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王家大嫂從前頭正屋往後院走, 後院的屋子原是又破又小的,如今王則二人住在這裏,修葺了黃泥巴牆, 重新做了窗子,油布安安靜靜一糊, 屋裏亮堂又整潔。
她心中琢磨什麽時候將這屋子收回來,將王則趕到西頭的屋子裏去住就好。
大嫂來到趙蘅玉屋中, 先含著討好的笑, 說道:“玉娘,大嫂給你買了一身新衣裳,換上試試。”
趙蘅玉看著大嫂從包裹裏拿出一件石榴紅的紗裙, 她心中明白大嫂依舊在打著主意將她嫁到侯府做妾。
大嫂見趙蘅玉不接, 她將衣裳擱在桌上, 說道:“玉娘, 大嫂是為了你著想, 你說, 哪裏還有比這更好的出路?就算你一心念著則哥兒,若你富貴了, 也能提攜他不是?”
趙蘅玉懶得和大嫂客氣,她冷下臉下了逐客令:“大嫂這些話聽得我頭疼, 若是沒別的事,你就出去吧。”
大嫂一怔,被趙蘅玉陡然之間不容冒犯的氣勢弄得一愣,她訕訕笑道:“玉娘有了好去處, 就瞧不起我們鄉下人了。”
出門之前, 她再度囑咐了趙蘅玉一聲:“晚上, 五公子的人就要過來接你了, 你這身粗布衣裳,記得換了去。”
她前腳剛出門,後腳趙蘅玉就合上了門。
過了一會兒,門被敲響了,趙蘅玉以為是大嫂過來,始終沒應答。敲門聲停,趙蘅玉以為大嫂走了,又過了片刻,卻是王則的聲音猶豫響起:“娘子——季姑娘,你真的要嫁給葉五公子?”
王則有些黯然,這一年裏他和趙蘅玉夫妻相稱,雖是假夫妻,可是麵對趙蘅玉這般的美人,他焉能不動心。
他知道,嫁給侯府公子,就算是做妾,也是多少姑娘一輩子都想不到的好婚事。
不客氣地說,若不是他大嫂姿色太平庸,隻怕那兩口子恨不得馬上將妻子獻給侯府。
王則低落說道:“季姑娘,我也沒理由攔你,你放心,獬兒我會好好照料的,你若能出侯府,就出來看看他。”
趙蘅玉忽然打開了門,她無奈道:“王郎。”
她說道:“我不會嫁個那個什麽葉五公子做妾,你不必管大嫂的胡話。”
王則怔怔,心中霎時間湧起說不清的喜悅,但他轉瞬之間又鬱鬱說道:“季姑娘,你沒有明白,大嫂說的並非胡話,我大嫂和大伯母商量,說是夜裏,侯府就會來人將你送入府去。”
趙蘅玉心中有些焦急,想了想去,走出了門。
王則緊張跟上:“季姑娘,你別想不開啊。”
趙蘅玉失笑:“你想到哪裏去了,我去看看二嫂。”
王則對趙蘅玉的處變不驚感到不解,他摸了摸腦袋:“啊?這個時候見什麽二嫂?”
趙蘅玉找到了二嫂,得知她的繡品送到了管家媳婦手中,至於後來有沒有送到斐苑娘,就不可得知了。
趙蘅玉隻得無奈回到了屋裏。
她有些憂心忡忡地想著,到了侯府,若她小心應付,是會見到斐苑娘或是葉九,那葉五郎雖然不足為懼,但她害怕惹出端倪,暴露身份。
這次不比上回,上回她是莊頭親戚的小媳婦,貴人們不會在意。
這次,她可是要在主家眼皮底下行動。
趙蘅玉心焦著挨到了夜裏,才入夜,一架青帷小車來到了王家門口,侯府小廝趾高氣昂道:“將那小婦人叫出來,快些快些,晚了我家五公子可是要生氣的。”
王則飛快跑進趙蘅玉躲在屋裏,他將門反鎖上,手上拿著一根木棍子,他緊張得有些發抖,他道:“娘子莫怕,我會護你周全。”
趙蘅玉有些動容,王則手無縛雞之力,隻怕今夜是幫不了她,不過難得他有這份心。
門口,小廝左等右等見不到趙蘅玉出來,他們頓時有了脾氣,怒喝道:“那婦人怎麽還沒出來,若是五公子等急了,賠上你們的命都不夠!”
大伯母戰戰兢兢著賠笑討好:“大爺莫急,這就出來。”
她掃了一眼大嫂:“快去看看。”
大嫂慌著要跑進後院,那小廝已經不耐煩到極點了,他皺眉:“我親自去。”
趙蘅玉聽見大嫂帶著人來了,侯府小廝罵了一句:“不識抬舉。”
門被踹得砰砰作響,屋內王則的臉越來越白。
大伯母站在大門口,心裏不安極了,她沒曾想到趙蘅玉如此之倔,這下別說是厚著臉皮和侯府結親了,隻怕是要和葉五公子結成仇家。
她正急得來回踱步,去又見一架馬車匆匆而來。
大伯母怔愣:“這又是誰?”
馬車在王家大門口停下,車裏走下來一個女子,雖長得清秀,但衣著光亮,大伯母正在猜測是哪家小姐,卻見那女子從馬車裏扶出了另一個女子。
這女子穿衣打扮周身氣度更加不凡,大伯母愣愣了半晌。
侍女嗬斥道:“王家的,王則媳婦在哪裏?”
大伯母心中一驚,這位小夫人也是找王則媳婦?莫不是……
大伯母嚇得要跪地,她忙道:“葉五夫人,這事絕對不是老婦從中撮合的……”
侍女柳眉一豎,怒道:“什麽葉五夫人,這是我家九夫人!”
大伯母一時驚詫一時惶恐,不知為何葉九夫人親自登了門。
斐苑娘來到後院,看到趙蘅玉居住的屋子,怔了一下,她走到屋前,侍女推開了踹門的小廝。
小廝正要發作,轉頭卻看見了斐苑娘,方才在王家人跟前趾高氣昂的小廝愣愣,一下子小心討好起來:“九夫人,您這麽過來了?”
斐苑娘沉著臉,侍女便啪啪扇了小廝的臉。
小廝腳軟了,不知為葉五郎獵豔的事為何惹到了斐苑娘,他隻曉得立即跪了下來:“九夫人,小的也是為主子辦差啊,九夫人……”
大嫂見小廝這般,也忙不迭跪了下來。
葉家九夫人,夫君極得盛寵,她自己還是故去皇後的閨中密友,京中貴婦都要小心侍奉,更何況她這般的農婦。
斐苑娘望著破開一條縫隙的門,她幾欲落下淚來:“蘅玉阿姐。”
趙蘅玉沉默片刻,說道:“九夫人,我叫季玉。”
斐苑娘知道這裏人多口雜,她環視眾人:“退下。”
門被打開,斐苑娘走了進去,王則一步三回頭,不安地看了看她們兩人,終於還是走了出去。
門重新被合上。
斐苑娘飛快走到趙蘅玉跟前,抱住了趙蘅玉:“我真以為你不在了……”
趙蘅玉見了故人,既是歡喜又是不安,她拍了拍斐苑娘的背:“我還在,一直都很好。”
兩人收了淚坐下,斐苑娘一一問了趙蘅玉的近況,問完後,斐苑娘問道:“阿姐如今有什麽打算?”
趙蘅玉說道:“王家雖然雞飛狗跳,但她們心機淺顯,不過是貪財好利之人,我如今在這裏,竟比從前要鬆快不少。”
斐苑娘說道:“王家人粗鄙不堪,不如我和哥哥說一聲,讓哥哥給你找個地方,不愁吃喝,也沒這些煩心事。”
趙蘅玉沉默了一下,說道:“苑娘,我情願保持現狀,在這裏,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不知者無罪,我怕、我怕有一天……”
斐苑娘一頓,她悵然道:“你是怕有一天他找上來了。”
斐苑娘握了握趙蘅玉的手:“也罷,隻是若你有難處,一定要差人來告訴我。我就將侍女留在這裏……”
趙蘅玉搖頭:“不、那樣太顯眼了,容易惹人注意。”
斐苑娘歎口氣:“也罷,”她站了起來,將一袋子銀錢放在桌上,“我隻是看中了王則媳婦的繡品,一時興起今夜過來見了繡娘,買了幾件荷包帕子,碰巧遇見了五哥的下人,幫他管教了一番。”
趙蘅玉微笑,說道:“這樣就很好。”
王家正屋內。
大伯母和大嫂二嫂都惴惴不安極了,二嫂小聲問道:“葉九夫人竟是專程來見王則媳婦?”
她們見一個管家媳婦都要費盡心思,陡然間侯府的貴婦人來了這裏,簡直像是明月落下了地。
二嫂自言自語道:“莫不是從前認識?”
大伯母憤怒數落大嫂:“我原就看她不似尋常人,你偏要瞎攪和,這下好了,得罪了侯府的九夫人。”
大嫂不服氣道:“娘這樣說真沒意思,是娘同意我牽線的。”
“你!”大伯母伸手,作勢要打大嫂,卻被大嫂躲開了。
不過不知多久,那葉九夫人終於從王則媳婦屋裏走了出來。三人正討好這要上前,卻被輕飄飄地忽略過了。
葉九夫人上了馬車,五公子家的小廝也灰溜溜一無所獲地離開。
王家重新陷入安靜。
大伯母咬了咬牙,走到後院。
她小心敲了敲門,雖然門沒鎖,可她不敢貿然進去,她低聲問道:“王則媳婦,歇息了麽?”
趙蘅玉沒有說話,大伯母也不在意,她討好笑道:“王則媳婦,葉九夫人過來,是做什麽啊?”
趙蘅玉說道:“葉九夫人誇我繡的帕子好,特意過來又買了幾方。”
大伯母一愣:“就這樣?”
趙蘅玉說:“就這樣。”
大伯母一時間驚疑不定起來,今夜葉九夫人的樣子,可不像是不認識啊。
她沒有探出趙蘅玉的底來,不敢輕舉妄動,隻得更加小心:“你做針線活也是辛苦,早些歇息吧。”
大伯母走回前屋,大嫂和二嫂擁了上來:“娘問到了什麽?”
大伯母見這二人一臉膽怯,竟是連見也不敢去見趙蘅玉,一下覺得自己也不算丟臉沒見識。
大伯母說道:“鬼知道,說是來買帕子的。”
“啊?”
這夜,王家人徹夜難眠,翻來覆去想趙蘅玉究竟是說謊了還是沒有。
斐苑娘回到侯府,這時候已經是夜半三更了,可葉九郎依舊沒有回來。
她等到了半夜,葉九郎才滿身疲倦回到了屋裏。
斐苑娘今夜見了趙蘅玉,心中擔憂趙蘅玉被尋到,她說道:“夫君既是陛下心腹,也該勸著一些,人死不能複生,何必又是招魂又是搜尋。”
葉九郎閉著眼睛,困倦說道:“開棺之後,陛下篤定那棺內並非皇後,這樣也好,那妖道妖言惑眾,早就該失寵了。”
斐苑娘心中一驚:“並非皇後?”
葉九郎沒有聽到妻子話中的驚詫不安,他沉沉睡了一覺,第二天,他一大清早來到了乾清宮。
趙珣卻是一夜未睡,他眼底青黑,眸子卻像是燃著洶洶的火,他擬定了旨意,再度搜尋趙蘅玉。
葉九郎領了旨,歎了口氣吩咐了下去。
聖旨一下,議論紛紛。
幾日之內,竟然就有了消息,有人找上了順天府,說自己是丟失的皇後。
趙珣接到這個消息,當下什麽都顧不得,並未通知順天府上下官員,匆匆騎馬趕到了府衙。
官員接迎不及,嘩啦啦一大群人就要在門口跪拜,趙珣卻直直穿過他們,他問道:“人呢?”
陳季之說道:“就在屋內,隻是……”
趙珣並沒有聽陳季之的“隻是”,他大步走進了屋。
他心中溢滿了欣喜,趙蘅玉回來了,她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
重重帷幔之後,那女子背對著她,身影纖細瘦弱,趙珣仿若看著一個易醒的夢,他聲音梗塞道:“蘅蘅。”
他從未有過這般感激上蒼,給了他失而複得的機會。
這一次,他一定好好的、好好的……
他扯開帷幔,握住那女子的肩,輕輕讓她轉身。
那女子瑟瑟發抖,臉色慘白,卻依舊嬌聲說道:“陛下……”
趙珣猛地推開她。
這女子雖有五分相似,但並非趙蘅玉。
趙珣麵色劇變,大喜大悲之下,隻感到喉頭有股腥甜之味湧起。
並非是失而複得,是一次次的希望破碎。
趙珣咽下喉中的腥甜,他淡淡道:“殺。”
此次是有官員私做主張,以為投其所好,沒想到正碰到了趙珣的逆鱗。
涉事之人全部斬首。
此事不久之後,順天府又接到了幾次百姓的線索,但如今順天府慎之又慎,直到有一山東的青疤男子前來,說起自己婦人黃河落水屍首不見蹤跡之事,青疤男子交代,那日他家婦人換上了貴族女眷的貴重衣裳,船上動亂之際,他家婦人落了水。
順天府尹思來想去,冒了個險,將此事告了上去。
乾清宮內,趙珣聽完順天府尹的話,猛然站了起來。
他神色怔忪,大喜之下卻有了莫名的悲切:“她沒死、她果然沒死。”
他親自趕往了那年祭祀黃河的地方,但是到了這裏,他心中的欣喜減退,心中越來越不安。
黃河泛濫,到今年這裏依舊是窮困不已,趙珣走過田埂阡陌,走過髒汙的鎮子,眼看流民遍地,百姓潦倒。
他看到人們賣兒賣女,弱小的婦人更是任人宰割。
他走到街角,低頭丟給路邊的乞兒一袋銀子。
他身處宮闈,自小就比別人心硬一些,他以為他有今日的一切,全是他步步為營的結果。
他強勢妄為,對於弱者,從未有過共情,從未想過他們的喜怒哀樂。
這些百姓於他而言,和上蒼、社稷一般縹緲虛浮。
但如今他看到了他們,就想到了趙蘅玉是否經曆著同樣的遭遇。
平生第一次,他有了悲憫之心。
趙珣抬眼看著麵黃肌瘦的人群,麵色凝重。
來時他欣喜,覺得趙蘅玉定然是逃過一難,現下,他卻心中沉鬱。
她一個小小弱女子,真的能挨過這一年嗎?
作者有話說:
明天應該能見麵叭
不能的話就剛好中秋團個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