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杯中窺人
「這繼開為何留下要和慧乘大師單獨交流?有何事還不能當著我們眾人之面說?慧乘大師是一代高僧,繼開平日里就不在意禮數,要是冒犯了大師,可就罪過了。」鄭頲在白馬寺山前來回的踱著步抱怨道。
孔穎達也是一臉的疑惑:「平日里觀他不似那禮佛之人,其中必有緣由。」
徐文遠倒是一副淡然的模樣,歪坐在牛車上:「繼開平時里雖有些不拘禮數,但並不是不通是非之人,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大家也都了解。我估計,他是有什麼話不想當著我們面講,因此才會單獨留下。」
孔穎達搖搖頭:「我們平日里當他是子侄看待,有什麼要瞞著我們的。」
徐文遠摸著花白的鬍子笑了笑:「就是因為你們平日待他如同子侄,他才會在你們面前拘束,後輩哪有在嚴苛的長輩面前不拘束的。老夫就不一樣,我與他乃是平輩論交,若是剛才只有我一人在場,想必他就暢所欲言了。」
孔穎達嘆了一口氣:「長幼有序。徐公你天生豁達,不與他一個小輩計較也就罷了。他怎可如此不知禮,平日里我就最看他這一點不慣。」
徐文遠搖搖頭:「此言差矣。你當老夫交好與他是為了何事?難道只是因為這條老命是他救的嗎?非也。此子雖然年少,但與之交談,卻是字字言之有物,不似那些只知書本的蠢人。如今這心學理學之爭,看似只是因他偶然引發,實則他心中早有溝壑。」
「徐公是說,他故意引起我儒門的分裂?」孔穎達吃驚的問。
「不!」徐文達連忙否認,「老夫只是猜測這件事是他故意為之,但他的本意卻並非要分裂我儒門,而是要壯大我儒門。」
「此話怎講?」鄭頲此時也是來了興趣,「他一個黃口少年敢言壯大我儒門?」
「這些只是老夫平日里觀他的言行揣測的,並無真憑實據。」徐文達搖搖頭。
「徐公快說來看看。」
「還記得有一****與他酒後的一番對話,那時老夫剛被王太尉擒回洛陽,心生頽志。那一日,老夫回顧此生,想我徐文遠年少成名,一生為社稷奔波,如今卻被困於斯,天下又陷入動蕩,頓時心中產生萬般疑惑。這少年一番酒後之言卻令老夫有撥開雲霧之感,因此才產生了邀請諸位好友共聚洛陽為我儒門正意的念頭。」徐文遠緩緩說道。
「那他對徐公說了些什麼?」兩人好奇的問。
「民貴君輕。」徐文遠一字一頓的說,「他那一通話雖然雜亂無章,但通篇卻圍繞這四個字為主旨展開。我們儒門之人探求為政之道,自然知曉為民請命的道理。但他的出發點卻與我們有根本的不同。歷朝歷代的讀書人做了官都說什麼為天子牧守一方,可見我們只是把百姓當做牛羊牲畜看待,而天子是牛羊的主人,我們只是牧場主人手下的放牧者。」
兩人聞言都是沉默不語,顯然默認了此理。
「但他的言語之中卻並非此意,」徐文遠接著說道,「他真正的將百姓放在一切首位,講什麼『構成歷史之人乃是百姓,非顯貴也』。我觀他言語之中的意思,只要百姓生活安康,誰做天子都是無所謂,甚至有沒有天子也無所謂。」
「什麼?」
「你二人莫急,且聽老夫仔細說來。」徐文遠擺擺手,「老夫並非認同他的觀點,只是覺得很多道理,頗有借鑒意義。說到底,人活在世上,無論貴族還是百姓,最基本的訴求都是生存。只要滿足這一點,天下很多事便可迎刃而解。而生存之上,便是私慾,我儒家所追求的無非是克服私慾,達到聖人的境界,這便是孔子所言的『克己復禮』,這一點很難做到。就說老夫吧,老夫自問雖做不到聖人『三省吾身』之境界,但常常反思自身得失還是常事。可每次思慮過後,卻總是發現離聖人的境界很遠,不免有時心灰意冷。」
孔穎達贊同的點點頭:「不錯,我也深有同感。」
「你我都是飽讀聖賢之書之人尚且難做,更不要說要求他人了。我曾指責王小麥自降身份,行那商賈之事,他的一番話卻很意思。他說,行商賈之事何妨?只要不危害他人,便是利國利民的好事。頗有些『已所不欲,勿施於人』之意。還向我講了一番商賈之理,當時老夫有些不以為然,事後卻覺得越想越有道理。二位都是飽學之士,老夫請問,我們儒門傳承近千年,到底追求何物?」徐文遠問道。
「孟子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個人來說便是修身,大處講是治國平天下。」鄭頲答曰。
「那若是我儒門的教義與之有衝突呢?」徐文遠追問。
「這……」孔穎達搖搖頭,「我儒門教義怎會與之有所衝突?」
徐文遠卻是微微一笑:「恕老夫直言。聖人自言『述而不作』,並未給後人留下太多的文字教誨。一部《論語》只是記錄了聖人的隻言片語,而《論語》歷經多次波折,今人所看到的,恐怕離聖人的意思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譬如這句「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本意是好的,要人心存大志,切勿因小道而失大道。但今人卻多因此言而輕視農耕,倘若一個不懂農耕之人做了官,又如何治理好一方百姓,使他們安其所,樂其業呢?」
孔穎達沉默不言,鄭頲卻點點頭:「在下剛出仕之時,恰逢治下之縣大旱;當時翻遍書本,卻是一籌莫展,幸而帳下有一老吏獻上抗旱之策,如此才算度過此難,若無此人全縣必定顆粒無收,險些釀成大錯。」
「書生誤國之事不勝枚舉,」徐文遠說道,「因此王小麥所言,聖人的教誨是教我們如何做人。但萬萬不可因此就輕視了其他,所謂致知在格物,無論格物之本意是否是讓我們窮盡其理,但對於我等追求治世之人來說卻是萬萬不可忽視的。」
兩人聞言皆是點頭贊同。
「因此,我才說,王小麥放出的這番言論其實是有的放矢,他早已看出我儒門之命門。他自言不懂詩書,其實早已將「仁」字置於心中,只是不拘泥於文字。但觀他的每一言、每一行,卻都是身體力行。譬如他製作煤爐,此物好處良多,取暖煮飯且無煙火之氣,如今東都前門萬戶皆受其益,旁人只當是奇淫技巧,豈不可笑?」
「還有他製作的算盤,」鄭頲補充說,「我一開始也只當是奇巧之物,不以為意,不曾想,原本需要耗費兩日之久的計算量,他與魏徵半日便完成了。此物如此節省人力,不知以後會為天下帶來多少好處。」當下便把王小麥製作算盤的事對二人說了一遍。
孔穎達點點頭:「原本我只當他是個頭腦伶俐的後生晚輩,如此說來,卻是比我等三人先悟得了大道。」
「大道卻也未必,只是比我們認得清楚一點罷了。」徐文遠笑道。
「聽聞他現在整日無所事事,每天只教授一個商賈之子和為他喂馬的執衣算學,看來該讓他忙碌起來了。」孔穎達捋著及胸的鬍鬚說道。
王小麥不知外面的三位正在談論他,此時他正在和慧乘老和尚做一筆交易。
「大師,你再仔細想想,這筆生意不虧的,反正如果事情沒成,你們也沒什麼損失。相反,如果成了,那你們佛門就厲害了,絕對要把道門比下去。」王小麥端詳著手裡的琉璃杯說。
慧乘思襯了一會兒,看著王小麥:「並非老衲不同意,而是這製作琉璃之法並非我一人所有,施主這等要求實在是讓老衲為難。」
看來這老和尚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也罷,就讓你見識見識。想到這,王小麥把手中的琉璃杯遞給旁邊低著頭侍候的僧侶:「這位師傅,麻煩你幫我裝一杯清水。」
「莫非施主不喜老衲這裡的粗茶,為何要喝清水?」
「大師哪裡話?」王小麥擺擺手,「我要這杯清水並非是為了飲用,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不過確實不喜歡這種茶,味道太怪。
不一會,那僧人便端了一杯清澈無比的泉水放到王小麥面前。
王小麥謝過僧人,端起水走到慧乘面前:「大師請注意這杯水后的情形。」說著就把一根手指放到了琉璃杯的後面。
饒是慧乘乃是一代高僧,此刻的眼神也是驚疑不定:「這……」從他的方向可以看到,王小麥的這根手指明顯變的粗長了許多,而伸出杯壁外的部分卻仍是一切如常。
王小麥又把這根手指單獨拿出來,重複了幾次。
「咳……」老和尚很快鎮定了下來,他看了一眼旁邊侍候的僧侶,「你先下去,我和施主有些話要單獨說。」
「是。」那僧人答應一聲,退出了門外。
「現在你總算相信我剛才說的話了吧。」王小麥喝了一口杯中的泉水,甘甜無比,的確比那茶水好多了。
「這究竟是何道理?」慧乘忍不住問道。
王小麥微微一笑:「我們還是先談合作的事怎麼樣?」
「老衲答應了。」慧乘痛快的回道,「寺內這琉璃製作之法全對施主開放,施主可以任意命令工坊內的工匠,只要能作出你剛才所說的……顯微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