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次日天未亮, 蔡昭就起身了。
像無數個在姑姑身邊的清晨一樣,打座運氣,凝神衝脈,在靜謐中聆聽自己輕緩勻稱的呼吸, 感受氣勁在經脈中流動, 一遍遍的衝擊周身穴道, 熟悉的痛楚不緊不慢的擊打在身上,疼痛, 酸脹,筋骨發出輕啪聲, 她隻能慢慢忍耐過去——這種一種令人感到安心的痛覺,讓她可以毫無畏懼的站在任何人麵前。
北宸六派的心法源自同宗,然而在兩百年的分別傳承中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曆代天賦異稟之人總會在本派心法中加入自己獨到的感悟。但大體來說,隻要入了門, 修行在個人。
蔡平殊曾言:“所謂修為, 六分稟賦四分修煉。若是隻靠獨門秘籍就可製敵取勝, 為何青闕宗的曆代宗主總是無法將自己兒女培養為門派中翹楚,然後承繼宗主之位?”
——據說, 就是因為這句無心之言, 蔡平殊得罪了尹岱父女。不過她生平得罪的人多了去了, 也從不放在心中。
當然,背景強大的弟子總能獲得更好的修煉資源, 比如養髓淨脈的天材地寶,定心穩性的長輩加持。不過百多年來, 總有許多藉藉無名之輩如星辰崛起, 震鑠天下。比如戚雲柯, 就來自青闕宗外門弟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一撥。
對於這種情況,蔡平殊顯然是樂見其成的。她從小就樂於將高階心法分享給新結識的弟兄們,隻要對方人品正直,俠義為懷,她覺得能修成正道之人越多越好。
為此,她被長輩們警告過不止一次兩次,連法空上人都不站在她那一邊,勸她‘練就絕世神功容易,識一個人卻難,施主以晴空之心看待天下,然天亦有風雨陰霾’。
蔡昭睜開眼睛,接過芙蓉遞來柔軟的熱毛巾,擦拭自己額頭沁涼的汗水。
她微微吐氣,感覺身上清透自在,丹田氣勁流暢,除了筋骨略覺酸痛,之前兩日積聚的疲憊與煩躁一掃而空。
足足兩個時辰的運功衝脈,此時已是日近中天,蔡昭問常寧在幹嘛,翡翠答:“常公子也是一上午沒出門,用過早膳後就進屋去了,還叫我們別打擾他。”
蔡昭心中奇怪,中午吃飯時便問常寧,常寧異常沉默,半晌才答道:“我自行運功療傷,似乎有所進益。”
“這是好事呀。”蔡昭沒往心裏去,扭頭又問芙蓉,:“今早有人來搗亂嗎?”
芙蓉笑答:“有四個鬼頭鬼腦的,大清早就拿了一袋子□□蜘蛛往常公子屋舍靠。翡翠想他們既然喜歡這個,就往他們身上撒了些藥粉,三尺以內的蛇蟲鼠蟻就都愛往他們身上攆了,他們最後是跳著腳逃走的。”
蔡昭滿意:“翡翠幹得好,中午多吃些蝦仁,補一補。”
翡翠綠著臉走開了。
常寧剛才似乎走了神,翡翠一陣風似的從屋內退出他才醒過來,語氣溫和道:“芙蓉姑娘,替我向翡翠姑娘道聲謝。”
芙蓉答是後離去,蔡昭終於注意到常寧的不對勁,問他怎麽了,常寧隻道:“中午陪我去一趟藥廬罷,我想向雷師伯請教些事。”
兩人就此說定,飯後一路散步而至藥廬,進門時蔡昭看見角落裏紮了一圈精致的小小竹籬笆,裏頭有十幾隻絨毛嫩黃的小鴨嘎嘎的跑來跑去,甚是可愛。
其中幾隻小鴨子的腦門上,居然還綁了眼色粉嫩的小蝴蝶結,蔡昭駐足,用充滿愛憐的眼神看了小鴨子們好一會兒。
進入藥廬,蔡昭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雷師伯。
雷師伯本名雷秀明,是前任宗主尹岱座下原七名弟子中唯一還留在宗門的。與樊興家一樣,他亦擅長煉氣製藥,十餘年前某次對魔教大戰被重傷了一目一足,如今須得拄杖行走。
“是宗主冒死將我從死人堆中挖出來的。”雷秀明獨自坐在藥房中,身形瘦削單薄,曾經俊秀的麵龐上布滿刀疤,左目上覆有一枚精致的繡緞眼罩。
“他是師父破格錄取的關門弟子,原本我們都瞧不上他。還是蔡平殊說的對,他比我們七個都強。”雷秀明的目光移到蔡昭身上,“你的眼睛與額頭很像蔡平殊。”
他忽又低沉,“現在,連她也死了……你姑姑跟你提過我麽?”
“提過。”蔡昭平靜,“姑姑說,您最好講究吃穿用戴,還動不動傷春悲秋,一點兒小事就要置氣許久。因姑姑‘借’過你兩身衣裳和一頂玉冠,你就氣的許久不肯跟她說話。”
“兩身衣裳,兩身衣裳…”雷秀明抬手摸到自己疤痕累累的臉,“那是‘借’麽?!我不過跟著大師兄去佩瓊山莊辦點事,倒了血黴撞上你姑姑正打算女扮男裝去闖江湖,隻有我的袍子她穿著正好,就問也不問拿了去!”
“……姑姑不是留了一朵雪蓮做謝禮了麽,她說您的衣裳配飾尤其好看。”
“能不好看麽,你娘見到穿著我袍子的蔡平殊連道都走不動了,非她不嫁。後來你娘知道你姑姑是女子,舍不得責怪你姑姑,卻跑來罵我一頓,說都怪我借的袍子叫她生了誤會——真是無妄之災,叫我跟誰說理去。”雷秀明咬牙切齒。
常寧忽道:“原來,雷前輩的過往也不全是傷悲之事。”
雷秀明一愣,臉上浮現一抹惆悵:“是呀,的確也有不少啼笑皆非的事。”
他再次轉頭看向蔡昭:“我很想念你姑姑,她走的時候我該去送送她的,卻始終沒能下決心踏出萬水千山崖,我後悔了三年。”
蔡昭低頭:“師伯別老想這些啦,人死如燈滅,送與不送,姑姑不會計較的。”
雷秀明道:“前日,你娘臨走前特意跑來看我。她不但踹破了我的門,還將武元英的慘狀繪型繪色與我說上三遍,末了叫我惜福,別不知好歹,與武元英相比,我這樣每日還能好好喘氣的,不知幸運多少了。”
蔡昭尷尬:“娘這是安慰您呢。”
“是呀。”雷秀明神情舒展,“被她吼了一頓,這幾日我好多了。想想我們師兄弟七個,除了二師兄邱人傑遠走他鄉,我成了個廢人,剩下的師兄弟全死了……”
他忽的眉頭一皺,“不過七師弟的屍首一直沒找到,你們說,他會不會也像武大哥一樣……”
“不會。”常寧簡潔道,“羅女俠在魔教待了兩年,將裏裏外外的牢獄都摸了一遍,若有郭子歸前輩的消息,她絕不會隻字不提。郭前輩生前的名望遠不如武元英大俠,魔教並無長年秘密囚禁他的道理。”
雷秀明點點頭:“你說的有理。”又問,“這回你來何事,傷勢有變麽?”
“前輩替我看看罷。”常寧坐到近前。
雷秀明一手搭他腕脈,另一手並起食指與中指,緩緩運起真氣去探他天突、氣舍與膻中三處穴位,片刻後再探他大椎、靈台與中樞三處。
“比先前好些了,我又探得你複原了些許功力。”雷秀明放下手,“慢是慢了些,不過總算是有起色的。”
“晚輩想問的不是這個。”常寧將衣襟束至脖頸,“反正家父教我習武也不過這兩年的事,從頭練起也無妨。晚輩想問,前輩對五毒掌知道多少?”
“五毒掌?”雷秀明一怔,“所以你覺得自己中的是五毒掌之毒麽。”
“混亂中晚輩的確被打中數掌,但晚輩不清楚那是不是五毒掌。”常寧道,“仿佛是,又仿佛不是;這才來請教前輩。”
雷秀明思忖片刻,解釋道:“五毒掌原是一門滇南密林中的邪派功夫,不知怎麽流入了魔教,是以五種劇毒配合心法練就掌力。中五毒掌者,輕則皮肉潰爛,重則毒血攻心。據說聶恒城就練過這門功夫,後來他功力漸長,就去練旁的更為霸道的功夫了。”
蔡昭聽懂了。
簡單來說,尋常情況下被對手一掌擊中,隻是受內傷,隻要沒有震碎五髒六腑,總還救得回來。但被五毒掌擊中,不但要受內傷還要中毒。前者隻醫治內傷就夠了,後者不但要醫治內傷還要解毒。
“當年我曾醫治過幾個中五毒掌的傷者,他們往往並非死於內傷,而是毒發身亡。”雷秀明道。
蔡昭:“不能解毒麽?名門正派中也有不少擅長解毒的前輩啊。”
“要解毒,你得先知道中什麽毒啊,然而無人知道是哪五種毒啊!”雷秀明苦笑,“這就是五毒掌可惡之處,不同之人掌下之毒也不盡相同——譬如一對師兄弟一道練五毒掌,可能前四種毒都一樣,到了第五種毒,一個用蠍毒,而另一個卻用蝕骨草了。既不知道是何種毒,我們又如何對症下藥?”
“是以五毒掌就無解了麽?”常寧問。
“那也不盡然。”雷秀明道,“凡事必有利弊,五毒掌雖然沾之即毒,後患無窮,但有三個弱點。”
“第一,最怕遇見功力高於自己且早有防備之人。倘若遇見這種人,對方隻要在中掌那一刻以渾厚內力將毒性逼回,出掌者就會反受其害了。”
“第二,最怕叫人知道自己的五毒掌是那五種毒。一旦人家知道了你的底細,這五毒掌的威力立時少了一半,就隻是尋常掌法了。”
“記得那年,聶恒城的二弟子陳曙開壇立威,數月內暗算了武林正道中好幾位有名的俠士。他也不求致人死地,隻是偷襲每人時打上一掌,旋即退走,叫中掌之人煎熬苦痛,最後不治而亡。”
蔡昭聽的入神:“那怎麽辦?這些大俠都死了麽?”
“若都死了,就沒有你常世兄了。”雷秀明笑道,“這些傷者裏就有常昊生,那會兒他年紀輕,連親都沒成,就不慎中了暗算。”
蔡昭扭頭看看常寧,“那他們是怎麽痊愈的。”
“是你姑姑出的手。”
雷秀明似乎陷入了回憶,“常昊生中毒後,她急的不行,三天內挑了十座魔教分舵,還到處張貼告示,叫陳曙別做縮頭烏龜出來應戰,大家一對一,誰也別找幫手。陳曙一日不出來,魔教賊子們就一日別想安寧。嗬嗬,那陣子啊,魔教的蝦兵蟹將聽見‘蔡’字就頭痛。”
“姑姑不怕魔教報複落英穀麽?”蔡昭覺得後怕。
常寧笑:“第一,那時還沒有你那熱鬧的落英鎮,第二,那時落英穀裏也沒幾個人,魔教要去搗亂就去好了,大不了把屋舍樹木燒了,回頭你姑姑翻新重建就是了。反倒是魔教,聶恒城苦心經營了幾十年,每座分壇分舵都藏了不少財帛。”
蔡昭訕笑幾聲。
雷秀明繼續道:“不過陳曙這種奸詐小人怎肯光明正大的應戰,他明著接了戰書,暗著卻跑去比武之處布置陷阱。誰知你姑姑等的就是這個,她領人預先埋伏在外圍,恰好逮住了正在布置陷阱的陳曙一行,然後大家劈裏啪啦打了一架。”
“激戰中,你姑姑刻意引陳曙出五毒掌,中掌那一瞬就以自身內力逼回毒性。其實這招甚險,因你姑姑從未與陳曙交過手,誰也不知彼此強弱——幸虧,你姑姑功力略勝一籌。陳曙中毒之後,急急忙忙要給自己解毒,不免鬆懈了防備,終於叫你姑姑查清是哪五種毒。之後,我就跑去給法海上人打下手,很快配出了解藥,救下大家性命。”
遙想蔡平殊當年俠肝義膽凜凜威風,蔡昭聽的心曠神怡:“……姑姑真了不起。”
“廢話,不然為何那麽多人肯聽她的。”雷秀明白了她一眼,“你娘知道你姑姑這般冒險後,哭的差點水淹長春寺。”
頓了頓,他又道,“那年,你姑姑還不足十七歲。那麽多正道上的前輩都束手無策的事,她說辦就辦到了。師父他老人家知道後,一連幾天都念叨‘後生可畏’。”其實尹岱當時還自言自語過‘生女當如蔡平殊’,尹氏雙姝至此深恨蔡平殊。
“後來陳曙怎樣了?”常寧忽問。
雷秀明醒過神來,譏嘲道:“五毒掌練成之後又不能再改毒性了,既然人人都能配出克製他毒掌的解藥,他這門功夫立時成了雞肋,再趕緊練別的功夫也來不及了。後來,他死在周致臻大哥手中,是聶恒城四大弟子中最早下黃泉的。”
“師伯剛才說五毒掌有三個弱點,還有第三個呢?”蔡昭忽然想到。
雷秀明笑了下:“第三個弱點就是貴。你用劇毒練功,總得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吧,練功時需要許多名貴藥物來護住心脈不受毒性侵蝕。是以,沒錢的千萬別練五毒掌。”
常寧皺眉:“前輩所說的兩人,聶恒城練五毒掌到一半就去練別的功夫了,陳曙則是被揭穿了底細,他倆都沒繼續練下去。晚輩十分好奇,若這五毒掌一直練下去,究竟能到何等威力?能不能即便不打中對手,也叫對方中毒?”
雷秀明神情一肅:“這個我隻聽過傳聞。據說百年前滇南有位高手,將五毒掌練至爐火純青,出掌時掌風亦帶毒。兩相比武時,隻需多糾纏片刻,對手就會因吸入毒氣而死——不過誰也不曾親眼見過。”
常寧沉默許久,隨後長揖:“多謝雷前輩為晚輩解惑。接下來,晚輩打算自行運功療傷,看看是否有所好轉。”
說完他就向雷秀明再行拜謝,然後招呼蔡昭回去。他走到藥廬外等待時,仰頭望天時怔怔的出神,不知在想什麽。
雷秀明看他背影,低聲道:“你怎麽不問他如何運功療傷?”
蔡昭笑笑:“我姑姑說,如果你相信一個人,那麽他必然有不告訴你的道理,如果你不相信一個人,那麽他說出來的必事編造好的謊言——問有何益。雷師伯,你又為何不問?”
雷秀明口氣猶豫:“常昊生當年是中過五毒掌的,我在想,興許他留下了什麽心法,能夠克製五毒掌?”
“聽起來頗有道理,可那是常家的獨門心法,旁人不好過問了哦。”蔡昭似笑非笑。
雷秀明板起臉:“行了,你好好護著那小子罷。盼著常昊生在天有靈,叫他兒子早日痊愈,省的我每日給他熬清火祛毒湯。”
“要我說啊,藥補不如食補,雷師伯你與其熬什麽清火祛毒湯,還不如煲幾盅清火老鴨粥呢。剛才我進來時,看見角落裏那群小鴨子挺歡騰的,不如拿來煲粥吧。”
雷秀明:???!!!
“……給我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