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護身符
第143章 護身符
今天是S市第一批誌願抗疫醫療隊在W市支援的第五十八天。
於宋延而言, 今天還是一個特殊的好日子。
——陶奶奶下午就要正式出院了。
從昨天開始,他就在為陶奶奶的出院做準備:寫出院小結、去蓋金銀潭醫院的公章、在醫院內網填寫出院申請進行申報……
收到申請後的醫務處聯係了陶奶奶家所在的社區,再過半個小時,社區工作人員就會到達醫院, 然後把她接到專門的隔離點進行隔離觀察。
如果身體狀況恢複良好, 核酸檢測沒有複陽,那在解除隔離觀察之後, 她就可以回家, 與闊別已久的親人們團聚了。
毫不誇張地說, 陶奶奶應該算是他們醫療隊救治的最成功的病例之一。
她的病情一度從重症惡化到危重症,出現過精神衰弱、腎功能衰竭、氣胸等並發症狀, 甚至經曆了兩次極其凶險的、生死徘徊的搶救……
在她的整個治療過程中, 每位醫護人員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也正因如此,陶奶奶的出院給醫療隊所有人都帶來了無與倫比的成就感和欣慰感。
吳院長特意在微信群裏提議, 大家一起跟陶奶奶拍一張合照。
於是, 在金銀潭醫院北三樓的樓門前,瘦小的老人站在一排醫護人員們的中央, 朝著拍攝鏡頭舉起雙手, 用力地豎起了兩個大拇指。
雖然都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但鏡頭仍然記錄下了,每個人臉上那由衷喜悅的、洋溢著希望的笑容……
宋延今天是早班,這個時間其實已經下班很久了。
但為了親自送陶奶奶出院,他沒有直接返回賓館,而是一直等到了現在。
合影結束之後, 手頭還有工作的醫生護士們很快返回了病區。
而宋延和另外幾位的同事一起, 陪陶奶奶等待社區工作人員的到來。
“宋醫生, 我現在還感覺像做了場夢似的。之前有好幾次, 我都覺得實在撐不住了,最難受的時候,我甚至想著就交代在這兒算了……但誰能想到一轉眼,我的病居然治好了,我馬上就要出院了。宋醫生,你說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被病毒折磨已久的老人呼吸著久違的室外空氣,小心翼翼地問著。
“當然都是真的。”宋延微微一笑,語氣真摯而肯定。
“您知道您有多了不起嗎?那麽多緊急的情況,那麽多危險的難關,您都一個一個地挺過來了。就是因為您堅強、配合治療,您才能漸漸轉危為安,治好病出院的。”
陶奶奶搖了搖頭,一把握住宋延的手,動情地說道,
“不是我了不起,是你們這些醫生和護士們了不起啊。尤其是你,宋醫生,如果不是你一直關心我、鼓勵我,我肯定早就堅持不下去了……你是一個大好人、一個好醫生啊,我會永遠記得你、感激你的!”
回握住老人幹瘦的雙手,宋延的聲音如春風拂過,盡是溫暖。
“您太客氣了,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
“……”看著他們相握的手,陶奶奶又感動地眼眶泛紅了。
不想讓老人再哭,宋延轉而又叮囑了一遍出院的注意事項。
陶奶奶十分認真地聽著。
原本激動而複雜的心緒、洶湧而出的淚意,終於慢慢地平複了。
以往在病區裏的時候,醫護人員們都會做足層層防護,避免感染。而病人們大多隻能通過體型和聲音,以及寫在防護服上的名字來辨認他們。
因此細究起來,今天下午其實是陶奶奶第一次見到宋延沒穿防護服的模樣。
情緒逐漸平複之後,她道出了自己的驚奇,
“之前你一直穿著防護服,聲音聽著年紀不大,但我怎麽也想不到,你長得比聲音聽起來還要年輕,而且俊俏得不得了!宋醫生,你成家了沒有呀?”
“馬上就要成家了。”提起這個,宋延臉上的笑容多了幾分生動的色彩。
“等一回S市,我就把我的未婚妻娶回家。”
感受到宋延的喜悅,陶奶奶也開心地笑了起來,
“真好啊!宋醫生,你以後要帶著那姑娘伢一起來W市啊。到時候一定要聯係我,我們全家都來招待你們倆,肯定帶你們把W市逛遍、吃遍。”
“就隻招待宋延嗎?我光聽著可就開始眼饞了!”
原本站在幾米外的秦醫生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過來。
聽到陶奶奶的話,他便順勢打趣了一句。
但老人生怕他誤會,連忙解釋道,“當然不是了,你們誰來W市我都招待!我能治好病現在出院,多虧了你們醫療隊的所有醫生和護士啊。你們的照顧我全都放在心上的,一個也沒落下……你們、你們每個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秦醫生當然是在開玩笑的。
隻是陶奶奶說著說著,許許多多回憶湧上心頭,聲音裏最後又染上了哭腔。
之前合照時老人家已經哭過一次了。
怕她情緒再次激動,秦醫生連忙轉移了話題。
“好嘞,那就這麽說定了!不過我還有一件事想要問您呢。”
陶奶奶愣了愣,“……什麽事?”
秦醫生挑著濃眉促狹一笑,
“您是不知道,宋延是我們醫療隊公認的最帥的醫生,但是我覺得我也是一表人才啊,您能不能幫我公平公正地評一評,我和宋延到底誰長得更帥啊?”
這問題一說出來,任誰也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呢。
秦醫生的身型微胖,長相稍粗獷了些,和宋延的風格完全不同。
雖然來自S市不同的醫院,但在W市共同支援抗疫的這段時間裏,他們倆經常被分到一起值班,彼此也就逐漸地熟悉起來。
說起性格,秦醫生算是粗中帶細、直率爽朗。
一句玩笑不僅分散了老人的注意力,也是毫不在意地拿自己逗趣。
果然,陶奶奶頓時被逗到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但有句話說得沒錯——薑還是老的辣。
老人家完全沒被這句玩笑話難住。
正經地看了看秦醫生,又看了看宋延,她笑眯眯地道出了一句高情商發言。
“這就要看穿不穿防護服啦。穿著防護服的話,你們倆一樣得帥。不穿防護服的話,宋醫生要稍帥那麽一點點。”
雖然穿著防護服時全身上下隻能露出一雙眼睛,什麽都看不出來。
但這既沒有違心地睜眼說假話,又把兩個醫生都給誇到了。
老人家的智慧和端水能力可見一斑。
於是,陶奶奶剛說完,三個人便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尤其是秦醫生笑得格外開心。
“原來宋延隻比我帥一點點呀,您這句話我可太愛聽了,都忍不住要膨脹了!”
***
出院患者們被社區工作人員接走後,宋延搭乘著班車返回了住宿賓館。
已經是傍晚了,他直接去餐廳吃了晚飯。
本來打算走樓梯回房間順便消食,但在路過大廳時,擺放在大堂中央的一架鋼琴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鋼琴其實一直都有,不僅僅是裝飾,之前酒店還會定期請鋼琴師來彈奏曲目。
隻是疫情出現後,原本平靜的生活被驟然打破,誰也顧不上這個了。
來到W市的這段時間,宋延大多來去匆匆,思緒沉重,更不可能有什麽額外的心情。
但今天,也許是陶奶奶的出院實在令人高興,他第一次走到了那架鋼琴前,在鋼琴凳上坐下,輕輕地掀開了琴鍵蓋。
鋼琴的上方放了一瓶酒精消毒液,他先給自己消了消毒。
然後,修長的手指按下黑白相間的琴鍵,優美而流暢的樂聲傾瀉而出……
他彈的是鋼琴家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水邊的阿狄麗娜》。
一首不算很難彈的曲子,旋律舒緩、柔和、悠揚。
聽起來正如它的名字一樣,讓人聯想到青草連綿的堤岸邊,波光粼粼的湖麵映出了一位清麗女子的倒影,絲質的長裙拖曳在草地上,她周身在晨光裏泛著盈盈的光澤,舉手投足間的優雅使人情不自禁地陶醉……
對這首曲子和琴鍵足夠熟悉,宋延漸漸地閉上了眼睛。
但他的腦海中浮現的並不是水邊的美女,而是一個又一個美好而祥和的畫麵。
充滿煙火氣的廚房裏,陶奶奶把剛剛包好的一屜燒麥放進蒸鍋裏,小孫女圍著她的身邊,奶聲奶氣地叫著外婆;
寬敞平直的馬路上,誌願者司機向外地的遊客熱情地介紹著景點,車窗之外,人影稀疏的道路上重現車水馬龍;
W市大學的櫻花大道旁,千千萬萬朵櫻花競相綻放,燦若花海又似花霧,如織的遊人在樹下欣賞、讚歎,盡情享受著春日的美好……
閉著眼睛,男人纖長的睫毛盡顯無餘。
修長而靈活的手指在琴鍵上翩飛,優美而動人的旋律回蕩在酒店的大堂裏。
腦海裏閃過一幕幕美好至極的、生機勃勃的場景,而他堅定地相信著,那會是解封後的W市、這座飽受折磨的英雄城市,隨處可見的畫麵……
穩穩地彈完最後一個音符,宋延的手指剛離開琴鍵,四周便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他恍然睜開眼,原來在不知道什麽時候,這首鋼琴曲也吸引了一些來往之人駐足傾聽。
有的是酒店的工作人員,有的是同住賓館的其他醫療隊隊員,他們分散地站在大堂裏,沒有聚集,卻又不約而同地鼓起了掌。
耳邊是來自四周久久不息的掌聲,
宋延大方一笑,從琴凳上起身,微微鞠躬致禮。
……
原本宋延以為,這首隨性而來的鋼琴曲隻是一個再小不過的插曲。
翻頁而過,不會再被提起。
但回到房間不過半個小時,剛衝完澡,他就收到了一條小隋的微信。
【宋哥,這個彈鋼琴的人是你吧?】
下麵是他轉發過來的,不知是誰用手機錄下的一小段視頻。
宋延當然認得自己的側臉。
無需點開視頻,他頗為疑惑地回複道,
【應該是,不過你在哪裏看到的?】
【我在我們醫院的交流群裏看到的,大家齊刷刷地誇曲子好聽,彈鋼琴的人好帥。結果我點開一看,這不是我室友嗎?哈哈哈哈哈哈她們現在可都在羨慕我呢。】
小隋和宋延都是S市第一批誌願抗疫醫療隊的隊員,但二人其實來自S市不同的醫院,他說的醫院交流群應該是他所在醫院的內部群。
聽起來是個不小的群。
而且,這樣轉來轉去,恐怕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看過了。
撥了撥額前微濕的碎發,宋延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宋哥,沒想到你鋼琴彈得那麽好!我可太崇拜你了。】
【剛剛還有好幾個女同事來私戳我,想問我要你的微信呢[偷笑]。】
【不過你放心,我可一個都沒給。我都如實告訴她們了:你已經名草有主了,而且和女朋友感情好著呢,經常把我這個單身狗喂得飽飽的。】
小隋正在回賓館的班車上,閑來無事,消息發了一堆。
宋延看了眼,越發無奈和好笑。
隻是沒有給微信這件事,省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他確實還挺感謝的。
於是他回複道,【多謝[抱拳]。】
【這有啥的!】
小隋興致勃勃地繼續聊著,【但宋哥,有件事我想問你好久了。】
【你脖子上一直戴著的項鏈是什麽牌子的啊?怪好看的,我也想買一條戴戴。】
瞥見消息裏的“項鏈”二字,宋延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頸間銀白色的鏈子。
在純黑羊絨衫的映襯下,男人修長的脖頸更顯白皙,隻是簡單的抬手動作,來自項鏈的金屬光澤一閃而過。
手指順著細鏈向下,觸到了那枚熟悉至極的白金素圈,他的唇角微微勾起。
小隋的觀察力還挺強的,居然連他戴著項鏈都注意到了……
五十八天前,支援抗疫的申請被衛健委通過後,宋延從H市匆忙返回S市,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準備集合出發。
而當帶好必需品,裝完行李箱時,他忽然注意到了自己左手上的那枚戒指。
那枚顧凝給他買的,他一直戴在手上的,訂婚戒指。
新冠肺炎是傳染病,高頻率的消殺可想而知。戴著戒指必然會不方便,消毒產品對戒指本身也有可能造成腐蝕。
宋延摘下了手指上的戒指,想了想,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幾條閑置已久的奢侈品項鏈。
都是別人送的禮物,他從來沒有戴過,一直放在角落裏落灰。
當時他隨手拿的好像是一條寶格麗的經典款項鏈。
打開鎖扣,他毫不猶豫地將吊墜拆掉,把那枚戒指串了進去。
戴上項鏈,戒指自然地垂在鎖骨下方中央,和戴著手上無異,依舊與肌膚相貼。
甚至,比戴著手上距離心髒更近……
沒有人知道,甚至顧凝也從不知道,許許多多直麵病毒、與危險擦身而過的時刻,許許多多被無比沉重的情緒壓抑地幾乎喘不上氣的瞬間,宋延常常下意識地,按向鎖骨的下方。
清晰的金屬觸感從皮膚處傳來時,他的腦海裏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之前顧凝在電話裏努力保持著平靜的聲音。
“答應我好嗎?從W市平安、健康地回來。”
“等你一回來,我們就結婚。”
是一種提醒,也是來自心底最後的、不滅的希望與信念。
每次鬆開手指的瞬間,他都會堅定地告訴自己:
他必須平安、健康地回去。
回到她的身邊……
【項鏈的牌子我不太記得了,不過我家裏還有一條同款始終沒戴過,如果你不嫌棄,回去之後我拿給你吧。】
從記憶裏回過神來,宋延打字回複著小隋。
【不過吊墜會和我的不一樣,我戴的不是原裝吊墜,是我的訂婚戒指。】
——也是我的,護身符。
他在心裏默默地說道。
***
抬手刷了一下門禁卡,小區的出入門隨之打開。
顧凝走在通往高樓區的林蔭路上,忽然發現,不遠處的一棵玉蘭樹開花了。
其實樓下的玉蘭已經開過一茬了,不過花期短,現在大多隻剩下了新長出的葉子。
這棵玉蘭長在背陰處,大概正因如此,所以花朵才姍姍來遲。
最近的半個月裏,S市進入了一年一度的,花的盛會。
公園裏,道路旁,小區樓下,櫻花、桃花、梨花、玉蘭花、木棉花、紅桎木……
各式各樣的花朵迎風綻放,裝點了這座城市許許多多個美麗的角落。
而隨著疫情的不斷好轉,人們的生活也逐漸恢複如昔。
持續了一個多月的居家辦公後,顧凝重新回到了律所的辦公室裏工作;之前疫情期間線上開庭的案子,第二次庭審的時候可以現場開庭了;小區樓下也重現了往日的熱鬧,天氣晴朗時,常常能在中央花園裏看到嬉笑的孩童、下棋的老人、賞花的人們……
不止是S市,全國各地的情況都明顯向好。
就連疫情最嚴重的W市也終於成功地挺了過來。
昨晚的視頻裏,宋延眉眼含笑地告訴她:就在剛剛,領隊吳院長在群裏通知,根據與金銀潭醫院領導的商議,他們醫療隊會在最晚後天完成負責病房的交接。
而S市方麵,市衛健委已經開始準備幾批醫療隊的回家事宜了。
反複回想著這些好消息,顧凝不知不覺就已走到了那棵正在盛開的玉蘭樹旁。
飽滿而大朵的花瓣舒展著,綻放著,樹枝上開著一個個瑩潤潔白的花朵,像是掛著一盞盞純白無暇的玉鈴,又像是停留著一隻隻可愛迷人的白鴿……
欣賞著眼前滿樹如玉如雪的絢爛花朵,顧凝忽然想起了那句之前在許多新聞裏、文章裏看到過的話:
“沒有一個冬天不可逾越,沒有一個春天不會來臨”。
春天早已來臨了。
拿出手機,拍下一張玉蘭花的照片,她微微一笑。
此時此刻,春日已深。
宋延,終於也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