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蔡昭從沉睡的密林中緩緩找回自己的意識, 仿佛拖著破車的懶驢般不情願。


    自從父親失蹤後,她已經許久不曾這樣深眠了。


    屋裏熏著名貴的香料,是一兩十金的翠屏點犀,仿佛摻了些淡淡的佛手柑, 金粉富貴又不失清雅, 身畔被褥與枕巾皆是上好的雲錦與細麻, 床鋪上堆錦鋪繡,好像躺在雲堆裏。


    蔡昭真想拉芙蓉翡翠過來, 看看人家的屋子是怎麽布置的,自從蝦餃嫁人後, 她倆越發沒人管束了,動不動就對自己冷嘲熱諷,真是毫無體統!

    哦,她們這會兒不在這裏。


    隻要安全就好,體統少一些也無妨。


    蔡昭是飽含期望出生的。


    據說本來蔡平殊已婉拒湯藥, 打算順其自然的赴死了, 誰知一見到小侄女紅撲撲皺巴巴的小臉, 她歡喜的不行,想著無論如何要活到小姑娘牙牙學語, 聽她叫一聲‘姑姑’。於是蔡平殊認真服藥, 努力運氣自療, 竟生生拖延下了性命。


    當聽到小小蔡昭開口喚人,蔡平殊想到小侄女將來可能受人欺侮, 於是就想將一身絕學傳授;待小姑娘武藝初成,蔡平殊又擔憂她整日樂嗬的沒心沒肺, 被人欺騙可怎麽辦, 於是又想多提點些為人處世的道理。


    如此一日拖過一日, 直到蔡昭十二歲上,蔡平殊才撒手人寰。


    為此,蔡平春,寧小楓,甚至戚雲柯與周致臻等人都分為疼愛感激小蔡昭。


    他們常說,因為她,蔡平殊多活了十二年。


    寧小楓希望女兒能像蔡平殊,英武磊落,灑脫豁達,像驕陽一樣的明亮無畏,蔡平殊卻希望女孩能像寧小楓,慧黠機靈,嬌憨可愛,精致會過日子。


    蔡平春則希望……蔡穀主沒有意見。


    然而蔡平殊與寧小楓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蔡平殊坐立起行,果敢堅毅,無論刮風下雨總是天不亮起身習武,而寧小楓哪怕累積了半人高的賬冊也要睡到自然醒,說是磨刀不誤砍柴工。


    最後蔡昭向姑母與母親各取一半,起身前總要在床上掙紮一番,來自姑母的那一半告訴她一寸光陰一寸金,該起來撿金子了,來自母親的那一半卻蠱惑她多睡一刻是一刻,等將來年老了少眠,想睡都睡不著了。


    蔡昭睜眼,緩緩坐起,發現外麵又是日近黃昏。


    她苦笑,這些日子都是夜裏忙碌白日補眠了。


    兩名美貌婢女捧著剛熨好的衣裳上前,服侍她穿衣著鞋,然後再為她捧鏡梳頭。


    昨夜送走假常寧後,天色開始發亮,她知道清靜齋已空空如也,四周一定藏著無數雙眼睛在暗中窺伺自己,她可不敢住回去。


    她本想去藥廬雷師伯處湊合一夜,養精蓄銳,誰知剛回屋拿了芙蓉為她準備好的包袱,就見宋鬱之站在庭院中,請她去垂天塢小憩。


    起初蔡昭還猶豫:“這樣不好罷,你我的名聲……”


    “這回從廣天門來的,除了幾位護衛叔父,還有技藝精妙的廚子。”


    蔡昭立刻表示——江湖兒女,磊落自知,無需介懷小事。


    垂天塢外頭看著清風朗月,誰知屋裏布置的猶如銷金窟,處處金玉,步步錦繡。


    宋鬱之隻好跟她解釋,這些都是他爹宋時俊的品味。


    蔡昭表示讚賞:“其實天下大多數人都喜歡這樣的布置,隻不過他們喜歡不起罷了。令尊這樣真好,既有金山銀山,又恰好喜歡金山銀山。”


    宋鬱之:……


    相處日久,他已知道很多時候蔡昭並非存心氣人。所以他最好學會欣賞蔡昭的語言風格,不然會活活氣死。


    於是他道:“嗯,幸虧金山銀山遇上了家父,不然該失落了。”


    梳洗完畢,蔡昭坐到桌前開始用膳。從日出睡到日落,她也不知道這頓算什麽飯了。


    幾筷幾勺入嘴,她就在心中嬌歎一聲,要命了。


    白玉苦瓜湯居然硬生生將苦味轉為甘甜鮮美,八寶鴨軟糯可口肉絲分明,爆炒雙脆火候分毫不差,連米飯都似是用竹筒蒸出來的,餘香回味。


    蔡昭邊吃邊歎——要不她去和戚淩波商量商量,她嫁去佩瓊山莊,自己改嫁去宋家?

    不行。


    她暗自搖頭,武林中人最守信諾,她怎能因為區區幾道菜就想改嫁呢,何況她還沒見識過周家大廚,說不定更勝一籌呢。


    兩名美婢站在一旁,體貼的布菜送湯。


    蔡昭看著她們嬌俏的臉蛋,滿腹豔羨:“你們每頓都這麽伺候三師兄麽?”


    誰知美婢一聽,雙雙麵露委屈。


    一婢道:“婢子倒是想,可惜公子不肯,還將婢子趕的遠遠的。”


    另一婢道:“戚大小姐也太凶了,見了我們姊妹就喊打喊殺的,公子說等過一陣子就讓我們回廣天門呢。”


    蔡昭十分憤慨:“淩波師姐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有你們這樣溫柔體貼的美人服侍,那是多大的福氣,她居然還不要,真是豈有此理!”


    兩婢麵麵相覷。


    一婢輕咳一聲:“興許戚大小姐是不喜歡公子沐浴時,我們姊妹在旁服侍。”


    蔡昭:“洗澡本來就要人幫忙啊,背後自己又搓不到。”


    兩婢:……


    另一婢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戚大小姐也不喜歡我們夜裏睡在公子屋裏。”


    蔡昭:“哇,你們還給三師兄守夜啊,我以為現在沒有這樣勤快的丫鬟了,二位真是用心啊。”芙蓉翡翠夜裏睡的比自己還香,有時還打呼,端茶送水是想也別想,若是走水了還得自己去叫醒她倆,真是氣死個人!


    兩婢:……


    一頓飯吃到天色擦黑,兩位美婢差點舍不得放蔡昭走,隻恨當年宋家為何沒和蔡家定親。


    蔡昭揮別美人,悠悠然的走向宋鬱之的居室。


    剛接近主居室,四周就有持劍侍衛隱隱冒頭,一名短須方麵中年漢子站在門口,笑道:“原來是小蔡姑娘,吃飽睡足看起來精神好多了。”說著,也不問蔡昭緣由就放了她進去。


    宋鬱之正披著外袍在燈下看書,見蔡昭進來連忙穿上外袍,“龐六叔,怎麽不叫我更衣後再讓師妹進來呢?”


    龐雄信咧嘴笑:“你又不是沒穿衣裳,哪那麽多規矩。”說完便出去了。


    蔡昭等宋鬱之穿好衣裳,才掀珠簾進入裏屋。


    “要不要再加件披肩,這袍子的衣襟有些寬,鎖骨露出來了。”她望著眼前嚴肅英俊的青年男子,十分貼心的提醒。


    宋鬱之忍著沒去拉襟口:“……不必了。”


    “咱們聊聊吧。”蔡昭坐到桌前,“我有許多話與三師兄說……呃,這裏沒茶麽?”她拎拎空茶壺,晚飯吃多了想喝口茶。


    宋鬱之隻好從一旁的暖爐中拎出紫銅茶壺,親自給蔡昭倒茶。


    “現在山上什麽情形?”蔡昭輕吹茶杯——上好的雲鼎香,多喝兩杯都可以買間鋪子了。


    宋鬱之緩緩做下,“雷師伯直言自己害怕,退回藥廬後拘著樊師弟和其餘弟子不許出來。李師伯看來半信半疑,讓莊師兄等人弟子加緊巡視,既防外也防內。歐陽師伯陳師伯等人依舊聽暮微宮吩咐,但與那群新上來的壁壘分明。師…宗主下令嚴守石壁地牢,不許半分鬆懈。”


    蔡昭又問:“師母呢。”


    “雙蓮華池宮至今緊閉門扉。”


    蔡昭有點不確定:“你把我帶回垂天塢,淩波師姐也沒來叫罵?”


    宋鬱之給自己也倒了杯茶:“她倒是想來,被師母看住了。於是派了婢女來罵了你我一頓,被我趕出去了。”


    “看來淩波師姐也沒多喜歡三師兄啊?”蔡昭捧著茶杯,“要是周玉麒膽敢帶我看不順眼的妙齡女子回自己院落,我一定……”


    宋鬱之眸光一閃:“你一定會退婚?”


    蔡昭:“……這點事情退什麽婚啊,打兩頓就是了。”


    宋鬱之放下茶杯:“我看你也沒多喜歡周公子。”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戚淩波不見得多喜歡自己,隻不過她自小就一定要最好的,哪怕並不喜歡也不許別人染指。


    鎏金鑲翠的劍枝燈台下,喝茶少女的嘴唇被熱氣熏的紅灩灩,肌膚瑩潤雪白,散發著珍珠般的光澤。


    宋鬱之起身,煩躁的站到窗邊:“天色不早了,師妹若沒有別的話要說,還是回……”


    “別別別,我有話要說。”蔡昭不敢貪茶喝了,趕緊進入正題——


    “據說兩百年前,這裏隻有暮微宮,其餘地方都是後來慢慢建造的。”她道,“比如暮微宮前的懸掛玄鐵巨鑼的高架就是第二任宗主建的,後山那片好大的演武場是第三任宗主建的,沿湖這一大片雅致的院落是第六任宗主的手筆……”


    宋鬱之皺起眉頭:“你究竟要說什麽。”


    “三師兄別著急,就快說到點子上了。”蔡昭舉起小手安撫,“總之,似乎每一任宗主都會為宗門添加些什麽。連咱們師父這麽不愛生事的人,也為淩波師姐建造了仙玉玲瓏居,為我修繕了椿齡小築……”


    “仙玉玲瓏居是師母給淩波建的。”宋鬱之一絲不苟的修正答案——他特特等到戚淩波住進仙玉玲瓏居後,才提出住到距離最遠的垂天塢。


    “哎呀一樣啦。”蔡昭,“已故的尹老宗主同樣貢獻非凡,那座刑具齊全的水牢就是他的意思。不過,如今關著千麵門弟子的那座石壁地牢應該不是尹老宗主建的,看石階上的鑿記與磨痕,應是六七十年前修造的了。”


    宋鬱之轉身,注視女孩:“你想做什麽?”


    蔡昭抬頭看他,目光清澈堅定:“師兄不要管我想做什麽,我隻請師兄幫幾個忙。”


    ……


    寅時二刻,石壁地牢屋外,夜風淒切,草木狂飛。


    幾十名守衛來去巡邏,兩名宗門弟子哆嗦著站在外圈的一塊高石上,從上往下掃視周遭。


    “嘿,真是倒黴,抽中了下半夜的簽,睡的正香呢卻來這兒喝冷風!”


    “上半夜也冷,風也大!李師伯說了要把千麵門那禍害移送去外門嚴加看管,那兒有火盆有屋子,好受多了,偏那些新來的死活不肯放手!我說,他們是不是信不過咱們啊,怕到了咱們地盤他們就管不著了?”


    “廢話,咱們也信不過他們啊,這不李師伯非要派人與他們聯手看管麽。可這黑燈瞎火的,誰會來劫獄啊,害我們窮受罪!”


    “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還能有誰啊。”


    “你說小蔡師妹?不會吧,我聽說她也是被那假冒常大俠之子的家夥瞞騙了。”


    “究竟是瞞騙,還是與魔教勾結,那可也難說的很。”


    “喂喂,你說咱們宗主會不會真的被人替換了啊?”


    “當然不會!什麽易身大法,說的跟真的似的,其實都是傳聞。今日一早李師伯讓那千麵門的禍害變個人試試,誰知那人推說功力耗盡,暫時無法施展——我看就是那個假冒常大俠兒子的家夥在胡說八道,給咱們宗主潑髒水呢!”


    “唉,這世上到底有沒有能把人變成另一個人的神技啊?”


    “有的。”一個輕輕的女孩聲音。


    兩名弟子俱是一愣,先是互看對方,不等反應過來,兩人均覺身上一麻,便不省人事了。


    蔡昭緩緩的收回兩指。


    她看看眼前幹燥瘋長的草叢,無奈的自言自語:“沒想到我也得學那家夥了。”


    ……


    野草觸火即燃,風助火勢,天際立刻騰起金紅的光焰。


    遠處的巡守弟子定睛一看,大叫道:“糟了,石壁地牢那兒起火了!”


    他們正打算過去救火,忽見側麵隱隱綽綽有個人拖著什麽在動,他們立刻高舉火把高聲嗬斥:“前方何人,快快表明身份!”


    少女抬起頭,暗色風兜落下,露出鮮妍明亮的清麗麵龐:“我又睡不著了,出來走走。”


    ……


    急切淒烈的銀哨厲聲吹響,四長一短,一伺有別的巡邏弟子聽見,立刻同樣吹起銀哨,重重擴散示警聲。


    莊述聽見哨聲,敲響師父的房門後進入,“師父……”


    李文訓已穿衣起身,麵沉如水:“我聽見了。讓所有三年以上持劍弟子起來,到萬水千山崖前匯合。”——無論蔡昭怎麽鬧騰,最終總是要通過萬水千山崖才能離開。


    莊述抱拳領命。


    ……


    樊興家慌亂的套著袖子往屋裏衝:“雷師伯,雷師伯,哨聲四長一短,有人劫獄!肯定是昭昭師妹,咱們快去看看罷!”


    雷秀明板著臉:“我們去幹什麽,挨打麽?就你這點功夫,能救得了誰啊!”


    樊興家哭喪著臉:“那怎麽辦,昭昭師妹會不會死啊!”


    雷秀明扭頭,剛好看見鋪在衣架上的錦繡長袍,腦海中浮現另一張鮮活的麵孔——“哇,你衣裳上的繡紋我從沒見過,真是好看又別致,我拿東西跟你換行不行?”


    他沒答應,於是那女孩趁夜偷拿走了,留下兩朵雪蓮。


    萬金難換的冰山雪蓮,隻換了一件尋常精致的衣裳和一頂品相普通的玉冠。


    他當時傻了半天。


    ——再也沒有那麽傻的姑娘拿雪蓮來換他的衣冠了。


    雷秀明沉默許久,喟然長歎,“將侍衛們叫起來,護著我們過去,若是昭昭被打傷了,咱們還能救一救。”


    樊興家喜出望外。


    ……


    戚淩波興奮的麵色發紅:“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蔡昭那個小賤人一定不會安生!聽見了麽,一定是她劫獄了!二師兄,咱們去看好戲!”


    “當然要去!”戴風馳差點樂開了花,“我要看她被打個半死!”


    “去什麽去,你們誰也不許去!”尹素蓮冷著臉從裏屋出來,“我的話你們當耳旁風麽?外頭形勢不明,你們瞎摻和什麽,都給我老實待在這裏!”


    戚淩波急了:“不,不是……娘,我們不是去摻和啊,我們是去看戲啊!”


    戴風馳也急道:“是呀,我們不會動手的,就是看蔡昭倒黴出出氣嘛!”


    尹素蓮堅不允許。


    戚淩波大急,嚷嚷著要拔劍殺出去。


    這時冒婆婆來勸:“咱們遠遠站著看,不會叫小姐與公子受傷的。”


    尹素蓮無奈:“冒婆婆跟著去罷,多帶幾個好手,不要叫他倆靠的太近。”


    ……


    龐雄信負劍進屋,沉聲道:“公子,外頭鬧起來了,咱們去不去?”


    宋鬱之衣衫整齊的麵窗而站,似乎根本沒睡,站了不知多久。他道:“自然要去,但咱們的人不能動手。”


    龐雄信一愣:“可我聽說劫獄的是小蔡姑娘……”


    宋鬱之轉過身來:“龐六叔,請你聽我的。”


    龐雄信望著眼前神情堅毅的青年,滿心信任:“遵命。”


    ……


    距離萬水千山崖尚有三四裏地,暮微宮第二殿西麵空地上。


    拖著水桶車的少女已被團團圍住,周圍重重疊疊的火把與燈籠將夜幕照的白晝般刺目明亮,腳步急促,人聲此起彼伏,形成一種緊張詭異的熱鬧。


    假戚雲柯站在高處,對不遠處的李文訓喊話道:“你瞧見了吧,我就說她與那魔教小賊早有勾結。”


    李文訓麵色鐵黑,不置一詞。


    假戚雲柯高聲冷笑一陣:“蔡昭,我早就知道你要劫人了,你果然與魔教勾結!”


    蔡昭手上還牽著水桶車的繩索,聞言抬頭一笑:“別整天魔教魔教的,咱們說幾句新鮮的吧——聶喆你這個卑劣無恥兩麵三刀身上沒有幾兩骨頭重的窩囊廢,若不是靠死人聶恒城的威風撐門麵早被人跟臭蟲似的一腳碾死了!”


    她高聲罵完這些,衝假戚雲柯及那群灰衣人笑了笑:“這幾位,請你們也照樣罵幾句罷,不妨事吧?”


    假戚雲柯臉色發青,灰衣人們緊閉嘴唇,更有數人作勢欲撲向蔡昭。


    蔡昭轉頭,向眾宗門弟子道:“你們敢這麽喊麽?不敢喊的說不定都勾結了魔教呢。”


    當下就有幾位弟子照樣臭罵了聶喆一頓,更有加倍發揮的。


    蔡昭再看向假戚雲柯:“師父,你看見了麽?北宸門人,哪有不敢辱罵魔教教主的。”


    李文訓疑惑的視線飄向他們。


    在短鷹鉤鼻子的督促下,幾名灰衣人被推出來結結巴巴的罵了聶喆幾句,然而既不夠氣力也缺乏激情,活像是在被逼良為娼。


    假戚雲柯將手一揮,對蔡昭道:“你不必多言,不論你是不是勾結魔教,你劫走千麵門人犯是真的。李師兄,歐陽師兄,陳師兄,你們怎麽說?”


    李文訓沉著臉將手一揮,外門弟子一層層圍住了蔡昭。


    歐陽克邪與陳瓊對視一眼,也指揮內門弟子跟上。


    有七八名灰衣人也想上,卻被短鷹鉤鼻子製止,歪嘴一笑,壓低聲音道:“先讓他們自己鬥鬥看,咱們也見識見識青闕宗的功夫——不過,可以伺機將姓千的小子搶回來。”


    他用嘴奴了下那水桶車的方向。


    灰衣人們會意。


    安排完畢,眾人視線轉至下方空地。


    當前一名賊笑嘻嘻的弟子道:“蔡師妹,得罪了,我不會弄傷你的。”然後挽了朵劍花上前,意欲輕傷蔡昭,將其擒下。


    “不必客氣。”蔡昭一劍格開,飛起一腳就將那弟子踢飛了,宛如斷了線的紙鳶。


    場內短暫一靜。


    蔡昭手持一把半開刃的鈍劍,以劍代指,砰砰兩聲直接點倒最前麵的兩名弟子。


    眾弟子總算認真起來,大叫著向蔡昭撲去。


    蔡昭展臂揮舞,一把灰撲撲的鈍劍在她手中竟然無往不利,最前麵一圈弟子迅速被她製倒在地上。


    後圈弟子本來自恃身份,不願群毆一個小姑娘,眼前前方同門倒下一片,不得已挺劍上前,三五成群進行攻擊。


    蔡昭毫不畏懼,一劍破開第一人的劍勢,迅疾無比的側劍拍其門麵,將之擊暈;隨後第二人斜挑他手腕,恰好點中穴道,那人半身麻痹到地;接著引第三人的劍刺向第四人,她躍起翻劍重重劈下,將兩人同時擊倒。


    如此左劈右砍,瞬時又是三四組弟子被撂倒。


    幸虧蔡昭用的是鈍劍,雖然眾弟子被打的哎喲連天,但尚未見血。


    莊述一看群毆也不行,喝道:“七人一組,布劍陣!”


    北鬥劍陣又與尋常的群毆不同了,七名弟子腳踩星位,布成劍網攻向蔡昭——可惜,這種劍陣二十年前蔡平殊就想出了破解之法。


    蔡昭看的清楚,當七人劍陣攻來時最局促的總是天璿位,蓋因他既需要讓出主攻位置給天璣,又得為瑤光位助攻。蔡昭鐺鐺數劍劈開當前三人,向天璣位弟子揮劍的同時,左手揮出一束銀光,唰的穿過天璣位弟子的腋下,銀鏈緊緊纏住天璿位弟子。


    蔡昭邊揮劍邊拉動銀鏈,陣型立破。


    同時兩名灰衣人想過來偷水桶車,被她順勢一劍一鏈抽開兩丈遠。


    望著少女猶如一團神出鬼沒的暗影,四處翩飛,眨眼間又擊倒了兩組七星劍陣弟子。


    莊述與其餘弟子大駭。


    蔡平殊曾說:“習武之人最忌固步自封,再好的招數用久了都不免被人看穿,須當不斷進取革新。”——她曾不止一次提醒青闕宗的七星劍陣有大破綻,甚至連補救之法她都想好了,可惜無人肯聽她。


    她當時已經很強大了,然而依舊沒有多少說話的權力。


    蔡昭重重直刺出去,點倒了第三組七星劍陣的最後一名弟子。


    至此,已有三四十名宗門弟子倒在她劍下了。


    眾人嘩然,難以置信。


    少女仗劍站在當中,雪膚花貌,神情冷漠。


    周遭一圈五六十名弟子,竟無人敢率先上前。


    戚淩波遠遠看著,心中升起了一股複雜奇異之感,嘴上卻道:“我看她是強弩之末了,用不了多久就會打到泥地裏去!”


    戴風馳咬牙附和,表示就是這樣沒錯。


    假戚雲柯不耐煩了,高喊道:“不必執著劍陣,諸弟子各顯本領,將這孽障拿下!”


    聽到宗主下令,弟子們再不講究陣法組團什麽的,決意來個以多為勝,圍也圍死蔡昭。


    當前十幾人聯手上前,十幾把劍齊齊指向蔡昭。


    蔡昭左手銀鏈重重甩過去,啪啪幾下將人抽開,右手挺劍劈砍刺穴。


    這時後麵刺出一人,他劈裏啪啦從後麵將這十幾名弟子劈頭蓋臉打散開,嘴裏怒罵道:“你們要不要臉,一群打一個已經夠丟人現眼了!現在還想用這麽不要臉的法子,索性我去山下找個百八十名販夫走卒來,一樣能圍死蔡昭!你們還學什麽武,練什麽劍,滾下山去當尋常百姓吧!”


    十幾名弟子被打的嗷嗷叫著抱頭鼠竄。


    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丁卓。


    莊述失笑:“你居然出來了?”


    丁卓冷著臉:“外頭熱鬧成這樣,我怎麽躲得住。這年頭,武林中人也越來越沒有修武之心,什麽雞零狗碎下三濫的招數都使得出來!”


    被他這麽一通罵,眾弟子俱是臉紅,再不好意思搞人肉陣,隻能三五成群慢慢耗著蔡昭。


    反正全場將近兩百人,蔡昭總有力竭的時候。


    眼看蔡昭猶如鐮刀割草芥般,無人可敵。


    莊述看不下去了,打算親自出手,卻被丁卓拉住:“你是李師伯的大弟子,你若被蔡師妹打成一條死狗,李師伯的臉麵怎辦?”


    莊述隻好罷手。


    這時曾大樓來了,他急急忙忙撲到場中,口中大喊:“昭昭別鬧了,這麽多人你出不去的,我會跟師父求情的……”


    此時蔡昭剛剛點倒兩名弟子,轉身便被曾大樓攔住。


    兩名灰衣人借這機會,雙雙甩鞭卷住水桶車的把手,迅速將車拉走後就地一推,水桶中被點穴昏迷之人立時就滾了出來。這人雙目緊閉,正是千公子。


    短鷹鉤鼻子見千公子被搶了回來,正要哈哈大笑,忽的笑聲卡在喉嚨中發不出來了——


    場內一片寂靜。


    原來適才蔡昭回身看見曾大樓,當胸就是迅烈無比的一劍。


    曾大樓呆呆低頭,看見自己胸口深深插入的鈍劍,溫熱的血已汩汩流出。


    因是鈍劍,痛感愈發淩厲。


    蔡昭緩緩轉動並抽劍,嘴角含笑:“大師兄,你總算來了。”


    雷秀明尖叫一聲:“昭昭你殺昏頭了麽?!”——殺了曾大樓,他還怎麽給她求情!


    眾弟子驚愕難言,適才不論多艱難蔡昭始終不曾殺過一人,他們都漸漸放下戒心,誰知少女忽起殺招,一下取人性命!


    殺的還是曾大樓!

    李文訓咬住後槽牙,打算親自下場了。


    歐陽克邪與陳瓊也沉著臉走了過來,剛走兩步,他們又停住腳步。


    原來蔡昭迅速扯下卷自己左肩上的一卷粗麻繩,一頭繞住曾大樓,一頭高高甩起,恰好掛在一顆光禿禿的百年老鬆上。她奮力拉動繩索,曾大樓的屍首隨即被高高懸掛起來。


    樊興家慘叫一聲:“昭昭,你瘋了麽?快把大師兄放下啊!”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蔡昭喪心病狂時,懸在半空中的曾大樓屍首開始發生變化了,有人發覺後叫了出來——“快看,大師兄怎麽了?”


    此時雖是暗夜,然而幾百支火把照的場內異常明亮。


    眾目睽睽,晃悠悠的屍首猶如蛆蟲蠕動般迅速扭曲起來,額頭麵頰還有手足上的肌膚筋肉不斷起伏凹凸,一忽兒發紫一忽兒發黑,甚至還有屍水淌下。


    麵對如此詭異的一幕,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動作,定定盯牢。


    很快,屍首停止了扭曲。


    可這具屍首也不再是曾大樓了,而是一張布滿橫肉的陌生麵孔。


    幾百人鴉雀無聲。


    最後不知是誰先叫了出來——“原來,世上真的有易身大法啊!”


    這句話猶如破除了魔咒,一時間幾百人議論紛紛,有人驚訝,有人恐懼,有人慌亂不知所措,還有人用目光交流意見。


    樊興家張大了嘴巴。


    戚淩波傻傻的:“這人是誰啊,大師兄去哪兒了。”


    戴風馳:“原來蔡昭沒胡說啊。”


    連李文訓這般沉穩之人,見此情形也驚異的難以言語。


    略一思索,他高聲道:“外門弟子聽我號令,大家盡數退回!”


    其實他不這麽喊,之前圍攻蔡昭的弟子也都停了手腳,此令一出,外門弟子更是忙不迭的躲到莊述身後。


    歐陽克邪與陳瓊呆愣片刻後,也緩緩發令停止攻擊,內門弟子亦退回。


    假戚雲柯氣惱不已:“你們這是什麽意思?!就算大樓被人換了,難道你們就疑心我了麽?我早說了,這都是魔教的詭計,故意換掉幾個人,讓我們彼此起疑!”


    李文訓拱手:“宗主說的是,不過此事詭譎,應當徐徐再議。”


    說完便轉頭向蔡昭,“昭昭,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這件事我們好好商議,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擔心被人誤解了。”


    蔡昭將鈍劍換了隻手拎著,一麵在背後甩著酸痛的右手,一麵臉上笑著:“我不害怕,也不擔心被人誤解。諸位長輩自己議論好了,我要下山去尋我爹爹,誰也攔不住我。”


    事已至此,李文訓等人也不打算強行阻攔蔡昭了。


    短鷹鉤鼻子看了假戚雲柯一眼,得到示意,便上前冷笑道:“宗門弟子礙於同門情誼,不忍動手,就由咱們來罷。”


    說著,七八十名灰衣人錯落有致的攔在蔡昭身前。


    與適才的宗門弟子不同,這群人明顯帶著濃重的殺氣,眼中更是洋溢著嗜血氣息。


    “桀桀桀桀,小美人別怕啊。”一名豁牙漢子率先撲上來,雙手食指各套有一枚精鋼指套,指鋒淩厲,直戳蔡昭門麵。


    蔡昭聞到一股腥臭氣息,頓覺頭暈。


    這時樊興家不知不覺走到前頭來,指著豁牙大漢喊起來:“這是毒蠍指,這人是……”


    豁牙大漢左手一揮,從袖中射出兩根毒針,直奔樊興家。


    變故太快,其餘人不是沒看清,就是來不及援手。


    蔡昭反手將鈍劍掄出,鈍劍在空中打了兩個旋,打落了那兩根毒針——“樊師兄快退回去!”


    眼看這大漢的右手毒指戳到,蔡昭高高躍起,同時在自己腰間拍了一下,唰的抽出一把光彩四射的臂刀來,當頭劈下。


    隻聽鐺的一聲,那大漢抱著血流如注的右手慘叫退後去。


    眾人定睛去看,隻見蔡昭手中的刀寬約三四指,比尋常長劍短了七八寸,收入腰帶時薄如蟬翼,一旦展平又似乎堅不可摧。


    “這是豔陽刀。”一個清朗冷峻的熟悉聲音傳來。


    眾弟子回頭去看,隻見宋鬱之在廣天門眾侍衛的簇擁下緩緩而來。


    “這把豔陽刀應是蔡平殊女俠之物。”宋鬱之道,“此刀至今不知何人所鑄,不過當年蔡女俠手掌此刀縱橫天下,未逢敵手。”


    識貨的不止宋鬱之一個,在豁牙大漢的慘叫聲中,場內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呼‘豔陽刀’之聲。


    “嗯。”蔡昭輕撫愛刀。


    刀身猶如塗抹一層薄薄的胭脂,襯著刀麵上的濃烈繁美的紋路,當真綺麗難言。


    很難想象蔡平殊那樣豁達灑脫之人,會用這樣麗色無雙的兵器。


    短鷹鉤鼻子指著豔陽刀,顫聲道:“這,這就是……”


    “不錯。”蔡昭橫刀在身前,“這把刀上沾著聶恒城的血!你們運氣不錯,有幸一試此刀。”


    ——持刀在手的少女仿佛變了一個人,眼中湧動著興奮的戰意,期待著強敵來臨。


    短鷹鉤鼻子大喊:“大家跟我……”


    不等他喊完,蔡昭已率先殺入灰衣人群,鐺鐺兩聲,削斷一把丈八蛇矛和一柄重劍,然後橫刀平平一拉,一刀封喉兩人!


    兩名灰衣人捂著自己的咽喉,連吭都不及吭一聲就倒下了。


    蔡昭心頭熱血湧動,眼中再無其他,隻餘一名又一名的敵人。


    她弓步上挑,斜刀劈下,沉聲道:“左臂!”


    一名灰衣人的左臂飛到空中,鮮血四濺。


    “右腿!”她旋身攻下盤。


    一名灰衣人的右腿齊膝而斷,血染黃沙。


    她翻身從敵人腋下滑過,“下腹!”


    一名灰衣人腹部破開,肚腸流出一地。


    熱情漸漸緩和,蔡昭腦海中響起蔡平殊的話——


    “與敵對戰至化境時,你心中甚至會忘卻生死,眼中隻餘一個又一個的破綻。敵人不再是敵人,性命也不再是性命,他們隻是被你銳利刀鋒劈開的一個個破綻。”


    短鷹鉤鼻子一看己方連死數人,知道不能再讓手下散亂進攻送人頭了,於是趕緊布置陣型,沉著進攻。


    此時的蔡昭也已感覺不到自己在殺人,手亦不再發抖,心緒反倒冷靜下來,一心對敵。


    灰衣人群有人滾動的土石流,緩緩推進,仿佛能夠淹沒一切。


    然而偏有一束熾烈光芒劈開暗沉的土石流,少女刀光遊動之時,紅霞明媚,光華瀲灩。


    兩邊一時鬥的難以分解。


    宗門弟子都眼睜睜看著,心神震懾——


    莊述看的目瞪口呆,他轉頭道:“阿卓,你是對的,多謝。”


    丁卓正看的入神,沒聽清反問:“你說什麽。”


    “你適才叫我別下場,免得被當死狗打,原來是對的,多謝啊。”莊述道,“對了,你不是一直說要和她比武麽,比好了嗎,結局如何?”


    丁卓:……


    ——娘的,老子救了你,你卻來傷害我。


    樊興家看的口幹舌燥,緩緩退到雷秀明身旁:“雷師伯,我錯了。”


    雷秀明:“沒頭沒腦說什麽呢”


    樊興家:“當初師伯跟我說,蔡平殊女俠十幾歲就在太初觀的大比中打的群豪抬不起頭來,師伯連夜療傷都來不及——當時我還不信。現在看來,師伯說的都是真話啊。”


    雷秀明:……臭小子!


    戚淩波緊緊咬住嘴唇,不斷在心中喊‘這有什麽了不起的有什麽了不起的……’,然而她心中明明白白的知道,這就是很了不起!

    戴風馳使勁憋氣,“這群沒用的東西,我下去會會蔡昭!”他剛挪動就被冒婆婆一把按住,卸下佩劍交給侍衛看管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忽傳來一記叫聲。


    原來是那兩名搶回千公子的灰衣人,他們發覺手中之人‘扭曲’起來。不一會兒,千公子變成了另一個人的麵孔。


    一旁已有弟子認了出來,“咦,這不是崔勝麽?”


    灰衣人大怒,一指解開崔勝的穴道。


    崔勝醒過來,沒頭沒腦的叫了起來:“哎喲哎喲,我怎麽在這裏,誰打暈的我……”


    假戚雲柯與短鷹鉤鼻子麵麵相覷,石壁地牢被森嚴看守,蔡昭放火搶人也就罷了,反正很快被發覺,但她究竟是什麽時候以及怎樣將人換掉的呢?


    宋鬱之腦海中回轉起之前的一幕——


    “第一個忙,我希望三師兄告訴我一條密道。”


    “什麽密道?”


    “通往石壁地牢的密道。”


    “……”


    “第一回 進石壁地牢我就發覺牆上那三四個鐵架其中一個是假的,它後頭應是一扇暗門。暗門後頭是什麽呢,不是密室就是密道吧。給地牢做密室實屬畫蛇添足,我猜是密道。”


    “這與我有何幹係。”


    “因為這密道應是三師兄的外祖父所建。地牢是六七十年前造的,可鐵架上的三葉花刻痕是段氏父子的印記——段老爹可是三十年前才出道的。”


    “……”


    “尹老宗主不止建造了水牢,還給石壁地牢打了一條密道罷。通過這條密道,尹老宗主便能盡情的私下審問開陽長老了。”


    “……”


    “尹老宗主這樣重視血脈之人,不會相信其他人的,素蓮夫人不靠譜,他應該隻告訴了長女青蓮夫人。三師兄,令堂有沒有與你提起過這條密道。”


    宋鬱之記得茶水都冷了,自己才回答——


    當然有密道,密道的入口就在一處不起眼的山石後頭,但他從未去過,也不知那條密道通向哪裏,沒想到會在這麽一種情形下吐露出來。


    “宗主,怎麽辦?”短鷹鉤鼻子有些急了。


    假戚雲柯亦驚亂不已,他們之後的計劃全要靠千公子的易身大法,這人若是不見了,立刻前功盡棄。


    “快去找人!”他發話,“把地牢裏裏外外搜一遍!”


    蔡昭一直都知道垂天塢外有人在監視自己,但沒幾個人知道她會易容術。


    於是子時之前她就易容離開了垂天塢,找了個身形與千公子差不多的弟子就敲暈帶走。


    當千公子看見蔡昭從鐵架後的石壁暗門中跳出來時,嚇的差點沒抽風。


    蔡昭讓千公子把崔勝變成自己模樣,起初千公子還推托自己功力耗盡,蔡昭冷冷道:“我不信你連變幾個時辰的功力都沒了。這是你最後逃離那群人掌控的機會,過時不候。”


    千公子察言觀色,知道女孩其實並不比那滿臉毒瘡的家夥好惹,於是立刻從善如流的將崔勝變成自己模樣。


    隨後,蔡昭將崔勝點穴後放在石床上,自己帶著千公子離去。


    等到寅時之後,她在石壁地牢之外放一把火,自己卻依舊從密道進入地牢,將崔勝帶走,裝出劫獄的模樣。


    “你懂易容術,騙騙尋常人也夠了,明明可以帶著姓千的偷偷溜走,為何非要弄的天下大亂呢?”昏黃的燈火下,宋鬱之緊緊盯著蔡昭。


    少女語氣堅定:“我要在所有人麵前揭穿千麵門的把戲,我要大家都知道易身大法是真的,我要這件事不能遮掩,無法隱瞞——這不能隻靠常寧這麽一個來曆不明之人的幾句話,也不能隻靠我兩個丫鬟在外頭喊兩聲。”


    “我要證明天下第一宗的宗主被人替換了,就得拿出夠硬的證據來。光說,是沒有用的。”


    宋鬱之:“你的證據是什麽?”


    “曾大樓。”少女答道。


    “他們原本的計劃,是等師父重傷之後輕而易舉將人換了。可偏偏我壞了他們的事,師父隻是輕傷,於是他們隻能用亂魄針了——我爹也是。”


    “亂魄針一旦出筒,濃烈的氣味立刻會叫人發覺,什麽樣的人可以同時叫師父與我爹放鬆警惕,進而近身襲擊得手呢。”


    “隻有曾大樓。”


    “尤其是我爹,他除了我們自家人,連師父都不甚親密,更別說其他宗門子弟了。隻有曾大樓,他們少年相識,且曾大樓的武功遠低於爹爹——對於武功遠不如自己的人,人往往不會那麽戒備的。”


    宋鬱之沉默片刻:“易身大法隻有人死了才能破解,若你料錯了,錯殺了大師兄呢?”


    “等找回爹爹之後,我給大師兄償命。”少女目光沉靜。


    宋鬱之抬起頭——假戚雲柯等人果然慌亂其起來。


    他們找不到千公子。


    “抓住蔡昭!逼問千公子的下落!”假戚雲柯咬牙切齒。


    短鷹鉤鼻子這下再不敢留手了,目光陰沉的向蔡昭而去。


    宋鬱之看了眼龐雄信。


    龐雄信會意,領著一隊侍衛走下場。


    不一會兒,隻聽一陣叮叮當當,隻聽龐雄信大吼道:“你們這群龜孫子,什麽東西,居然敢暗器傷人!北宸六派什麽時候有這等規矩了!”


    原來他領人衝入正要向蔡昭發暗器的人群中,左劈右砍一通攪和。


    假戚雲柯罵道:“你們阻攔我抓捕孽徒,意欲何為?!”


    龐雄信哈哈大笑:“抓捕?我看是殘害吧!先把人弄個半死,再慢慢審問吧。”


    李文訓看著地上被打落的暗器,臉色也十分難看:“宗主,用這等下三濫的東西暗算自己宗門內的弟子,說出去不怕被人恥笑麽!”


    假戚雲柯強自忍耐:“李師兄,你也瞧見了,千麵門的那個弟子不知被這孽徒藏哪兒去了。千麵門的易身大法若是流入江湖,遺禍極大啊!若是蔡昭願意老實說出那千麵門弟子的去向,我又何必出此下策!李師兄,不如你勸勸她?”


    蔡昭自然聽見了這些話,一刀順著對手的分水峨眉刺斜斜劈下,笑答道:“我不知道那千麵門弟子的下落啊,我隻是隨隨便便劫了個獄,誰知道劫了個假的,我還沒問師父把真人藏去哪兒了呢。莫不是要私藏起來,作別的用處?”


    這話答的極妙,正是假作真時真亦假,假戚雲柯七竅生煙也無濟於事。


    ——宋鬱之遠遠看著這人,暗暗思忖他究竟是誰,竟能將師父戚雲柯扮的這麽像。


    “與其這樣冒險,不如我們想法子暗中捉住那假宗主,好好審問便是。”宋鬱之聽了女孩的計劃,隻覺得頭皮發麻。


    “三師兄真的覺得隻要抓住了那冒牌貨,就能問出師父和爹爹的下落?”蔡昭微笑中帶著幾分悲傷,“那冒牌貨隻是個棋子,一顆隨時可能暴露的棋子。怎麽會讓棋子知道要緊的秘密呢?”


    宋鬱之已有數年江湖經曆,知道女孩所言不假,當下沉默不言。


    蔡昭沉著:“他們費那麽大力氣活捉師父和爹爹,我相信不會輕易殺了他們的。那麽,什麽時候他們沒有利用價值了,可以殺掉了呢?就是冒牌貨徹底頂替他們的時候——所以我一定要把事情鬧大,鬧的無可收拾,鬧的冒牌貨站不住。”


    “然後呢?”宋鬱之追問。


    “這就是我要請師兄幫我的第二忙了。”蔡昭笑了下,“我走之後,九蠡山就要靠師兄穩住局勢了。冒牌貨隻要咬死了不認,李師伯他們終究有顧忌,不能殺不能拷問,頂多軟禁了事。廣天門卻不一樣——”


    宋鬱之看懂了女孩眼中深意:“你篤定?”


    “不能。”女孩搖頭,“我姑姑說過,當你進退維穀不知所措之時,就不要管東管西,按著你心中最想做的事去做,對錯都不要後悔——我想下山,我覺得答案在山下。”


    宋鬱之收回思緒,又聽見那冒牌貨的叫嚷。


    “既然李師兄無能為力,就請退開些罷。等我擒下這孽徒,再慢慢分說。”假戚雲柯陰著臉,“我究竟還是宗主,宗門中哪個弟子不肯從命捉拿蔡昭的,就是已經中了魔教的詭計,打算欺師滅祖叛亂宗門。”


    此言一出,李文訓等人皆躊躇難行。


    龐雄信笑的不行:“宗主大人別瞪我,我膽子小,經不得嚇,況且我們又不是青闕宗的。”


    假戚雲柯恨聲:“既然不是宗門弟子,你來攪和什麽?!”


    龐雄信一臉正氣:“我們廣天門素來正直磊落,鋤強扶弱,見義勇為,嫉惡…嫉惡…咳咳,總之見不得下三濫的行徑。”他肚裏墨水有限,隻好暫停發揮。


    他兩手一攤,“沒法子,廣天門弟子就是這麽正氣淩然,丹田中的正氣一個收不住就會噴出來,想忍都忍不住。”、


    歐陽克邪等人忍不住笑出聲。


    龐雄信不但不讓灰衣人放暗器,連太多人圍毆蔡昭也不許。


    ——其實蔡昭現在倒不怕人肉陣,之前是顧忌同門師兄弟,如今她寶刀在手,隨便劈殺的血肉橫飛也無妨。


    拚殺了大半夜,此時天色微明。


    蔡昭抬起頭,靛青色的天光落在疲倦的臉上——手腳開始乏力,她知道今夜差不多了,是時候離去了。


    她提氣運起飛花渡,幾下飛躍往萬水千山崖方向而去。


    短鷹鉤鼻子看出蔡昭意欲遁逃,大喊:“大家快跟上,她要逃了!”


    灰衣人泥浪般跟上,蔡昭等的就是這個時候——灰衣人陣法已亂,人擠人的急奔而至,她迅速回身,刀光嫣紅如霞,一時間血肉翻飛。


    宋鬱之趕到時,正看見女孩嬌嫩的麵龐雪白泛青,沾了點點血跡,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昨夜蔡昭出門前,他最後問了她一句——“尋常小姑娘,都願意等著長輩來料理這些難事,你怎麽就不願等一等呢?”


    女孩兩手按在門栓上,回頭一笑:“等?等到什麽時候?等個把月後令尊抵達,然後大家一通扯皮,那冒牌貨依舊不肯認,令尊難道敢給他上大刑麽?”


    “再等個把月或者短些,周伯父也到了,再再一通扯皮,兩位長輩終於李師伯等人達成一致,對冒牌貨嚴加審問。然後,冒牌貨的確什麽都不知道。”


    “如此過上一個多月,我爹和師父依舊下落不明——既知如此,我還要等麽?”


    宋鬱之難以回答,因為他知道女孩說的這些,正是未來最大可能發生的結果。


    “人生在世,總會遇到些倒黴之極的光景,她會發現父兄不能靠,尊長不能靠,摯友亦不能靠。靠山山要倒,靠海海要枯,那有什麽法子呢?隻能靠自己了。”女孩用力拉開門扉,寒風猛烈灌入屋內。


    然後,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萬水千山崖爆發激烈亂戰,灰衣人極力阻擋蔡昭,蔡昭則大開殺戒。


    宋鬱之的視線捕捉到她時,她已摸到了其中一個鐵鏈箱,一前一後的開啟了發射機括與鬆鏈機括。


    隨著巨大的鐵鏈發射響動,蔡昭左手飛出一條筆直的銀鏈,牢牢卷住鏈首。


    崖邊眾人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躍空而去,隨著強大的機括激射之力,悠哉的往對岸飛渡而去,她身後是初初升起的旭日,金紅色的光芒驅散了黑夜的空寂與鬼祟。


    天亮了。


    假戚雲柯還在怒吼:“快追上去!”


    結果眾人發現,除了蔡昭正在使用的這根鐵索,其餘六個鐵鏈箱中的機括都被動了手腳,無法發射了。


    隨著對岸傳來一聲沉沉的鐵鏈撞擊聲,眾人知道蔡昭到達對岸了。


    而鐵鏈這邊一頭已自行斷開機括,軟軟的垂了下去。需要等對岸的弟子通過那頭的鎖扣慢慢回收整條鐵鏈,然後再運回來。


    短鷹鉤鼻子傻了:“難道我都下不去了麽?”


    “自然是能修好的,就算修不好,也有新的機括可以換上。”李文訓看他的目光宛如看白癡。這點意外都防備不了,青闕宗早被困死了。


    短鷹鉤鼻子精神大振:“要多久?”


    “修好要兩個時辰,替換要一個半時辰,然後靜置半個時辰方可使用。”


    短鷹鉤鼻子:……


    馬德,這有區別麽。


    兩個時辰之後,蔡昭早逃出青闕鎮了,東南西北都可以走,何況她手裏還有千公子,想變成啥不行,哪裏還找得到他們!

    “為啥小蔡姑娘適才打鬥之時,你們不派人先行斷了七條鐵索呢?那就一了百了了嘛。”龐雄信百思不得其解。


    李文訓麵無表情:“因為沒人想到昭昭能一路殺出去。”都以為會把她堵在路上,連山崖的邊都摸不到。


    龐雄信差點爆出大笑,但看整座青闕宗上的人臉色都不太好,灰衣人愁雲慘霧,宗門弟子滿心驚疑——畢竟連自家宗主是真是假都弄不清楚,那的確是蠻慘的。


    龐雄信忽覺廣天門挺不錯的,至少他出門前宋時俊一定是真的,因為踐行酒是在翠紅樓上喝的,自家門主左手老鴇右手花魁的調調數十年如一日,天下絕無分號。


    等今日三公子的飛鴿傳書送到,宋時俊就知道千麵門與亂魄針的事了,嚴防死守之下想來不會被替換了,無量壽佛!

    ……


    抵達風雲頂後,蔡昭友好的踢翻了幾名試圖阻攔她的巡守弟子,然後一路下山,直至半山腰的一處山坳。


    這處山坳頗為平整,因被一排茂密的鬆樹遮住了視線,尋常人發現不了。


    細雨又至,空地上整齊停放這七八輛泔水車。


    每晚酉時末,青闕宗的雜物管事會領人將各處廚房的泔水收來,通過當天最後一趟正常開啟的鐵索將泔水車送至風雲頂,而風雲頂弟子會將泔水車推至半山腰這處山坳中。


    待次日天微亮,鎮上收泔水的就會推著空車上半山腰,將裝滿的泔水車推走,留下洗刷幹淨的空置泔水車。


    日複一日,每日如此。


    此時,鎮上收泔水的還沒來。


    蔡昭冒著蒙蒙細雨,徑直走向其中一輛她做了標記的泔水車,掀開其中一個木桶,縮躺在裏頭的正是灰衣人苦尋不得的千公子。


    解開穴道後,千公子悠悠醒轉,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居然在泔水桶中待了一夜,慘叫一聲差點昏死過去。


    “沒事就走吧,兩個時辰後他們就會下山追捕我們,我們走的越遠越好。”身上滿是廝殺痕跡的少女,說話間也透著濃濃血腥的殺氣。


    千公子哪敢嚷嚷,連滾帶爬下了泔水車後就老實跟在她身後。


    “你真的要去大雪山麽?那裏人跡罕至,鳥獸無蹤啊!”


    “實話說,我有陳年咳疾,其實我告訴你雪麟龍獸啥模樣就行了,我就不必去了吧。”


    “那裏真不是人去的地方啊,各種野獸要吃人的,你這樣的小姑娘熬不下去的!”


    蔡昭猛的轉回頭,劈空一掌打向千公子。


    千公子人都僵了,他身後的一處山石應聲碎裂,震開的小石子打在千公子身上,很疼。


    “現在你覺得我能去那兒了麽?”她冷冷發問。


    “能能能,絕對能!”千公子點頭如搗蒜,恨不得趴在地上五體投地。


    蔡昭收回氣勁,轉頭繼續下山。


    山頂旭日東升,山腰往下卻陰沉沉的,還不斷下著綿綿細雨。


    她素來討厭雨天,因為哪怕下雨姑姑也要她繼續練功。


    記得那年她練功累的哭了,憤而嚷道,她一不打算行走江湖,二不打算行俠仗義,幹嘛這麽累死累活的練功啊。


    姑姑溫柔的揉著她身上的酸痛,告訴她——教她本事,不是為了讓她幹什麽,而是為了讓她不必在恐懼和無助中不斷的等待。


    一個多月,她能做許多事了。


    山腳就在眼前,毫無預兆的,從樹後無聲無息的轉出一個人來——


    蔡昭立刻收住腳步。


    寬袖長袍的青年高挑挺拔,眉目如畫,瀲灩難繪,他手撐一把水墨紙傘,握著傘柄的手指如玉骨修長,淡青色的衣擺被斜風細雨打的花枝顫般。


    蔡昭不認識他。


    千公子也不認識。


    但他們倆都看的有些眼直——這荒山野嶺的,難道哪處墳塋的豔鬼跑出來了麽。


    “昭昭。”俊美的青年眼波含笑。


    他一開口,蔡昭就臉色變了。


    她認識這個聲音。


    “我姓慕,雙字清晏。”他不緩不急,“我等了你一天一夜。”


    作者有話說:


    【本卷終】


    1、這是三章的分量了,我一口氣全放上來了,很有誠意吧。


    2、下卷開副本。


    3、休息兩天,4月8日七點鍾更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