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百兩一擲
聲音是從對麵的玉香樓下傳來的。一個裹著綠綢頭巾,上了年紀的女人叉著腰站在樓下罵罵咧咧,她臉上的白粉鋪的很厚,我在這兒都可以看到,她罵人時嘴邊的白粉恨不得往下掉。
女人的大嗓門在街上顯得十分尖銳:“進了咱的店,拿了咱的銀子,如今倒想起來領女兒了。咱玉香樓可是你說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界兒?當初賣女兒的時候腆著臉哈巴巴兒地求著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那時候賣俺閨女,老漢俺實屬無奈啊!如今家裏的債都還完了,怎麽忍心叫俺閨女繼續在這兒幹這種事啊!”一個身穿短褐的老漢一臉苦屈,聲音也跟著那女人的嗓門抬高了聲調。
“呸!早先賣女兒的時候你怎麽不厭嫌?別在這兒影響我做生意,你再胡攪蠻纏,我就叫人轟你了。”女人連“咱”都不客套了,說完就打算回樓裏。
老漢急急地趕上去,一把拽住她的衣角:“馬夫人,您行行好,看在俺老漢就剩這一個女兒的份上,叫贖她出來給老漢俺送終啊!賣俺閨女時你給了俺二兩銀子,今兒個俺帶來了,隻求馬夫人叫俺把閨女贖回去啊!”說完連忙用另一隻手往衣袖裏掏出一個布包。
“哎!你這人!”馬夫人忙推開他的手,一臉嫌棄地看著被他抓皺的衣角。瞧著他用皺巴巴的布裹著的二兩銀子,冷笑一聲:“我說大爺,你女兒這幾個月在我這裏吃好的,用好的,穿好的。你瞧瞧咱們這兒的姑娘,身上穿得可都是好料子,臉上傅的粉,唇上點的胭脂,哪個月裏不得花上幾兩銀子?二兩銀子,也虧你拿得出手。你兒子的事,我可都知道。上個月死在外地了。如今死了兒子倒想起來贖閨女了。你這二兩銀子,恐怕還不夠我兩天的燈油錢!”
老漢似乎被說中了心事,臉變得越來越紅:“老漢是個窮人,又有什麽辦法呢?早知道我兒會出這種事,絕不會湊錢讓他出去啊。唉,窮苦人就是窮苦人,不該想著法子發大財啊。”老漢的話似乎含了無限的悔恨。
馬夫人可沒有耐心聽他接著講下去,她鄙夷地看了那老漢一眼,說道:“你要真想贖回女兒,也可以。給我二百兩,我就讓你把她領回去。”
“二……二百兩?”老漢的紅臉瞬間變紫了,話也說不清楚。“你……你咋能……二百兩!”
“哼,沒有吧?沒有就回去吧。也別在這妨礙我做生意。等什麽時候有了錢,再來找我。”馬夫人說完話,扭臀進了玉香樓。
周圍看熱鬧的也是一片嘩然,個個都說這老鴇太不近人情。可玉香樓前麵站著四個彪形大漢,誰也不敢真正上去理論,隻是在遠處嚷嚷著:“轉眼就提升了一百倍!這老鴇太心狠!”
“唉呀,無商不奸嘛。玉香樓的老鴇馬夫人可是出了名的奸猾。”
人群漸漸散去,老漢愣在玉香樓前,嘴裏喃喃著:“二百兩……二百兩……”
我在樓上氣不過,想罵人,可又想不到一句罵人的話,想拍欄杆,又嫌手疼。隻好轉過來,踢了一回凳子,算是氣順了些。
鄰座忽然傳來“噗嗤”的一聲笑,我轉過頭怒視著他。
隻見鄰座坐了一位男子,也是裘衣裘帽,不過他穿的是官靴,手上還戴了副不知什麽皮的手套。他也是一個人,桌上隻點了一盤小天酥和一壺酒。此刻他端著一隻酒杯,一雙烏漆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瞪著他:“你笑什麽?”
他居然又笑了,隻是這次沒笑出聲,還佯裝喝了一口酒,用酒杯遮擋臉上的笑意。
他淡定的模樣讓我有了種火大的感覺,我繼續瞪著他,微微抬起下巴,絕不在氣勢上輸給他。
他倒不在意我這些舉動,緩緩開口:“我笑姑娘有俠義之心,卻無俠義之行,隻知道欺負凳子。”
他居然說我沒俠義之行,我心裏尷尬,嘴上卻回道:“我可沒有二百兩,難道你有二百兩?”
我原以為他會被我哽住,沒想到他居然把酒杯“當”地放在桌子上,字正腔圓地說:“有。”
我狐疑地看著他,他一身行頭朗淨,袖口狹窄,身旁又無包裹,怎麽也不像揣了二百兩的樣子。他不顧我的眼神,竟自站了起來,叫了聲:“小二,記賬。”徑直下了樓。
我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間,這才回過神,連忙趴到窗邊向下看。
他步履矯健,眨眼間就走出了醉仙樓。
那老漢還在呆立在原地愁眉苦臉,嘴裏念叨著“二百兩”。
他上前拍了拍老漢的肩膀,說道:“老人家,我給你贖女兒。”
“啊,”老漢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見他穿的是官靴,打扮不俗,倒也真的喜笑顏開:“你,你說你要給我贖女兒?二百兩?”
他淡淡一笑:“二百兩,我給你贖。”
他的聲音不大也不小,方才看熱鬧的人又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玉香樓的老鴇也聽見了他的話,晃著帕子走了出來。“這位爺,我剛才聽見,你要替這老頭兒贖女兒?”
他的臉轉向老鴇,老鴇瞬間愣了一下:“是……是裴……”
“廢話少說。”男子打斷了老鴇的話,從袖口裏掏出兩張票子。“把賣身契拿來便是。”
老鴇恍然回過神來,滿口應承著:“哎,哎。迎喜,還不快去把春杏的賣身契拿過來。”
一個長得還算標致的姑娘應了一聲,看了那男子一眼,匆匆跑回樓裏,不一會兒就捧了一隻匣子出來。
老鴇從匣子裏拿出賣身契,一臉諂笑地捧了過來。“這是春杏的賣身契。”老漢兒在一旁呆呆傻傻的,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男子將賣身契遞給老漢,老漢愣了一下,連忙抓到了懷裏,嘴裏不住地說:“謝謝……謝謝大爺……大爺真是我和杏兒的大恩人啊……”
男子轉而將銀票塞給了老鴇,淡淡地說:“拿著。”
“哎,哎。”老鴇似乎也是驚魂未定,聽話地收下了銀票,什麽也沒說,呆呆地看著那個男子。
真是奇了,他看起來身上並沒有帶銀子,卻帶有票子。那票子是什麽東西,趕明兒我也要叫顧明鳶給我弄兩張,放在身上多方便啊。
在眾人的唏噓聲中,他邁步走了,臨了還不望往醉仙樓上張望,挑釁地看了我一眼。我正愣神時,他還向我笑了一下,隨即消失在茫茫人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