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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佟珍珠提著行李卷, 精神抖擻的走出站口。


    寬敞的街道,成排的自行車,遠遠望去高高的門樓, 還有充盈在耳邊熟悉的京腔。


    這都讓她恍然如夢,卻又特別的的踏實。


    她去農場的這幾年,北京的變化不算大,不過公交車倒是明顯比以前多了, 仔細看了牌子, 又跟人打聽了, 上了一輛開往南城的車。


    到了天橋,她跳下車,一路小跑著往杏兒胡同走。


    這邊不是她家, 是她姥爺家, 要說在雲南這幾年,她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她姥爺了。


    佟珍珠熟門熟路的走進小胡同, 進了第三個大雜院,東廂房一間屋子半敞著門, 門前放著兩個剛做好的白茬小圓桌。


    窗台上的收音機裏放著京劇段子,聲不小,還挺熱鬧的。


    頭發花白的沈老爺子一瘸一拐的從屋裏走出來, 一抬頭就看到了站在院裏的外孫女。


    佟珍珠大聲喊道, “姥爺!”


    老人家揉了揉眼睛, 激動地嘴唇哆嗦, “珍珠, 真的是你, 你打雲南回來了?”


    佟珍珠點頭, “姥爺,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沈老爺子隔上一個月就能收到外孫女的信,信上總說一切都好,把個邊疆誇得比四九城還好呢,農場不但發工資,還頓頓大米飯,三不五時還能吃上肉。


    幹活兒也一點不累。


    但他一個字都不信,要真是那樣,那下鄉豈不是就是享福去了?


    怎麽可能呢?

    他腿腳不方便,輕易出不了門,可有一幫子老朋友,別人家的孩子去下鄉,可不是這麽說的,苦著呢,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還成天風吹日曬的在田裏幹活兒。


    沈老爺子瞅著外孫女左看右看,這三年不見,個頭竄了一截子,有點瘦,精神頭兒看著倒是還好。


    不像是遭了大罪的樣子。


    老爺子放下心來,又一瘸一拐的進了屋子,打開糖罐給佟珍珠衝了一碗糖水,還拿出半包點心。


    “珍珠,姥爺早就盼著你回來了,明兒你大舅準來,我讓他托托人,趕緊的給你找個工作!”


    最近這一半年,已經有不少知青回北京了,就他以前的老牌友鄭三,前兒來還叨叨呢,說他大孫子從東北農場回來了,戶口和檔案關係都弄回來了,可就這工作是真難找,四處托關係,才算是找下了一份鋁廠的工作。


    佟珍珠笑著說,“姥爺,不用了,我是黨員還是先進,被農場推薦上學了,是北京中醫學院的護士培訓班。”


    沈老爺子這下可真是太高興了,一連說了十幾個好。


    佟珍珠把路上一直沒舍得吃的幾包點心拿出來,本來她還帶了好幾種水果,但水果不抗放,都讓她吃掉了。


    隻剩下幾個原本發青的芒果。


    現在也早就熟透了,她拿刀子削去皮兒,把果肉切成塊,沈老爺子嚐了一塊,點點頭,“這南方的水果就是不錯,可真甜!”


    佟珍珠笑著說,“我這好幾千裏帶回來的,您得多吃點啊。”


    祖孫倆閑聊了一會天兒,沈老爺子說,“珍珠,你先湊合回家住幾天,趕明兒你二舅也回來,我讓他弄些磚頭來,就在這外頭搭半間屋子給你住。”


    佟珍珠的二舅在市郊磚廠工作。


    關於她回來住哪兒,她這一路上已經想好了,她媽沈玉梅那兒,就不用考慮了,連窩棚裏都沒她的地兒。


    她姥爺這兒其實也不合適。


    “姥爺,不用那麽麻煩,這院子本身就夠擠的了,這要是再蓋上半間房子,您連做木匠活兒的地兒都沒有了。”


    而且光也都被遮住了,住起來可太難受了。


    甭看現在房前這點地方特別小,也就兩三平方,可用處大著呢,不但可以做點木匠活兒,夏天還能乘涼,擺個小桌在樹下,喝喝茶打打牌都挺好。


    冬天也可以曬曬太陽,跟院裏幾個大爺扯扯閑篇。


    佟珍珠說,“姥爺,我去我爸家住成不成,他不是局長嗎,聽說他分的家屬院挺寬敞。”


    沈老爺子一愣,倒是有些意外。


    不過,他也並不反對。


    他之前的女婿,也就是佟珍珠的親爸是陳世美,騙了她閨女,可現在的女婿也不怎麽樣,人品各方麵都不過關。


    連帶的,這些年女兒沈玉梅做事兒都有些混賬。


    兩下裏比較,雖然前女婿是陳世美,可老親家佟廠長兩口子是難得的厚道人,這些年沒斷了來往。


    要是那次不湊巧見不到佟珍珠,也總要問問這個孫女的情況。


    他生病後,也沒少提著東西來看他。


    珍珠搬過去,能有爺爺奶奶護著,而且她都這麽大了,指定也不會吃虧。


    但沈老爺子還是說,“都多少年沒在一起生活了,指定不習慣,還是算了吧,我這身子骨,早就做不了什麽活兒了,就歇著也挺好的。”


    他是擔心佟珍珠說得不是真心話,這些年沈玉梅總在孩子麵前各種辱罵佟貴民,這孩子聽到心裏去了,有時候佟廠長老兩口來,她都故意躲著,或者見了也不說話。


    佟珍珠仿佛猜透了老人的想法,“姥爺,我就是覺得,我幹嘛這麽為難自個兒啊,要麽擠窩棚,要麽就得把您的院子給占了。”


    “他是我爸,這麽多年都沒管我,憑什麽這麽便宜他啊,我搬過去住天經地義。”


    “我媽太傻,就知道罵人吵鬧,自個兒吃了虧都不知道,有些話都跟她講不明白。”


    沈老爺子歎了口氣,“你媽那人,哎,她那脾氣改不了了,你盡量別理她,這事兒我去說。”


    又囑咐,“珍珠,你搬過去了,要是住得不順心,咱就回來,千萬別瞞著姥爺。”


    佟珍珠說,“姥爺,您放心吧,我不惹事兒,可也不怕事兒,我上學下學,礙不著誰,誰也甭想給我一點兒氣受。”


    沈老爺子欣慰的笑了,他這外孫女太可憐了,沈玉梅和佟貴民離婚,鬧了好長時間,離婚後也不消停,這孩子小時候性格特別悶,針紮一下似乎都不知道疼,因為這個,他才教了一點功夫給她。


    現在終於長大了,性子也外向多了。


    眼瞅著到中午了,沈老爺子十分費力的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錢包,從裏麵拿出一塊錢和半斤肉票,說,“珍珠,姥爺想吃餃子了,你趕緊去買肉去,去晚了就買不上了!”


    佟珍珠沒要,從挎包裏拿出來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幹蕉葉包,打開一看,是一塊灰不溜秋的臘肉。


    這是她臨來的時候,劉書記的愛人硬塞給她的,說是帶回來讓家裏人嚐嚐。


    “姥爺,這是雲南那邊的臘肉,您別看樣子醜,其實可香啦。”


    她端著盆子去了院裏,在水池邊上把臘肉給收拾了,然後生好了爐子,先把臘肉煮了一遍,然後切片放上香料在砂鍋裏燉。


    臘肉特有的香氣迅速飄滿了整個院子。


    肉燉得差不多了再加入水靈靈的白蘿卜,臨出鍋的時候再撒上一層香菜末。


    不知為何,佟珍珠忽然想起了許運昌。


    臨來的前一天,他倆還一起上山吃過臘肉來著,雖說是野餐,就用了一個破鐵鍋煮的,可這會兒想起來,那天的臘肉,似乎還要更香呢。


    沈老爺子的牙口不錯,胃口也還成,就著一碗燉肉,吃了大半個饅頭。


    午飯後,眼看著老爺子躺在竹椅上快迷瞪過去了,佟珍珠給他帶上門,出胡同穿過一條小道,走了約有半站地,剛走到棗花胡同,就看到了她堂叔。


    或者說,是她繼父。


    樹蔭下幾個人正在下棋,佟貴山手氣不好輸了,正瞎嚷嚷呢,沒抬頭看,也沒注意。


    佟珍珠也沒搭理他,提著東西快速走過去了。


    還是一個院的黃大爺說,“老八,我瞅著剛才那姑娘是不是你家珍珠啊?”


    佟貴山什麽都缺,就是不缺孩子,先頭死去的老婆撇下了一兒一女,跟沈玉梅結婚後,又生了一個小女兒。


    自己的仨孩子都快養活不過來了,何況是繼女。


    他渾不在意的說,“沒事兒,她媽在家呢,來,重新洗牌,我就不信了,我翻不了本!”


    這邊兒佟珍珠已經進了大雜院。


    這是一處巴掌大的院子,本來是佟家祖上留下來的,但因為佟貴山總賭錢,還老輸錢,為了還上賭債,院裏的七間房子賣的隻剩下一間廂房。


    一家人實在住不開,隻能在院子裏搭了兩間窩棚。


    另外幾戶人家都怕吃虧,也都趕緊修了小房,因此,這院子裏亂七八糟的,連個下腳的地方都快沒有了。


    她媽沈玉梅正蹲在牆邊上洗衣服呢。


    她心裏閃過一陣異常複雜的情緒,有可憐,有憎惡,但更多的是無奈。


    老式的皮箱不小心磕在了院門上,發出了明顯的聲響。


    沈玉梅正一邊洗衣服一邊盤算著晚上吃點啥,倒也不是啥重要的日子,不過就是佟貴山的先頭閨女過生日,她這當後媽的,倒不好忘了,不然容易讓人挑毛病,留話柄。


    聽到門響,她下意識的回頭,然後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兒。


    這孩子,怎麽招呼也不打,就忽然回來了?


    不過三年沒見,她這閨女倒是越長越水靈了。


    沈玉梅站起來,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心裏其實挺高興,就是說出來的話不太好聽,“珍珠啊,你這麽這時候回來了?”


    “媽不是告訴你了,讓你別回來探親,那麽遠的路,瞎折騰什麽呀,住不了幾天還得走,這萬一路上出點事兒,那不就麻煩了?”


    當媽的沒有不牽掛孩子的,但沈玉梅考慮的比較多。


    主要就是怕花錢,佟珍珠不是偶爾會寄點錢來家嗎,雖然這錢是給沈老爺子的,可每次都得她到郵局去取。


    有時候她會把錢交給老爺子,有時候趕上手頭緊,就自個兒花了。


    要是回來探親,且不說來回路費就得不少錢,這胡同裏誰家的孩子回來探親,走的時候不都是大包小包的,簡直把家裏都掏空了。


    前些天院裏的周家老四從山西回來,周家大兒媳婦悄悄說過,全家的糖票肉票布票點心票都被洗劫一空不說,臨走還帶了五十塊錢。


    沈玉梅不是不舍得給閨女花錢,但她家和別人家不一樣,她是改嫁的,丈夫前頭還有兩個孩子呢,她指定不能這麽幹。


    而且家裏的確也過得挺拮據,她都恨不得一分錢掰兩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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