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在虞青山以為, 衛氏成為平妻之後會歡喜至極時,衛氏卻早已真正不在意名分了。
其實,有一樁事, 她心裏一直堵得慌,堵了整整十多年。
今日在宮廷吃了酒,加之被外麵的蒼茫夜色所感染, 衛氏突然覺得,她得給自己一個交代, 她不擅言辭,亦上不了台麵, 可有些事心裏卻是門兒清。
人清醒過來,諸多此前想不通的事, 一下就通了。
而通透過後,原本在意之事,就變得不再在意了。
衛氏看著氣到臉紅脖子粗的虞青山,她第一次神色認真的說道:“侯爺,我自知是粗鄙鄉野之婦, 是賣豆腐出身,配不上虞家的高門大戶。倘若起初知道你已娶妻, 我必然不會嫁你。又倘若你恢複記憶之初,我尚未生下鐸兒, 無力一人養大他,我亦不會跟你來京都。”
“這十六年啊……”
她頓了頓, 水眸裏清冷微光閃爍,“我半點不開心。”
我半點不開心……
她不歡喜!
竟然不歡喜!
虞青山呆住了。原先癡癡愛慕他, 甚至不惜放棄正妻身份, 而選擇做妾室的女子, 竟然對他說,在將軍府這些年她半點不開心。
虞青山愣了一下,在一片怔然之中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染上了喑啞的音色,有些心虛的吞咽著,說道:“阿琴,你是不是在怨恨我幾年沒回京都,冷落了你?可我乃大將軍,自是以大事為重。”
瞧瞧,依然這般言辭鑿鑿,叫她這個本就不擅言辭的人,更是不會反駁。
衛氏眨眨眼,索性不與虞青山繼續叨叨下去。
衛氏如今發現,虞青山和崔氏才是真正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個人都喜歡叨叨個不停。
衛氏又望向車窗外,不再看著虞青山,十分敷衍的語氣,道:“行行行,侯爺日理萬機,保家衛國,我這個小婦人狹隘了。”
虞青山下巴的小胡子又是一抖,“……”
馬車剛抵達將軍府,宮裏送來的賞賜也到了。
宣讀賞賜聖旨的宦臣是林深手底下的人,辦事還算周到,將賞賜單子交到了衛氏手裏,這位可是昭修儀娘娘的母親,他自是要客客氣氣。
“夫人且拿好單子,咱家這就回宮複命了。”
衛氏不太懂規矩,就學著此前老太君的行徑,賞賜了宦臣一錠銀子。
她看著仆從將賞賜之物搬去她的庭院,盯得可緊了。
虞青山被奪了虎符,眼下一直閑著,索性就跟在衛氏身側,見衛氏仿佛是鬼迷心竅的模樣,冷聲哼哼,“阿琴,這些都是咱們虞家的東西,你也不能吃獨食。”
衛氏聽了這話,當即就不樂意了。
“皇上之所以賞賜我,是因著昭昭在宮裏得寵,鐸兒在江南道立了大功,我怎麽就吃獨食了?以往將軍府的賞賜也沒用在我頭上呀。”
她愣一下,看著虞青山一心偏向將軍府的樣子,她猛然驚覺,她這些年都做了些甚麽?!
她好像迷了路,遺失了自己,此刻,夢醒時分,她豁然開明。
能困住她的,從來都不是這座院子,和這四方天地,而是她自己啊。
她若不在意,虞青山又算個甚麽東西呢?
虞青山企圖再度“以理服人”,道:“阿琴,你如今是我的平妻,也算是虞家半個主母,任何事都要顧及全家。”
顧及全家……?
此前,誰又顧及了他們母子三人?
衛氏不懂大道理,她就知道這些年,她過得很不痛快,她半點不想以德報怨,沉沉道:“不管侯爺說甚,我都不會聽的。這些東西都是皇上賞賜給我的,侯爺不能拿走。”
虞青山一噎,“你……!”
來來回回的下人時不時側過臉看熱鬧。
虞青山是個極其好麵子的人,忍到這個時候已經是極致,沉聲下令,“都退下,無本侯吩咐,不得入內!”
他此言一出,下人們垂首退出了月洞門,衛氏剛要怒嗔虞青山,卻被他握著手腕,一股大力,不容分說的將人往屋內拉。
衛氏就是個嬌滴滴的娘子,哪裏能抵抗一個常年舞刀弄槍的武將?
人被摁在榻上時,衛氏才知道虞青山是來真的。
曠了幾年的男子,又是一腔怒意,不亞於是餓極了的雄獅逮住了羊羔,豈有罷手的道理?
衛氏倒是識趣,知道逃不過去了,便就懶得反抗,免得受大罪。
虞青山一開始幾乎失控,過了好片刻,他在極樂之中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阿琴,你……你心裏還有沒有我?”語氣有些不敢篤定了。
可他又十分想知道。
衛氏側著臉,沒去看虞青山,麵頰酡紅,一頭烏發傾瀉玉枕,尚有幾分年輕時候的光景,她憤憤說,“侯爺,你能不能快些?!”
虞青山被這麽一次刺激,原本還想“睡服”衛氏,他常年久居軍營,聽慣了葷段子,不成想,自己卻是如此禁不住撩。
下一刻竟是丟盔卸甲了。
驀的,虞青山有種大勢已去的挫敗感,內心一片蕭索、蒼涼。
衛氏也沒想到,她隨口一說讓他快些,他還當真這樣快就……
衛氏不會甜言蜜語,就直接說,“侯爺,原來你也會老,幾年未見,倒是與之前不一樣了。”
衛氏試圖起身,虞青山一下摁住了她,看架勢是要一雪前恥的意思,“阿琴,再給我生一個孩子,可好?”
有了孩子,他們定能重歸於好。
他太渴望衛氏曾經那樣灼灼熾熱的癡慕眼神了。
就在虞青山要卷土重來時,衛氏突然笑了,“侯爺別費心思了,夫人給我喝了這麽多年的藥,我這輩子是不會再生出孩子了。至於下輩子……你我還是別見了。”
虞青山眸色一滯,驚訝與愧疚感,很快就充斥著胸膛,引起絲絲縷縷的酸澀。
他突然,怎麽都不行了……
*
皇宮,禦書房。
外麵冷風蕭瑟,內殿燭火微微搖曳,冷鬆香的氣味讓人有股悠遠之感。
張貴妃看著龍椅上高高在上的年輕帝王,宛若看著一個遠古而來的墜神。她緩緩下跪,一如既往的臣服於他,“皇上,家父讓臣女找機會殺了你,但臣女尋了借口拒絕了。他們下一步會在下月皇家獵場的秋獮上動手,屆時楚王會帶兵逼宮,楚王帶來的兵馬都在城外黃河坡聚集了,另外,支持楚王的世家士族們,屆時恐怕都會倒戈楚王。”
看樣子,封衡即將麵臨一場劫難。
但不知為何,張貴妃卻覺得,最後的贏家還會是封衡。
她早已厭倦透了腐朽萎靡的世家們,至於那個風流成性的楚王,又哪能比得上封衡的手段?!
“好。朕知道了。”
封衡話音一落,張貴妃抬起頭來,望向她曾經癡慕的男子,“皇上此前答應臣女之事……”
封衡淡淡啟齒,“朕一言九鼎,等朕殺回京都,你與張二小姐,定安然無恙。”
張貴妃磕頭,“臣女多謝皇上!”
十三過來時,張貴妃正離開。
十三垂首,宛若沒有看見張貴妃此人。
當初若非張相謀害,他的家族也不會盡數被誅,僅餘下他一人。是皇上救了他,帶著他習武學謀略,眼下,就要大仇得報了,還差一點點了!
十三走上前,封衡的嗓音有些冷,“十三,你氣息亂了。”
十三一怔,“皇上,是屬下之過!屬下定能調整過來。”
封衡從龍椅上站起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快了,你終會大仇得報,眼下且按捺住。”
十三的頭垂得更低,掩了眸中一切神色,將一份染了血的名單交給了封衡,“皇上請過目,太傅招供了。”
封衡一目十行,很快就將先帝留下來的舊部名單記入腦中,隨即就將名單擱在了燭火上方,片刻後,大理石地麵落了一層灰燼。
十三已開始恢複氣息,猶是個沒有任何感情的暗部,道:“皇上,太傅請求被賜死。”
封衡揮手,“依了他。”
走到求死的境地了,留著也毫無用處了。
十三又說,“皇上,廢妃她瘋了。”
封衡似乎半點不在意,“無妨。她殺了餘家長公子,讓餘家絕後,又設計入宮時,便就注定了她今日的命數。且隨她自生自滅。”
他不是活菩薩,不會對誰皆有憐憫之心。
有些人就是該死,不是麽?
*
轉瞬,秋獮將近,意味著離別的日子也來了。
封衡這陣子一直在暗中部署,日夜忙碌,無暇來重華宮。但偶爾會在半夜過來看幾眼,這便又走了。
這一天,帝王過來時,穿著一件深藍色素麵錦鍛袍子,外麵披著銀色緞麵披風,有股戰神歸來的颯氣,一過來就感受了一下胎動。
小東西也是機靈,封衡不在時,虞姝倒也落了個安靜,可封衡一到,腹中的小家夥就開始不消停。
封衡給了虞姝一封信箋。
虞姝正狐疑,他解釋說,“朕給你寫了一封情書,你放在身上,想朕時就拿出來看看。”
虞姝,“……”
皇上總能讓她啞口無言,這一次是當真覺得有事要發生了,“皇上,到底怎麽了?”
虞姝的肚子已經快五個月了,她若是留下來,封奕奕的目標便會是她。
封衡說了實話,“京都即將巨變,朕也需要這次機會布局,朕打算將你先護送出京都,等到了雍州安頓好,你再與朕匯合。”
封奕奕的人不會輕易動辰王,滿城皆以為,辰王是封奕奕與蕭太妃暗度陳倉所生下的孩子。
若是讓旁人以為,虞姝是辰王的人,那就更加安全了。
讓辰王護送,先一步離開京都,危險少了至少一半。
至於,封衡為何會相信辰王,是因著他知道,辰王不會傷害虞姝。也因他知道辰王的心思不在皇位之上。
虞姝被驚嚇到了,“……”
她這是去逃難,還得顧及腹中孩兒,哪有什麽心思想他?
她茫然的拿著信箋,封衡又道:“你也寫一封給朕,朕明日就來取。”
虞姝粉唇微張,但到底沒有再說什麽。
她近日看了不少話本,謄抄一些情話下來還是不難的。
隻是皇上這行徑,著實讓她不適應,眼下,她和皇上不是應該先保命麽?
她不敢多問,皇上棄京都而去雍州,必然有他的算計。
封衡,“昭昭,離開京都的事宜已備好,明晚朕就命人送你出宮,辰王……會護送你離開京都。”
虞姝又是一愣。
為何會是辰王?
眼看著虞姝還有三四個月便要臨盆,封衡眼底掠過愧疚之色。
作者有話說:
寶子們,文文到了中後期了,咱們明天見啦,祝安,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