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也許是因為一宿沒睡, 趙珣感到腦袋轟轟作響,昏昏沉沉。


    一宿他睜著眼,熬油似的心煎, 他滴水未沾,卻也感覺不到饑餓, 隻是胃部一陣一陣地痙攣,疼痛都像是隔著一層, 他的軀體似乎已經木然。


    他的腦袋一刻不停地叫囂著趙蘅玉的名字。


    趙蘅玉怎麽可以這樣拋下他跑了?

    他們的糾纏還沒有終止, 若他不允許,沒人可以叫停。


    他都沒有來得及恨她,她怎麽可以逃走?


    不可原諒!不可原諒!

    趙珣握緊了手指, 感到身軀因憤怒而在發著抖。


    他緊繃著臉, 看著漸漸遠去的高麗車隊, 他看著高麗車隊漸漸成為幾個模糊不清的黑點。


    忽然, 他瞳仁一縮, 他猛然轉身, 拎住了李德海的衣襟。


    李德海像是一隻鵪鶉,被他輕易拎了起來, 他的脖頸被衣襟勒住,臉漲得通紅, 趙珣不知不覺地用了十分的力氣,李德海竟被他提的雙腳幾乎懸空。


    趙珣怒道:“和親公主!”


    發現趙蘅玉離開時,趙珣當即命人裏裏外外查遍了赴宴的女眷,各宮異動的宮女, 當然還有高麗人。


    高麗人此行帶來的女子隻有幾名要留在大雍的貢女, 趙芙玉帶去高麗的宮人侍衛都經過嚴苛的查驗, 剩下的高麗人全是男人, 怎麽看趙蘅玉也不會藏身其中。


    趙蘅玉的出逃並不算萬事俱備,她隻是臨時欺騙了陳季之,碰巧逃了出來。


    趙珣不認為她能成功混入高麗人中。


    他更難以想象,趙蘅玉竟然如此膽大妄為,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裝成最引人注目的和親公主。


    趙珣猛地錘了一下石牆,手側被磨蹭出了血痕,他毫不在意。


    他轉身,麵色陰鬱猙獰:“攔下、去攔下他們!”


    不消片刻,趙珣立刻查到了四公主趙芙玉尚在宮中,一切清清楚楚,趙蘅玉換親去了高麗。


    趙珣領羽林衛往北追了上去,他尚且沒有換下袞冕九章的太子禮服,玄衣纁裳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塵土飛揚其上。


    他手握馬鞭,急促催馬,抽得馬背上出現了幾道猙獰的血口,黑馬嘶鳴,顛簸到幾乎要將人甩出去。


    趙珣緊抿著薄唇,腦子裏亂糟糟的。


    腦袋昏昏沉沉地隻有一個念頭,趙蘅玉情願嫁給未曾蒙麵的高麗人,嫁去蠻夷苦寒之地,去國千裏,也不肯留在他的身邊。


    馬鞭深深地勒緊他的掌心,他的掌心察覺不到疼,反而從胃到心髒,一陣一陣的絞疼升騰而起。


    趙珣額頭上冒出了細汗。


    ,


    永安侯府。


    斐文若將家中老小安撫好,他緊鎖著眉讓人去打探宮中的動靜。


    昨夜趙珣的突然造訪讓斐家人如驚弓之鳥。


    斐文若想,宮中一定發生了什麽事。


    斐文若擰眉,趙珣在宮變之際依舊能不急不迫,怎會因為一個私藏逆黨的彈劾就深夜圍住斐府?


    趙珣那時候看起來可怕得嚇人。


    就為了一個二皇子逆黨?


    斐文若輕敲桌麵,總覺得事情不是這麽簡單。


    沒過多久,斐家下人打聽往消息回來了。


    “公子,聽說高麗人中藏了逆黨,太子殿下正率羽林衛去追了。”


    斐文若一怔:“太子親自去追高麗人?”


    斐文若站了起來,皺了皺眉。


    事情果然很不對勁。


    一個二皇子逆黨,何須如此大張旗鼓,甚至趙珣親自去追。


    看起來,倒像是趙珣在追回一個逃掉的極重要的人。


    斐文若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趙蘅玉。


    他曾幾度在趙珣臉上看到失控的神色,都是因為他的皇姐趙蘅玉。


    宮變之後,趙珣將趙蘅玉困在延福殿,斐文若一直無法傳信給趙蘅玉。


    高麗人、和親公主、趙蘅玉……


    莫不是……


    斐文若提步就往外走,他吩咐道:“將我書房裏那隻檀木匣子取來——算了,我親自去取,你們,快去備馬來!”


    ,


    趙蘅玉坐在高麗人的馬車裏,一路上心神不寧,一直到走了一上午都沒有發現追兵,她才漸漸放下心來。


    轉眼間車隊已經到了京師以北的一座小城寧平城。


    高麗人向守軍出示了文牒,守城門的士兵仔細望了高麗人一眼,抬手讓他們進城。


    趙蘅玉坐在馬車裏看著士兵的麵色,終覺得心中有些不安。


    她一時又覺得自己是杯弓蛇影了。


    馬車緩緩駛入城內。


    等所有高麗人進城後,趙蘅玉睜大眼睛看見身後的城門關上了。


    趙蘅玉急忙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她身旁的兩個侍女是此前皇後專門為趙芙玉挑選的,此時,這兩個沉穩的侍女也驚慌起來:“奴婢不知,奴婢去問問。”


    兩個侍女沒有來得及去問,因為馬上趙蘅玉就明白過來。


    是趙珣發現了!


    兵卒中間,一個中年男人鄭重著了官服,應當是寧平城的知縣,他恭敬小心走了過來,欠身在趙蘅玉馬車外道:“臣等恭迎徽寧公主。”


    趙蘅玉心中一沉,她厲聲急切道:“你說錯了,我是四公主。”


    知縣不置可否。


    趙蘅玉心中越來越慌,她掀起車帷,手指捏著布簾,在微微顫抖,她看著高麗王世子,道:“世子,我們快出城。”


    王世子這時卻開始膽怯起來。


    他本以為隻是換走了一個較為美貌的公主,沒想到,竟然大雍太子親自追了過來。


    在通事的口中,他聽過趙珣的凶名。


    當年未及弱冠,他就大敗韃靼,少年之時,就取得赫赫戰功。


    後來,更是在宮變中扭轉乾坤,成了新任太子,在此過程中,他不惜屠戮手足,年幼的十皇子就在宮變中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通事還語焉不詳地告訴王世子,大雍的皇帝如今生死不知,尚不明白其中是否有趙珣的手筆。


    王世子避開了趙蘅玉的目光,他感到十足的懊惱。


    他竟然為了一個禍水,犯下了大錯。


    王世子定了定心神,對知縣說道:“一路奔波,甚至疲倦,我等要在此叨擾大人一番,稍作歇息。”


    知縣笑道:“哪裏哪裏。”


    趙蘅玉怔怔,像是陡然失了所有氣力,她頭腦發暈,軟軟靠在車廂內壁。


    不知是從哪裏生出的力氣,她又狠狠咬住唇,坐直了起來。


    趙蘅玉從馬車中走了出來,她神色冷寂,凜若冰霜。


    她沉聲問道:“關城門是太子的命令?”


    知縣猶豫片刻:“是。”


    趙蘅玉冷著臉,越過眾人往外走。


    知縣身旁的士兵越步打算去攔,知縣抬手止住了他。


    城門緊閉,又在這麽多雙眼睛的注視下,這位嬌弱的公主是逃不出去的,何苦在這關頭得罪她。


    趙蘅玉慢吞吞走上了寧平城的城樓。


    她站在城樓上,向遠處眺望,她似乎能看見一對對的人馬在奔馳而來。


    趙蘅玉心中黑沉的絕望一陣一陣地向她襲來。


    對於趙珣,她心底一直是疼愛大過怨恨的。


    小時候,她強行將趙珣要入長春宮,她有些察覺到趙珣的不願意,那時候趙珣的偽裝尚且有些破綻。


    但她不在乎,她在乎的隻是她的那個夢境。


    養著養著,她漸漸對乖巧可愛的趙珣有了感情,她不再視趙珣為夢裏的那個人,心底對趙珣的防備也減弱了幾分。


    但她自始至終掌控著趙珣的一切,他的熏香、他的衣著、他的喜好、他的一切……


    所以趙珣後來變成了那個樣子,她心底還是存著歉意的。


    她想趙珣討厭她,大約是因為她令人窒息的掌控。


    他因此生出的欲,同樣也是來源於此。


    她放任著趙珣,心中想著,他的錯,原就是她引出來。


    因此趙珣說她引出了他的瘋病,趙蘅玉並沒有反駁。


    可是後來,趙珣卻一錯再錯。


    他預備著將她幽禁。


    那一日,她更是明白了,趙珣對她的恨意,竟是來自上一輩的恩恩怨怨。


    趙蘅玉並不認為她的母親蘭妃會對趙珣母子做下這等事,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而趙珣對嘉嬪和趙瑜做下的事,趙蘅玉永遠都不會原諒。


    那一場宮變,燒毀了長春宮。


    她的母妃、弟弟還有往昔的一切都在那場大火中化為齏粉。


    趙蘅玉已經失去了一切,她想她也不會失去更多。


    所以她大膽一搏,跟著高麗人一直跑到了寧平城。


    或許去了高麗,她能夠重新開始,哪怕是高麗苦寒偏僻。


    趙蘅玉垂眼看著城樓下螞蟻一般的黑點漸漸變得清晰,她似乎看見了趙珣的身影。


    轉眼間,趙珣已經策馬來到了城樓之下。


    知縣站在城樓上認出了趙珣,他急忙大喊:“開城門!快開城門!”


    趙珣抬頭看向城樓,他薄唇緊抿,身上帶著沉沉的壓迫感。


    知縣快步走下城樓,小心翼翼迎了他。


    知縣偷覷趙珣的麵色,戰戰兢兢,不知所措。


    趙珣麵色沉鬱,他隨手將馬鞭遞給知縣,知縣小心接過,看著馬鞭上的血跡,眼皮一跳。


    趙珣慢慢走上了城樓,他看著趙蘅玉在城樓上回看他。


    她淡淡地看著他,不悲不喜,像是在看一個陌路人。


    趙珣以為,逮住趙蘅玉時,她會驚慌失措,或許會討好賣乖,或許會激憤對抗,但她沒有。


    趙珣額上青筋直跳,他感到胃部的絞疼更甚。


    他緩慢走近趙蘅玉,沉著臉道:“趙蘅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高麗也不過是大雍的附庸,隻要我開口,就算是你到了高麗,他們也隻能乖乖將你送回宮裏,你真以為你逃得掉嗎?”


    趙蘅玉看著他:“是嗎?”


    她坐在了城牆上,微風一吹,她搖搖欲墜。


    趙蘅玉問道:“碧落黃泉也是阿珣的王土麽?”


    趙珣薄唇發白,聲音發顫:“趙蘅玉!”


    他一點一點地往前走,像是怕驚到了趙蘅玉,他道:“趙蘅玉,你不必這麽做,我們之間,還沒到那個地步。”


    趙蘅玉抬頭:“那就放我走。”


    趙珣定定看了她半晌,忽然扯起唇角一笑:“你在威脅我?”


    他的笑容冰冷,盛滿了怒意:“你敢跳下去,我就讓斐文若全家陪葬。”


    趙蘅玉一愣,而後無奈搖搖頭:“你不會這樣做的,斐文若父親為國而死,名望極高,正因為顧忌斐府的名聲,你在宮變之後也不敢輕易對他動手。”


    趙珣捏緊手指,聲音幾乎冷凝成冰:“你想試試我敢不敢?那你恐怕錯看我了。”


    趙蘅玉抿了抿唇,她將搭在城牆上的手慢慢鬆開。


    趙珣眼睜睜看著趙蘅玉鬆開了手,城樓風大,吹得她大紅的嫁衣獵獵作響,鼓風而動,她往後仰著,像一隻折翼的鸞鳥。


    趙珣望著她,目眥欲裂。


    趙蘅玉鬆手,她將要墜落……


    周身的一切似乎都成了虛無,趙珣看不見任何東西,聽不見任何聲音,隻有那一抹血紅的嫁衣,深深映在趙珣的眼中。


    他如遭重擊,思緒遲鈍木然,手腳卻快了頭腦一步。


    他低下頭來,看見自己手臂上青筋賁起,指骨用力到發白。他已經緊緊拽住了趙蘅玉的手。


    趙蘅玉在墜落之際被他強行拽了回來。


    知縣嚇得半死,高喊:“繩子!繩子!”


    左右士卒拿了繩子上來,要幫忙將趙蘅玉拉上來。


    趙蘅玉蹙著眉,沉思片刻,她開始擰著手腕,想要掙脫趙珣。


    趙珣怒極:“趙蘅玉!”


    趙蘅玉沒來得及鬆手,就被趙珣和士兵們拉了上來。


    她跪倒在地,身子一陣陣地發虛,鬢發被風吹得散亂,狼狽至極。


    趙珣俯下身來,他雙手緊緊捏著她的肩膀,趙蘅玉感到肩胛骨快要捏碎一般疼痛。


    趙珣沉沉地望著她:“趙蘅玉,你的命是我的,生、死,全都由不得你做主。”


    趙蘅玉別開了臉,她站了起來,似乎又是要往牆邊走,趙珣麵色陰沉,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強行拽入懷裏。


    在這僵持之際,城樓之下,一人一馬踏著黃沙而來,有人大聲急促喊道:“公主——公主——”


    竟是青白襴衫的斐文若策馬而來。


    他來不及下馬,手中高高舉著明黃的絹帛,他說道:“聖上賜旨,命臣十日之內,迎娶徽寧公主!”


    城樓上的風頓時靜了,空氣都凝固起來。


    趙珣的麵容陰沉得能滴下水來。


    斐文若匆匆走上城樓,雙手將聖旨舉至頭頂,他的聲音清晰地傳到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斐文若道:“聖旨在此。”


    趙蘅玉感受手腕一緊,趙珣捏著她,用力到顫抖,而後他僵著手指,一根根強行鬆開。


    他手背上青筋直跳,伸手握住了斐文若手中的聖旨。


    明黃色的絹帛幾乎要被捏破,他雙手扯開聖旨。


    在場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


    知縣等人雖然對目前的狀況不明所以,但也能體察到黑雲壓城般的凝重氣氛。


    斐文若清潤的聲音響起:“臣鬥膽,要帶走公主!”


    “斐文若。”趙珣終於開口,他的聲音滯澀,像是從喉嚨中艱難擠出,他叫著這個名字,莫名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你尚在孝期,怎敢求娶?”


    斐文若挺直脊背:“臣會在孝期過後,再與公主圓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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