麽還要反過來責怪你們,明知道你對過去的事情耿耿於懷,路辭卻一遍又一遍地往你痛處上戳,他們才是該受到懲罰的人,你不應該折磨自己而成全了他們。”
陳硯愣了幾秒,然後低低地笑了聲:“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是什麽好人一樣。”
“你當然是。”宋靜原幾乎沒有猶豫,神情不見半分虛偽,“陳硯,你是個很好的人。”
“你看我哪像好人?”陳硯低壓著眼,“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宋靜原輕輕咬了咬牙,眼裏充滿堅定:“我們每個人都不是完美的,你不會無緣無故欺負那些弱勢的人,看見他們有困難還會主動出手幫助,這點已經比很多人優秀了。”
“你怎麽能說出我這麽多好處?”陳硯懶散地靠在沙發上,撩起眼皮看她,“是不是故意說這些好聽的哄我。”
宋靜原顫了下眼:“沒有。”
陳硯從口袋裏拿出根煙,咬在嘴裏沒有點燃,聲音含糊不清的:“那你早晚得對我失望。”
宋靜原咬了下嘴唇,沒有接話,思緒斷斷續續地飄回初二那年。
人們自卑大多是在那個年齡段的同齡人口中產生的。
宋靜原當時的班級是整個年級裏最亂的班,超過一半的同學都排在年級倒數,課堂上很少有人聽講,後排都是睡覺搗亂的同學,每次年級通報惡劣事件,總能聽見他班學生的名字。
在這樣的班級裏,太優秀可不是什麽好事。
宋靜原性子本身就靜,不太喜歡說話,所以和班上大部分人都融合不到一起去,她總是一個人在座位上完成自己的作業,課間抱著作業本去辦公室和老師請教問題,成績穩居第一,成了各科老師口中的模範標兵。
正因如此,她成了班上一些壞學生的眼中釘。
他們開始用各種手段捉弄她,在老師上課表揚她的時候,故意用不友善的語氣起哄;在做值日的時候,把所有難搞的任務留給她;在她專心寫作業的時候,騙她說老師找她,然後讓她白白出醜一次。
仗著她脾氣好,他們的行為也越來越肆無忌憚。
有一次體育課下課,宋靜原回到教室之後,發現自己的書包不見了。
她攥著袖口去問那些總喜歡捉弄她的人,但是大家都笑著聳聳肩,一臉無辜地說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書包在哪裏。
宋靜原找了整整一個下午,最後發現她的書包被掛在了籃球場角落的籃筐上,她仰著頭看了很久,跳起來也夠不到,周圍的人也隻是看看熱鬧,沒人理會她。
就在這個時候,陳硯出現了。
他也許是剛剛打完籃球,漆黑利落的發絲垂在額前,少年的眉骨淩厲,狹長的眼尾微微上挑,鼻梁硬朗而高挺,薄唇緋紅,下頜線流暢。
傍晚灼烈的日光透過那件明黃色球衣勾勒出他勁瘦有力的身形,單手捏著一罐可口可樂,修長分明的食指輕輕一扯,拉環便被撬開,冰冷的水汽噴在他冷白的皮膚上,仰頭喉結滾動。
他步調閑散地走到籃筐下麵,抬眼看到那個孤零零掛在上麵的紫色書包,扭過頭,眯眼打量宋靜原,聲音像是被浸了冰霧那樣冷冽:“你的?”
宋靜原窘迫地點點頭。
有幾個和宋靜原同班的男生過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邊提醒他不要多管自己班上的閑事,隻見他嗤笑一聲,然後將那幾個人的手推開。
宋靜原看著他幾步走上前,輕輕一跳,風將他的衣角撩起,露出性感又結實的腹肌,他抬手將那個書包取下,手臂線條流暢緊繃,青筋蜿蜒突起。
“給你。”陳硯把書包遞給她,垂下眼,二人四目相對。
他的眼漆黑不見底。
像是藏了一整個銀河,讓人忍不住想要去探索。
宋靜原小聲道謝。
身後幾個男生麵麵相覷,陳硯回頭掃他們一眼,冷冷扔下一句話,像是在灼灼燃燒的烈火中澆下一桶冰水,刹那間讓人啞口無言。
他說:“欺負女生就沒意思了。”
宋靜原抱著自己的書包,在原地怔怔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像是有一股電流從她的脊椎骨穿刺而過,讓她的心跳不自覺加快,臉上像是火燒了一般。
回到班級之後,她的同桌盯著她看了許久,好奇道:“靜原,你是不是不舒服?你臉好紅。”
宋靜原慌裏慌張地留下一句“沒事”,然後低下頭把臉埋進了手臂裏。
她的臉紅不是因為亞熱帶的氣候,而是因為那天太陽不忠,出賣了初夏的心動。
牆上掛鍾的嘀嗒聲將她拉回現實,宋靜原抿了下嘴唇,聲音極輕:“我不會失望的。”
陳硯半闔著眼,輕笑:“你還挺堅定。”
“行了。”陳硯起身,“不早了,送你回家。”
夜晚寂靜,微風吹過,樹枝上的雪撲簌簌掉下來。
陳硯問她要不要攔輛出租車,宋靜原搖頭說不用,走回去就好。
她想和他多呆一會。
兩個人就那麽並肩走在街上,誰也沒有說話。
街邊商鋪已經提前掛好了燈籠,鮮豔的紅色投射在地上,與潔白的雪形成鮮明的對比。
宋靜原盯著地上的紅色燈光,免不得聯想到血。
同樣是在一個雪天裏,陳硯就那麽看著自己的姑姑倒在血泊當中。
她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動了下,想要擋住陳硯的視線。
陳硯發現了她的小動作,下頜微抬,看著她笑:“你在擋什麽?”
“……”宋靜原低著頭不說話。
“沒那麽大影響。”陳硯語氣輕鬆,“不用這麽敏感。”
“好吧。”
宋靜原心口一直縮著,沉默許久,她又補充:“陳硯,你說你姑姑跳樓前讓你去買東西是嗎?”
陳硯停腳,盯著她看:“對。”
“我覺得她當時隻是想支開你。”宋靜原心裏有些沒底,“她其實不想讓你親眼看見那一幕,所以才選擇把你支開。”
“哪怕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也是想保護你的,隻不過她自己的生活太糟糕了,所以才選擇提前離開。”
陳硯喉結滾動了下:“但願吧。”
兩個人走到小區樓下,陳硯朝她抬抬下巴:“回去吧。”
“好。”宋靜原點點頭,語氣有些不舍,“那再見。”
“再見。”
陳硯目送她進了樓道,他站在原地沒動,從口袋裏摸出煙盒,攏火點燃。
猩紅的火光在黑夜中格外顯眼,陳硯凝視著她的背影,和記憶中某個身影逐漸重合。
心底動了動。
他轉身準備往回走,還沒走出幾步,急促的手機鈴聲劃破寂靜的夜,他垂眸看向屏幕,神色微怔。
宋靜原打過來的。
滑動接通,不等他開口,聽筒裏傳來一聲驚喊,還帶著幾分顫抖。
“陳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