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明珠點絳唇
小丫頭稚嫩的聲音說道:“女子所用紅脂必是先製香酒,以丁香、藿香兩種香料,揀上好的裹入不染雜質的潔淨棉花中,然後投入事先已燒至微燙的香酒中,以熱酒吸收棉中的香料之味。吸收的時間為一個夏晝夜,浸透到期後,取出棉花和香料,再將牛油或牛髓放人此香酒,旺火大燒,每滾沸一次必要加一次牛油脂,數滾之後,撤火微煎,此時慢慢摻人以紅藍花提取的花汁,並以青油調人,攪拌均勻,滅火後,待其自然冷卻。諸由多道工序凝成的紅脂,最後便呈現細膩鮮豔,香氣蘊藉的狀態。公子,這是您的東西。”
小丫頭將東西放下講解了一番,退了出去。我卻聽得雲裏霧裏,呆呆地看著臉色微紅的謝晉燁,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
而此時謝晉燁臉上的表情,居然是一絲羞赧?
他伸出一雙白皙的手,拿起漆盒,輕輕轉動,舉動間可看到他寬大的袖袍中泛青的手腕。
盒子打開,一塊纖嫩的紅脂宛如揭下麵紗的新娘,靜靜垂立等人觀賞。他的聲音極柔:“早年被妙璿逼著硬是自己製了一塊,也許今日……想來今日,是要派上用場了。”
這盒中的胭脂,竟是他親手所製?
夜明珠瑩瑩的光下,他的額角那樣青澀,兩眼閃動著不確定的光芒,緊張地看著我。我也像受到驚嚇一樣望著他,四目相對下,我卻任由一種騷動漸漸占據我的心。
他低頭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在盒中點了一指鮮紅,向我傾過身子。我看著他的那張俊臉在視線中越來越放大,直到近在咫尺。
他抬起手指,寬大的袖子拖在流雲案上,投下一片陰影。銅鏡中他的手指終於點上我的雙唇,涼涼的觸感。我微微低頭,瞥向鏡中的影像,那是他露出俊逸溫潤的側臉無比認真地為我塗上紅脂。銅鏡的質地為我們的影像鍍上一層朦朧的色澤,這一切似乎幻境,美的如此不真實。
我的腦袋不經意間越來越低,直到他不得不伸出另外幹淨的手指將我的臉輕輕抬起。即使是微弱的熒光,我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臉龐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眸中。
我忽然有些害怕,雖然說顧明鳶乃天下聖手,可是我怎麽能保證他不會看出來任何瑕疵呢?而這副死人的發套又是否暗淡枯燥,失去活人原本的光澤?
我不禁向後撤了撤身子,我悲哀地發現,原來,我不敢麵對他。
他的手指一頓,卻即刻恢複笑意:“怎麽了?”
“花,我忽然想起我們買的花丟到賣包子那兒了,我,我去拿回來!”我找了個借口,便立即逃之夭夭,奪門而出。
“綠沫……”
謝晉燁在身後呼喚,我不顧他的喊聲,依舊向外跑去。反正……反正我也不叫綠沫。真是可悲。
跑出燕枝坊,河麵清涼的溫度瞬間撲麵而來,使我發燙的臉頰冷卻幾分。我茫然地登上那座石橋,閉上眼睛,迎接河麵上的涼爽的晚風。
唇上的觸感依稀徘徊在腦中,揮之不去,那是他的手指,輕輕撫弄我的雙唇,那是他的麵孔,深深凝望著我。可是我不敢,大局未定,我現在連自己的過去究竟是什麽樣子都不了解。這樣的我,有什麽資格在這潛州談一場風花雪月的戀愛。
不知不覺,我已踏過石橋,漫步在河對岸。細柳拂麵,卻更加重我內心的陰涼。風停了,河水波瀾不驚,正如我眸中一片死水。不知道在這裏站了多久,一陣涼風掃過,烏雲散去,一彎圓月投入水中,如一塊金子在水麵下跳動。水中有一個人影,正站在橋上向這邊張望。我抬起頭,向橋上望去,那個修長的人影如此熟悉。
第一次相見,他向我一笑,容顏極為俊朗:“在下是謝府四少爺謝晉燁。”
第二次見麵,他打起簾子,幾乎與我撞到一起,眼中滿是驚喜。
城北樹林中,他抱著我,滿眼裏隻有我,說我是他的良人。
方才,他為我點上紅唇,在夜明珠的熒光中深深端詳著我的容貌。
……
他在那裏,站了多久呢?
他看到我發現了他,從橋上走下來,右手抱著盆花,左手抬起打起一路柳梢,走到我麵前。“我都找到包子鋪的花了,卻沒找到你。你怎麽在這裏?”
他懷中的仙客來搭拉著腦袋,一副嬌滴滴受了委屈的模樣。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呢,我記錯路了。我說怎麽我來了這邊,這些路全都不認識了。”
“路都能記錯,你還有什麽能力去解決那些複雜的事情。”他將花盆放了下來,拍了拍手上的塵土。
我聽他這麽一說,忽然生起怒氣:“我怎麽沒有能力?我隻是記錯路而已,人怎麽可能不犯差錯呢?你也有犯小錯誤的時候啊,你說要來帶我吃東西,卻來到這種地方,我……”
話未說完,一陣勁風旋起,一隻有力的手忽然把我拉向謝晉燁懷中,他牢牢抱緊我的腰,另一隻手按在我的腦後。我的雙唇貼上兩片溫熱的東西,他竟然吻了我!
時間似乎在這一秒轉的飛快,我睜大眼睛,顯然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的唇已經不容置緩地愈加貼近,他的舌也在向我發起攻勢,試圖撬開我的貝齒,卻隻是模糊了唇上的紅脂。我嚐到,那是一股混合了丁香的馥鬱香氣。
他終於放開了我,輕舔自己的嘴角,細長的脖頸在月光下現出優美的線條。“好吃嗎?”
他仍是抱著我,眼底積聚了淺淺的笑意。
我的腦子已經是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搜索著這個問題的答案,卻恍然不知他問的是胭脂,還是……
如果現在有麵鏡子,我一定可以看到自己霎紅的臉龐。顧明鳶為我恢複容貌時為何不把臉皮做的厚一點呢?
他的手牢牢箍住我的腰,我的雙手無措地軟綿綿地抵在他的胸膛,第一次發現他身上的味道這麽好聞,有如積化的鬆樹上的雪水,這味道竟感動地讓人要掉下眼淚。
“綠沫。”他輕喚著。
“綠沫……”他悠長地喚著。
“不要叫我綠沫……”這不是我的本名,我的本名是陸璃茉。可是這個名字又背負了太多往事。
“那我叫你什麽呢?”
“叫我小茉吧,茉莉的茉。”從前愛我的人,都這樣喚我。他,是愛我的吧?我打量著他的一雙澄明的眼睛,他的眼中隻有柳風河畔下的我。
“我記住了,”他說,他放開了我,“我會保你無憂。”這是他的承諾。
夜晚的風越來越涼了,我知道我們此行不僅僅是來玩樂的,在一種曖昧的氛中,我們並肩返回韓舍,道了晚好,回房歇下。
換衣服時忽然感到腰間有個鼓鼓的東西,掏出來一看,竟然是那隻漆盒。這是他親手做的紅脂,也是他親手為我點上的紅脂。我打開窗扇,抱著它托腮凝望著夜空,輕輕撫拭下唇,他手指的溫涼和唇上的溫熱似乎還殘留著,他身上如化雪般的味道似乎還縈繞在鼻尖。我想,我開始思念他了。其實,我早就思念他了。
第二天早上,他沒有叫我,隻是留下阿方在我起床後告訴我今天不用我陪著去了。昨夜我到很晚才睡著,便回去補了個覺,沒想到醒來之後已經臨近正午了。
打開房門,阿方和韓舍的一名跑堂兒已經打得熟絡,大概是今日客棧的生意比較閑,他們兩個居然賭起錢來。我一下子來了興趣,湊上前去嚷嚷:“帶我一個唄!”
阿方一回頭忙收拾殘局,嘿嘿向我笑著:“喲,姑娘醒了,姑娘要去哪,小的陪您去。這些小玩意不是姑娘該碰的。”
“怎麽就不能碰?昨日我賭錢不是還掙了五兩銀子嗎?你可莫要小瞧我,快教教我這是怎麽玩的?”
阿方見識了我昨日的厲害,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決定帶上我:“好吧,其實很簡單,就是喊數兒,誰喊得對誰就贏。每個人呢,是……”
“喲,四公子回來了!”樓梯上漸漸響起腳步,跑堂兒的聲音從那端響起。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向那邊張望。謝晉燁回來了。他一身輕鬆,帶著一切如願的喜悅。
我猜到有喜事,跑過去問他:“進行的如何了?”
他氣定神閑地笑著說:“搞定。”
“搞定了?”
“是啊。回房說。”
“嗯!”
我還記得自己是人家的小丫頭,殷勤地倒茶奉水,他坐在凳子上微笑著看我跑來跑去,接過我手中的茶杯,飲了一口便道:“來潛州之前,家裏已經把帳都對得差不多了,我隻是猜度數目恐嚇了他們一番,他們就招了。我把幾位牽扯到此事中的人都賞了些地,讓他們回鄉去了。他們家中搜刮出來的銀兩,也都充到櫃上。雖說還不能及時慰問那些曾經被坑騙的貧民,不過有了這些銀子,總能為大家做一點好事。我記得阿方是潛州城郊人氏,打算讓他留在潛州在鋪子裏任個小職,一方麵是磨練他,另一方麵,幫家裏時刻監視著潛州商鋪的各項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