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隔岸觀火
賀蘭珺君在帳內陪了他半日,終是抵不過年老體弱,退出去休息了。禦醫吩咐病人要靜養,帳內閑雜人等皆退了出來,隻留下兩名下士照看沉睡中的賀蘭殷嶽。
我握緊長矛,站在床側,俯身便可看到他沉睡的側臉。他的眉緊皺著,似乎夢到了什麽解不開的謎團,這樣的蒼白,這樣的糾結,如果不是下午的那一幕,也許我會心痛。
可是此刻,我卻從他臉上看到了謝晉燁那張同樣蒼白的臉。
後半夜,帳外忽然走來一個人,我認出來他是在宮門口遇到的那位原將軍,立刻將頭低下來,裝作倒水的模樣蹲下身子。
他憂慮地站在賀蘭殷嶽旁邊看了會,問那個站著的下士:“將軍的情況如何?”
“方才禦醫診斷,應是無大礙了,隻是吩咐要靜養,不可再操勞軍事。”
頭頂上冷哼一聲:“太後怎麽不讓他們說,應該退兵養傷呢?”
一陣沉默,他對下士招了招手:“你跟我過來,我有話問你。”
那名下士跟著原懷走出去,聽著腳步聲漸漸走遠,帳內一時隻剩下我和賀蘭殷嶽兩個人。我端著一隻杯子,呆呆地望著昏睡的人,忽然,那人發出一聲嘶啞的呻吟。我嚇了一跳,立刻俯身聽他說了什麽。
低下腦袋,聽了半天,直到把耳朵貼近他的嘴巴,才聽清他說得是:“水……”
“水……哦,在這裏!”我立刻將手中水杯遞了過去,那人卻隻是閉著眼睛痛苦地呻吟著。我費力將他的頭稍稍扶起來,把水杯貼近他的嘴唇,灌了兩口。他乖乖喝下兩口,緩了好大會兒,慢慢睜開了眼睛。
我扶著他的頭,一時驚惶無措,努力鎮定地說道:“將軍可還要喝水?”
他晃神地望著我,緩緩搖了搖頭。我將他的腦袋輕輕放下,正要離去,卻忽然被他抓住了胳膊。我的心“嘭”地跳了一下,轉過身望著床上的人,他眼中沒有絲毫的情緒,聲音低啞,卻十分清晰:“你是誰?”
我平靜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是隨便問問,還是真的想起了什麽。
“我是一名下士,將軍。”
他的精神恢複了許多,盯著我的手:“這不是士兵的手,你到底是誰?為何混進來?是誰安排你到這裏的?是太後?”
果然。
我暗笑一聲,回道:“將軍不必追問我是何人,我隻能說,我們見過。”
“見過?在哪裏?”他仍是緊緊攥住我的手,力道越來越大,抓得我手腕疼。這與方才虛弱的賀蘭殷嶽判若兩人,原來他方才都是裝給賀蘭珺君看的。這麽說,方才被原懷叫出去的那個人很可能是賀蘭珺君留下來的眼線。
我輕輕晃動了下:“將軍可否先鬆開?”
他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才終於鬆開我的手。“說吧。”
“將軍不記得我了嗎?”我緩緩蹲了下去,用這張臉麵對著他。
他坐起來,偏著頭看我:“我該記得嗎?”
“將軍年少時,曾贈給我一隻玉鴿,可還記得?”火光下,一雙明眸微微圓睜,含著狡黠的目光瞥向對麵的人,惑惑含情目裏,似乎掩藏著致命的秘密。
賀蘭殷嶽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他忽地一滯,望著麵前的人,久久寂靜。
一聲輕嗤響起,他收起上揚的嘴角:“他們倒是學聰明了,連眼神,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微微一愣,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他看著我茫然的表情,又是一聲嗤笑:“怎麽,被我說中了,就來裝可憐?”這次他並沒有收回嘴角的輕蔑。
我仍是不明所以地望著他,難道是我給的訊息太少?我定了定神,說道:“賀蘭殷嶽,我找你找得好苦,也許我應該早點找到你。我是璃茉。”
數月來,第一次向人開口承認。我有些緊張地盯著他。
他的眼神有過一瞬迷茫,但是不解的卻好像是另外一件事。“找我?你們應該巴不得永遠都不要見到我才對。而你……”他抬起手,伸到我麵前,輕觸我的麵頰,被我微微偏頭躲過。
他的眼睛似乎要盯進我的心裏,嘴裏的話卻刻薄刺耳:“既然是做戲,就得做全。僅僅是這樣,就受不了了?”
我驚愕地望著他,他忽然欺身而來,將我拉入懷中:“那這樣呢?”我碰到他的肩膀,連忙撤身推開他,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做什麽?”
他低下頭輕笑:“靠得離我近一些,不是更好下手嗎?殺了我,不是比迷惑我更有效?”
我瞪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他似乎是把我當成了奸細之類的人,可是這句話居然說得不差。我的手忽然顫抖起來,目光閃爍。我難道,要殺了他嗎?要因為給謝晉燁報仇而殺了他嗎?
他坐起身子,披在肩頭的衣服墜落,露出一身精壯的肌肉:“怎麽,退縮了嗎?這可不是姑母調教的好奸細。”他居然站了起來,步子還有些搖晃,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我驚恐地向後退去,不知道他想做什麽。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拉著我不讓我再往後退。他的眼睛很快便染上殺伐的氣息:“你跑什麽呢?做個替身,都要做得這麽真嗎?難道連個替身,都不喜歡我嗎?姑母真是心疼我,今天在觀星台上,那個女人從台上躍下,那一刻,我有多驚懼。我害怕她真的是我的璃茉,真的從台上跳下去。所以我也跟著跳了下去。我不敢讓自己有絲毫的後悔。而今,她又送了一個替身給我,雖然容貌不同,卻神情相似,照舊如那女人一樣,要離我而去。你這副皮囊裏,住得是怎樣的一個人,會是我的璃茉嗎?”
我掙不開他的手,任由他緊緊拽住,伸手摩擦我的臉龐,在我的脖頸上遊走,似乎稍一用力就足夠讓我窒息。我仰起頭,露出盔甲下隱藏的潔白的脖頸。他的手終於慢慢攏上我的脖子,繞到我身後,把我的背緊緊貼在他的胸口,吐著濕熱的氣息附耳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陸璃茉,我不是奸細。難道你不記得你送我玉鴿,我送你斂塵嗎?”
“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
“你出征的那日,我偷跑出來,在酒樓上送你。你對我說,你一定會凱旋歸來。”
我明顯地感覺到背後的身形忽然一僵。放在我脖子上的手也減輕了力度。“不得不說,你的功課做的不錯。”
這時,原懷從帳外走了進來,看到這一幕,連忙要拔劍走上來。
“站住,”賀蘭殷嶽喝止住他,“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來。”
原懷淩厲地瞪了我一眼,從小腿部抽出一隻短刀,扔給賀蘭殷嶽,意思大概是讓他早日結果了我。賀蘭殷嶽放開我的脖子,接住從空中拋過來的短刀。刀鋒在火光下閃著銳利的光,看得出這是把極快的刀。
原懷不發一言,走了出去。整個王帳又剩下我們兩個人。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嘭嘭”響個不停。身後的人終於有放開我的意思,卻忽然運氣向我身後拍了一掌,這一掌的衝力讓我難以站穩,向前撲過去,重重地趴在一張桌子上。
他提著短刀,兩三步跨到我身邊,居高臨下地望著我,捉住我的纖細手腕。我試圖掙紮,卻掙脫不開。“你根本就不能自保,卻敢來我身邊。看來,姑母隻是想讓你當她的線人。果然還是不忍心斷了賀蘭家的血脈。”
話音剛落,他便感覺一雙鋒利的眼睛瞪著他,身下壓製的女子奮然說道:“我已經告訴你了,我不是奸細。縱使你不想認我,也別用這種方式!”
這句話似乎起了作用,他放開了我,目光恢複沉寂,手中的短刀卻逐漸逼近:“縱然神氣再像,也總不是一起經曆過事情的人,我留你 ,又有何用。”
“嵐山!嵐山那次,殷曜因為生母去世把我丟下,是你救了我,是你順著山路把我背了回去。”眼看就要成為刀下魂,我咬咬牙,說出這些已經在腦中變得模糊的回憶。
他有些鬆動:“你,你記得?”
“我記得,我一直都記得!我記得,我滿心歡喜地等你凱旋歸來。我想把自己托付於你……”後一句,我是亂說的。在這種情況下,我想到的隻是怎樣保命。
他忽然很開心:“你說得是真的?你想要我,娶你?”
“嗯。”我看著脖子下閃著寒光的短刀,點了點頭。
他露出很開心的笑容,將短刀扔掉,一把抱住我,將我的腦袋塞在懷中:“璃茉,璃茉……我知道,我應該知道的。為什麽我過去不知道……”就在我感覺快喘不過的時候,他卻突然大力將我推開,又恢複一副冷漠麵孔:“明明不是同一張臉,為何給人的感覺如此相似。你說你……你真的是……陸璃茉?”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迎上他的麵孔,盯著他那雙渴求卻又壓抑的眼睛,沉聲問道:“你喜歡過陸璃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