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晨光熹微, 天色還透著些許朦朧模糊。
祝苡苡在睡夢中側過身子,不小心撞到架子床的雕花圍欄。不輕不重的一聲響,她眯著眼,在一片惺忪朦朧間輾轉醒來。
望著丁香色的帳頂, 她下意識抬手撫上自己的小腹, 上下輕輕摩挲。
出神之際, 外間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祝苡苡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再抬頭, 便看見自外間進來的孟循。
她呆了片刻。
孟循似乎也未料到會恰巧與她目光撞上,更不會料到自己有機會能瞅見她恰巧睡醒的模樣。
一頭烏發懶懶的披在肩後, 鬢間的幾縷發絲微微翹起,臉頰像是施了一層薄薄的胭脂,唇邊有些許水色。
寢衣領口朝左敞開,露出了些白玉般的鎖骨。
她麵上有些錯愕,轉瞬便擰起秀氣的小山眉, 像是氣孟循的唐突, 又像是惱自己醒來的不是時候。
坐正之後, 她將衣襟攏緊,“你進來做什麽……”
聲音不算重, 隱隱藏著幾分局促與慌亂。
孟循牽唇笑了笑, “隻是來看看苡苡醒了沒, 既然醒了,我叫雀兒進來伺候你更衣可好?”
“換衣裳做什麽?反正我也是成日待在這院子裏麵, 躺在床上與坐在屋子裏,又或者是站在院子外的, 有什麽區別?”
孟循早習慣了她這樣說話。
她惱他, 很少待他和顏悅色。但孟循卻覺得開心, 在他看來,至少她不是如曾經那樣對他冷冰冰的。
有憎厭與遷怒,才能說明她是在意他的,如果她連生氣都不願意與他生氣了,那他再做什麽,也是徒勞無功的。
“苡苡,我們今日要出去,我不是半月前答應過你要帶你出去,要帶你去見那人麽?”
聽到“出去”的時候,祝苡苡稍有意外,再聽到孟循說,要帶她去見穆延時,那份意外隨之加深,轉而變成難以自抑的喜悅。
祝苡苡不自覺朝孟循的方向偏了幾分,“你是……當真的?”
孟循自然看出了她為何而喜,但這回,他難得的沒有因為她的在意穆延而鬱猝,他微微頷首。
“自然沒有騙你,我與苡苡說過的話,從來都是當真的。”
祝苡苡麵色一鬆,揚唇淺笑,“好,我更衣與你一道出去。”
孟循恩了聲,轉而退去了外間。
在等候祝苡苡梳妝更衣之際,孟循想到接下來的事情,心中仍有些許淡淡的不安。
前日夜裏,他從衙門下值歸來,特意見了那位時常替祝苡苡請脈的大夫。
大夫是京城內外有名的婦科聖手,照料女子安胎養胎,最為得心應手。他這些時候,多番同那大夫問詢她的身子,那大夫應他也都是一樣的說辭。
“夫人這幾個月來,身子已經養得很好了,脈象平穩有力,氣色也不錯,是再好不過的了。”
聽到這番話,孟循仍未安心,他壓著眉,再次開口:“若是心緒起伏,喜悲輾轉……”
猶豫片刻,孟循換了說辭,“不會有意外?”
聽見孟循這樣的說法,大夫先是愣了片刻,隨後嘶了一聲,連連嘖舌,“夫人已經身懷有孕八個多月,也一向養得好,若真要遇上了什麽意外……”
孟循聽到,麵色沉了幾分,眉目間帶著幾分壓迫,繞是常與高門大戶打交道的胡大夫,也不由得縮了縮肩頭。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輕歎一聲“若真要遇上了什麽意外,保住孩子,應不是難事。”
哪知這句話一出口,孟循的臉色更冷了。
“那孩子是死是活我不在意,我讓你照顧苡苡,便是照顧她,她好,才能一切都好。”
胡大夫也沒想到,自己斟酌一番的話,居然像是觸怒了麵前人的逆鱗一般,不僅沒讓麵前這位大人心中的擔憂平靜下來,反倒給自己招惹了些不好抹平的麻煩。
額間浸出些細密的碎汗,胡大夫躬下身來,“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夫人自然是一切都好的。”
“當真?”
這兩字說的極為平靜,孟循的一雙眼,卻在上下審視著他。
被這樣一雙眼盯著,胡大夫不免得驚起了一身的汗。
“……自然是真的。”
見孟循臉色沒有那樣難看了,胡大夫悄悄鬆了口氣,像是想到了什麽,他緊接著又補了一句,“大人您是知道的,我經手那樣多懷著身子的夫人,每一位都是好好的生產下來,沒有半分意外的。”
孟循仍舊用那雙眼淡淡的看著胡大夫,“真如你所說,就好。”
大夫說的話是一回事,實實在在經曆的又是另一回事,孟循從始至終就沒有打算全然相信胡大夫說的話。
他想再等等,等她平安生下了孩子之後,再帶她出府去。
可真要等到那個時候,她興許就見不了他想見的那個人了。
大軍三日後就要出發,穆延也隨之啟程。馬革裹屍還是衣錦還鄉,孟循無法預測。
但他知道,若是最壞的那個結果,她會怪他一輩子。
這個後果,他不願承擔。
孟循斂了神情。
他稍稍抬眸,放眼望向院外的一片花草。
即便她不願搭理自己擔著滿院的花草,她依舊照料得很好,天氣漸漸冷下來,院子裏也依舊是一片繁榮昌盛。
這方小小的天地,是她在這所院子裏最喜歡最珍視的。
孟循出神之際,祝苡苡緩步從內間出來。
她讓雀兒給自己挽了她與穆延初見時的發髻,簡單的同心髻上頭簪著幾隻絨花,不算得華貴,隻能說是有幾分清雅。
衣裳穿的,是水紅色的襖裙,上頭紋著海棠花,顏色極淺。原本這身衣裳腰口是要束著的,方能顯出緊窄的腰身。可她這時候懷著身子,隻能將裙子鬆了再鬆。
祝苡苡從自己衣櫥裏挑了許久,才挑了這身與那日初見是差不多顏色的衣裳。
看著銅鏡前的自己,祝苡苡牽唇笑了笑。
她都覺得素雅的打扮,卻偏偏入了穆延的眼。
不管怎麽樣,她思前想後,也隻想這樣穿了。
孟循回過頭來,便看見緩步上前的祝苡苡。
一雙水亮的杏仁,眼裏藏著幾許抑製不住的欣喜。
孟循將手攏在袖中負於身後,“用過早食後,我們一道出去。”
祝苡苡難得答應了他的提議。
隻是當府上的馬車駛到城中一家茶樓停下時,祝苡苡心中的喜悅頓時轉變成了疑惑。
孟循要牽她下來,她卻不肯伸出手。
她皺著眉,“這個時辰你帶我來茶樓做什麽?看風景嗎?你不是答應過……”
“苡苡不要著急,我們先下來,等等,再等等。”
祝苡苡將信將疑的隨著他一道進了茶樓。
待到坐到臨窗的閣樓之時,祝苡苡倒是真有些懷疑起了孟循的意圖。
原因無他,這處位置,恰巧能俯瞰到樓底下街道的一舉一動,車馬往來,低下頭來就能瞧見。
若說要看這皇城之中熱鬧繁華的景象,在這處位置最好不過。
隻是現在時候還太早,相較其以往的熱鬧景象,此刻,幾乎要削減了個大半。
小半個時辰過去,孟循一言未發,隻安靜地替她斟茶。
桌上擺著她喜歡的糕點,但她此刻卻沒有心思去吃。
她總覺得有些不安,樓下的的冷清好似顯得有些肅穆,尤其是在這樣昏暗陰沉的日子裏。
她的胸口好似壓著一口氣,久久都不能緩和下來。
分明晨起,那會兒還能瞥見幾縷日光,怎麽才過去半個時辰,就再看不見什麽太陽了。
祝苡苡將握著的茶盞手收了回來,交替捏緊著,好一會兒過去,她又看一下坐在她前頭的孟循。
“你究竟是什麽意思,帶我來這裏到底是做什麽?”見孟循那樣閑適的模樣,她心頭的疑惑更深,卻也更冷靜了幾分,“要真是看風景,到這會兒也該看夠了吧。”
孟循不緊不慢地將芙蓉糕推到了祝苡苡的麵前,“苡苡不嚐嚐麽,我記得你從前很愛吃的?”
“你也曉得是從前……過了那樣久,我口味也會已經換了,我現在愛吃的,早就不是芙蓉糕了。”
她這話不是真的。
過去了這樣多年,她的口味依舊沒什麽變化,愛吃的點心也就那麽幾樣。
芙蓉糕、雲片糕和青團,這三樣是她最愛吃的。從前是,現在也是。
可她討厭見著孟循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好似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都超不出他的預料,那樣的反應,讓她惱恨。甚至,她想到故意說些違心的話,去反駁排斥他。
孟循好似沒有把話放在心上,他溫聲問道:“那苡苡現在喜歡吃什麽點心,我讓他們準備可好?”
“我想吃的,他們這裏未必有。”緩緩吐出一口氣,她的耐心已經耗盡,“你帶我來這裏,究竟是什麽事情?賣關子也賣了這樣久,現在,你還是不願說麽?你要是不說,我便要回去了,與其在這裏坐著幹耗著,我還不如待在屋子裏不出來。”
在這樣的地方待著,還不如在她自己院裏坐著舒坦,她不喜歡這裏。
停下手上的動作,孟循緩緩開口:“我說了要帶苡苡來見他,我對苡苡,向來言出必行。”
不等祝苡苡再開口說些什麽,他接著開口:“時辰差不多了,他該來了。”
說完,他抬眸遠眺。
祝苡苡隨著他一道,朝遠處看去。
在陰沉的日光下,一眾身著甲胄的衛兵,自遠處而來。
僅是遠遠看著,便能覺察出一股子令人背脊發寒的肅穆。
齊整的腳步聲漸漸清晰,仿若重錘,一下一下,敲在祝苡苡耳畔。
隨之這半月以來,那些被她忽視的事情,也一點點浮了上來。
雀兒和悠兒總背著他說話,有一次偶然被她聽見,她隱約好像聽到了“邊境”、“動蕩”……
那會兒她隨口問起,悠兒和雀兒也打馬虎眼過去,說是她們在討論戲文裏的事,叫她別放在心上。那會兒,她哪有心思在意這些,也隻權當她們說的都是真的。
除此之外,這半月來,悠兒和雀兒,要比曾經更少出現在她麵前了。每每看到她,似乎都繃著事兒,在她麵前笑,也並非自然。祝苡苡以為,那是孟循與她們二人說了什麽非得瞞著她的話,畢竟這樣的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所以,她也沒有深究。
再比如,幾個月前與穆延分別,他分明說了,他會尋著機會來見他,與她說話。
他還說,即便不能明著與她見麵,他也會翻過孟府的圍牆來找她。那時,她還笑他意氣用事,盡管心裏有些期盼,但她還是叫他不要這樣做。
她曉得穆延身手好,也切身體會過。
那樣攬著她,單手便帶著她翻過幾丈高圍牆的人。祝苡苡相信,他說過的話,也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她也就那樣等著他,隻是這一等,就快要四個月。
她也由原來的翹首以盼,變成後來的心灰意冷,再後來,她隻能一點點的猜測,一點點的鼓勵自己。
穆延與她承諾過的事情,從來都會做到。當初,她為了祝家拋下了他,扔下了他。而現在,怎麽樣,她也該為了他,勇敢一次。
這樣的日子,與祝苡苡而言,並不好過,甚至有些難熬。
她總是坐在院子裏,從晨起待到太陽落山。用過晚食之後,她也會想出些借口來,在院子裏走走。她不算是很有耐心的人,但這次,她拿出了她以往不曾有過的耐心。
她也不曉得,為何自己總是控製不住,心中的猜測與紛亂。
食欲不振,夜不能寐。
她並不想這樣,可她又做不到,就這樣好好的,日複一日的安穩的度過。
她想,也許就是因為這些,她才做不到靜下心來,發現這半個月來,她身邊人的異樣。
她喘息漸漸急促起來,她站起身來,手緊緊扶著一旁的鵝頸欄,指尖緊緊握著,身子向前傾,迫切的在尋找著些什麽。
身邊的孟循好像在叫著她,可她此刻不想在意。
她想找到她想找的那個人。
身著甲胄的士兵有些多,她目力不及,看著有些累。
但她一點放棄的意思都沒有,她仍舊仔細的,一點一點的尋找。
終於,她渙散的目光凝聚為一點。
她看到了一匹白馬,也看清了白馬的高大男子。
他一身窄袖寬袍,外頭披著罩甲,許是因為他帶著的那頂鍍金寶珠六瓣盔,才讓他在人群中尤為顯眼。
那張臉隱匿在暗處,她辨不清模樣。可她卻無比確定,他就是穆延,他就是她想見的穆延。
但祝苡苡無論如何都沒有料想到。她與他的再次會麵,會是在這樣一個與她而言不合時宜的場合,也是她極不願意見到的場合。
望著那漸漸靠近的人,祝苡苡越發無措。
她倏地瞥向孟循,她想問些什麽,可又不知該從何開口。唇舌澀的厲害。
“邊境動蕩,北狄起兵,大將穆曜性命垂危,如今堪能派上大用的,隻有廣平侯府一脈武將。”
穆延在許多人看來,要比韓子章合適。
或許連穆延自己,也是這樣想。
但這些話,孟循並沒有說出來。
他知道,隻說了這些話,剩下的那些她便全明白了。
孟循知道,她要比他更清楚,穆延和穆曜的關係。
穆曜將穆延帶大,教了他一身本事,陪著他一同成長,甚至不惜身份,給穆延求了一份路引,隻為了讓他能擺脫過往,在徽州府做個尋常人,過普通的日子。
穆曜給穆延的恩,重如泰山,比起他的生身父母,有過之而無不及。穆延不是薄情寡義的人,做不到就這樣冷眼看著。
可將要麵對的是驍勇善戰的北狄鐵騎,穆曜都做不到全身而退,又更何況是穆延。
孟循想,穆延隻要做了這個選擇,即便他再如何在乎苡苡,他也隻能舍棄。
若他當真那般自私,曉得自己是個隨時可能馬革裹屍的人,還要讓她牽掛擔憂,那他便不配去愛她。
可穆延當真做出了如他意料一般的選擇,孟循卻並不開心。
孟循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過她的眼淚了,她在他麵前即便再難過,也隻是壓抑著,忍耐著,不會在他麵前落淚。
可這回,孟循看見了。
自臉頰滑落的淚,抑製不住的滾落下來。但她很安靜,一點聲音也沒有。
她一直看著遠處那白馬上的少年將軍。
她從未見過穆延這樣。氣派威風,不苟言笑,冷著一張臉,一身的肅殺凜然,透過他的模樣,她好像看到了邊境的黃沙與飛雪,無邊落木,孤寒寂寥。
許是她朝那邊看的太久了,穆延察覺到了她的視線。
他微微昂首,?一瞬後,便收回了目光。
短促到祝苡苡以為,那倉皇的一眼是她的錯意與幻覺。
她乍然驚覺,隨即站起身來,轉偏了圈椅也渾然不覺。她掠過孟循,提著裙,匆匆離了雅間。
孟循有些後悔。
他緊緊跟在她身後,看著她晃晃倒倒地下了木階,出了茶樓,跌跌撞撞的推開人群。
隻是還要上前,她便被拎著長,槍的衛兵攔住。衛兵並未因為她是柔弱的婦孺便好臉相待,冷著一張沉肅的臉,將她向後一推。
孟循有些慶幸,此刻他就站在她身後,他及時扶穩了她,才沒有發生讓他驚懼擔憂的事情。
祝苡苡卻像是並未察覺到孟循的存在一般,直直的向前,不顧阻攔自己的衛兵,踮著腳朝前方探去。
原本寬闊的街道在此刻變得無比狹窄,窄到不能讓她向前一步。
祝苡苡說不出的焦急,她想同穆延說話,她知道現在不是合適的時機,可要是錯過了現在,便沒有以後了。
可她又不曉得該與穆延說什麽。
質問他麽,問他為何什麽都不與她說便離開京城,前赴邊境。怨他麽,讓他拋下自己和腹中還未出生的孩子,就這樣一走了之。
她不曉得要說什麽,而那種由心底散發出來的無力,一點一點在她的四肢百骸中奔襲,侵占了她全部的意識,讓她張不開口說不出話。
再等下去,她便隻能這樣看著他離開了。
她低聲輕喚他的名字。
“穆延……”
像是意識到什麽,她聲音漸漸的大了起來,一聲一聲朝前喊著,可在任憑她如何大聲呼喊,出口的聲音也仿若泥牛入海,一點動靜也沒有。好像他的名字,隻能在她耳邊響起。
孟循站在她身側,替她擋去了擁擠。
也因為離得近,她的聲音在他耳邊尤為清晰。
街道兩旁,如今還在的人,大多都是送別將士的家人。個個都紅著眼,萬般悲切,卻又強忍著不讓自己太過狼狽,有些忍耐不住的,已經涕泗橫流,沒有半分體麵可言。
便是在這樣的狀況之中,她並不怎麽起眼,並不怎麽引人注目。
她似乎也是萬千送別將士中的一個而已。
祝苡苡有些累,她不知道自己喊了穆延多久,她隻知道她的喉嚨有些疼,好像有些喊不出來了。
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那騎著白馬的人回過頭來,朝著她的方向匆匆瞥了一眼。
她再想張口再想說些什麽,又覺得渾身無力。疲憊與乏力席卷了她的全身,在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刻,她看見的是灰蒙蒙的天。
稀疏可憐的幾縷日光,勉強讓此刻的白晝多了幾分生機。
除此之外,她再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她在想,怎麽事情就變成這樣了呢?怎麽短短數月,在漫漫人生上算不得久的這樣幾個月,便能發生這麽多的事呢?
她始料未及也措手不及。
她一向討厭這樣無力左右世事的感覺。曾經,父親病重時是這樣,祝家出事時是這樣,現在,又是這樣。
她還要經曆多少次這樣的事情,她好累,真的好累……
“苡苡!”
好像是孟循在叫她,她不想答應,也沒有力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