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蔡昭嬌小, 千雪深瘦削,兩人的確共騎一頭金翎巨鵬就夠了。


    愈往北方天氣愈寒冷,好在巨鵬筋骨強健,展翅時飛沙走石, 踏雲翱翔, 至第三日落日前, 蔡昭與千雪深抵達大雪山下的小鎮。


    極北之地,晝短夜長, 舉目望去,天如灰雲似鉛, 一片蕭索荒蕪。


    在滿眼蒙蒙灰白中有幾個小小的黑點在移動,走近了才發覺是沉默而行動緩慢的人。


    雪山鎮人口不多,鎮中心有且僅有一間客棧,名字就叫‘雪山客棧’。


    因風大天冷,客棧門口掛著兩片厚重的羊毛氈簾, 上頭凝著成片的汙漬油膩, 早已看不出之前的顏色。掀開羊毛氈簾, 撲麵便是一股混著酒氣煙熏以及許久不洗澡體臭的氣息,蔡昭當時就眉頭一皺, 強忍不適才踏了進去。


    纖秀美貌的少女與眉清目秀的瘦削青年出現在門口, 吵雜的大堂靜了一刻, 隨後又響起嗡嗡議論。


    店小二殷切的上前,將蔡千二人迎到一張中間的空桌邊。


    蔡昭搖搖頭, 徑直走向靠牆的偏僻空桌旁。


    站在櫃後的掌櫃看她所選的座位,眼神微微一凝。


    蔡昭坐下, 迅速的將大堂中的情形看了一遍——


    一名額頭微微前傾的掌櫃, 五名繞著大堂傳菜送酒的夥計, 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黃臉婦人在角落中低頭擦拭酒壇。


    大堂中央燒著一個大火爐,火上吊著個鐵製大茶壺,大堂中擺放了十來張飯桌,有七八張坐了客人。其中三張也靠牆而坐的明顯是江湖中人,剩下嬉笑喝酒的看著似是當地閑漢。


    店小二托了兩個粗瓷大茶碗,從鐵製大茶壺中倒些熱水出來,擺放到蔡昭和千雪深麵前。


    蔡昭看著那碗沿上的糟汙指印,眉心重重的跳了一下。


    千雪深又冷又餓,張口就要了酒肉和饅頭——如今的蔡昭已經知道,不是所有的客棧都有冷熱八碟葷素十盆的,荒蕪之地的客棧能有口幹淨的熱湯飯吃就是萬幸了。


    兩名做派淫邪的閑漢盯了這邊許久,終於晃晃悠悠的趟了過來,不請自坐。


    其中一人神情陰沉,凶巴巴的瞪著眼睛,另一人眼神渾濁,一隻手在敞開的胸膛上搓啊搓,充滿暗示意味的看著蔡昭:“這位小姑娘打哪兒來啊?這裏世道不太平,要不要咱們兄弟給小姑娘探探道啊?”


    千雪深滿臉嫌棄:“不用,你們走開!”


    “喲嗬,這小子脾氣挺衝啊!”敞胸膛的閑漢叫起來,“這兔兒爺模樣的東西是看不起咱們兄弟啊!咱們要帶這小姑娘去玩玩,你識相的就給我滾開!”


    蔡昭沒理,轉頭問千雪深:“這種情形我該做什麽。”出門在外,應該請教有經驗之人。


    千雪深氣了個半死:“這種三不管地界咱們決不能示弱,你露一手鎮住他們吧!”


    “行。”蔡昭簡短道。


    兩人這一問一答,已叫大堂中人略嚇一跳。


    正常情形下,青年與少女出行,應是少女依靠青年,結果聽對話,仿佛是倒過來了。


    不等他們想明白,隻聽兩聲短促的慘叫,那兩名閑漢已經砰的拍飛出去。


    眼神渾濁那人敞開的胸膛上被利刃劃出兩道鮮血淋漓的交叉傷痕,皮肉綻開,可見傷勢之深;麵色陰沉那人傷的更重,左手竟被齊腕切斷,血流如注,人在地上不斷翻滾,發出慘烈痛苦的嚎叫

    這一下變生肘腋,大堂中人俱是大驚。


    千雪深盯著那斷腕之人的慘狀,舌頭都打結了,“我我,我……我隻教你露一手,沒教你剁下人家的手啊。”之前兩日他們住的客棧也有地痞來尋釁,但女孩出手並沒有這麽重。


    蔡昭將一柄短刀緩緩放在桌上,正是適才插在眼神渾濁之人腰間的短刀,也不知頃刻之間她是如何拔刀,劃傷,切腕,然後出掌將兩人拍飛,一氣嗬成的。


    這絕不是尋常的江湖功夫,必是頂級門派中的高深武功。


    原先與那兩閑漢坐同桌的三人見狀,知道是撞上了厲害之人,不顧地上的兩名同伴忙不迭要逃出客棧。


    蔡昭從桌上筷筒中隨手抽了四五根筷子,翻掌飛射出去,噗噗幾聲後三人應聲而倒。


    一人後頸插了支筷子,另兩人背心各插兩支筷子,三人呻吟著往外爬去。


    蔡昭端起麵前的一碗熱水給千雪深聞,“你知道這碗裏頭下了什麽藥麽?”


    千雪深當然不知是什麽藥——不對,這碗水裏下了藥麽?


    蔡昭自顧自回答:“是蒙汗藥,不過很劣質,人醒了容易嘔吐頭痛。”然後她端起另一碗熱水過去,“知道這碗裏頭又是什麽藥麽?”


    千雪深迅速搖頭。


    蔡昭:“春藥。也很劣質,不過藥性很烈,中藥之人會變的跟牲口一樣,藥性退了後,腹髒會落下毛病。”


    千雪深哆嗦起來——蒙汗藥與春藥,不論他和蔡昭誰中了哪種藥,結局都不會很美妙。


    適才給他們倒熱水的店小二見蔡昭的目光緩緩移在自己身上,慌張的叫起來:“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下藥……”


    蔡昭:“當然不是你。”她看向地上翻滾著嚎叫之人,“是這人。他們一個引我們說話,另一個伺機下藥。”


    “你將這兩碗水給他們灌下去。”蔡昭將兩碗熱水推到千雪深麵前。


    千雪深一咬牙,端起兩碗熱水走過去。


    地上兩人知道不妙,掙紮著想要爬走,千雪深再差勁也還是學過幾年拳腳功夫的,當下一腳一個踩住那兩人的脖子將熱水灌了下去。


    蔡昭丟了塊碎銀子給店小二:“叫人將他們丟出去。”


    幾名夥計被蔡昭下手之狠給嚇的不輕,一聽到她的吩咐,連掌櫃都不及詢問就慌張張的兩人一組將那兩閑漢抬了出去。


    至於這兩人接下來會怎樣,眾人心知肚明,卻無人提及。


    至此,所有人都收起了適才對蔡千二人的輕視之意,低聲議論。


    掌櫃默不作聲的轉身,掀起通向後廚的簾子,高喊道:“給貴客上好酒,將剛烤好的雞鴨端兩隻上來!”


    大堂中僅剩的最後一名店夥計這才驚醒,趕緊重新給蔡千二人端茶上水。


    這回的茶碗很幹淨。


    千雪深木木站在原處。


    他知道女孩這番行為的用意。


    雪山客棧與之前路過的幾間客棧不同,不是吃頓飯歇一會兒問幾句話就走的,而是要實實在在住店過夜的地方,甚至可能不止住一兩日。


    女孩若不一開始就鎮住所有人,後患必然不斷。


    蔡昭並不在意周遭目光,從包袱中掏出一卷手劄來,借著昏暗的燈光細看——


    與她想象的不同,頭頂上的雪山猶如雲宮冰封般遙不可及,底下的雪山鎮卻並不比之前路過的北地村鎮更寒冷,甚至周遭的土地還能稍稍長些農作物。


    然而這隻是山腳下的情形。


    大雪山大致可以分成上中下三段,氣候差異極大。


    山腳地帶雖然溝深林密,但是風雪還算尋常,甚至還有不少珍奇的野獸和成色上等的藥材,獵戶與采藥人便拿獸皮與藥材去南麵的村鎮換取日常所需的食鹽布匹等物。


    因為此處地勢極高,山腳地帶已比尋常山脈的山腰還要高。山間寒冷異常,野獸的皮毛尤其豐厚,還有此處特產的雪參,比尋常深山出來的老參更受客商喜愛。


    然而這些狩獵與采藥活動僅限於山腳地帶,一旦上了山腰地帶,便是凶險四伏,下山者不足半。至於山頂地帶,據說上去的人,至今還不見有下來過。


    這些都是她沿途向店小二或當地居民打聽來的,反複驗證後的信息,應當不會有假。


    “又是一座插天峰麽。”蔡昭輕輕合上手劄。


    可是與插天峰的死樣寂靜不同,采藥人與獵戶在山中采獵時,偶爾能聽見可怖的獸吼,它們夾雜在瘋狂嘶叫的風雪聲,從遙遠的山頂傳下來。


    這種地方,也不能讓金翎巨鵬冒險上去了。


    千雪深見女孩皺眉思慮的模樣,也不禁思緒遊走。


    他原本看蔡昭弱質纖纖,嬌憨天真,便當她來大雪山不過是一時衝動,等遇上了艱險自會知難而退。誰知她真辦起事來卻頗是沉穩有度。


    厚實的冬衣,毛皮靴子和手籠罩麵,防手臉皴裂的油膏,暖身用的陳酒,存放溫酒罐的小暖巢,甚至將兩人捆綁在巨鵬上的長長衣帶——巨細靡遺,一樣不落。


    一些細碎但很有用的東西連千雪深都沒想到,少女居然都細細列在隨身劄記中。


    他們在金翎巨鵬上每待半日,就落地采買食水,同時向當地人打聽極北之地的大雪山,問清楚需要過幾條河幾重山後便再度乘上巨鵬,在空中每見到一條河一座山便小心描繪下來,等下回落地時再繼續打聽,如此便不容易弄錯方位。


    少女甚至還很周到的給自己和千雪深各起了一個假名——“青闕宗上的事沒怎麽快傳揚開來,尤其是北地邊陲,消息閉塞。此行你我以假名示人,不會有人識破。”


    她自己叫風小晗,取了母親和弟弟名中的各一字,千雪深就姓萬……


    千雪深不滿:“雖說千萬兩字總在一處,可千姓何等清氣,萬姓就一股暴發戶味兒。”


    蔡昭:“千麵門也姓千,如今死的隻剩你這麽個渣渣了,我看千姓不是清氣而是晦氣吧。”


    千雪深無話可說。


    有好幾次,千雪深見蔡昭累的都快在巨鵬背上歪過去了,便提議讓她歇歇,自己可以替她看著飛行方向。


    蔡昭:“你以為我何為非要和你共乘,難不成是怕你累著凍著?千公子醒醒吧,我是怕你跑了。若不是慕少君借了我一頭巨鵬,我本想打斷你一條腿再丟上馬鞍的。你來看著前行方向,萬一你將我帶去別處該怎辦?少廢話,老實呆著。”


    千雪深不屈不撓:“你爹不見了又不是我害的,其實我也是被害之人!你武功高強可我不是啊,大雪山危機四伏,你自己一個人行動更利索,帶著我隻是累贅啊。”


    “帶著你我自有用處。”蔡昭淡淡道,“等我拿到了雪鱗龍獸的涎液,你就立刻變幾個人給我驗證。若是龍獸涎液果真能破解易身大法,我就放了你,否則……”


    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千雪深輕歎口氣,無奈的縮坐到蔡昭身旁。


    這時,店小二端著香氣四溢的烤雞烤鴨上來,掌櫃親自捧了一個精致的小酒壇過來,殷勤的為蔡千二人倒酒擺碗,“兩位客官怎麽稱呼啊?”


    蔡昭笑容可掬:“我叫風小晗,這位是我未過門的…呃不,是我定下親事的未來夫婿…”


    千雪深茫然的抬頭看房梁,思緒再度回溯——


    “為何我們要假扮未婚夫妻啊,為何不假稱兄妹?再不然說我是你的隨從好了。”想起臨行前慕清晏那森然的目光,千雪深背脊都涼了。


    蔡昭:“我要就近看著你,所以夜裏也要住一屋,還是假扮未婚夫妻好,或者可以直接扮夫妻,住一屋就能更加名正言順了。”


    “……假扮未婚夫妻挺好。”


    掌櫃愈發客氣,“這位公子怎麽稱呼啊?”


    蔡昭搶在千雪深開口之前道:“他叫萬大強。”


    掌櫃一臉久仰:“原來是萬公子啊。今日結識賢伉儷,在下三生有幸啊。”


    千雪深無力的趴在桌旁——


    “為什麽叫萬大強,這也太難聽了!”


    “也可以叫萬二傻,你自己挑吧。”


    “……那還是萬大強吧。”


    掌櫃給蔡昭與千雪深倒好酒,輕聲歎息:“適才兩位也看見了,咱們這地方不太平。因為地處極北之地,偏僻荒蕪,江湖上那些沒了容身之地的奸賊,殺人越貨的惡徒,還有許多說不清來曆的人都愛往這兒躲。”


    “適才兩位剛進門時,我還當又是哪裏來的少爺小姐,不知輕重來觀賞大雪山奇景,如今才知是我有眼不識金鑲玉——兩位既然有底氣,我也就放心了。對了,在下絮叨了半日,還不知賢伉儷來我們雪山鎮有何貴幹呢?”


    蔡昭:“我們是來觀賞大雪山奇景的。”


    掌櫃:……


    掌櫃強笑:“憑姑娘的身手,自是什麽景色都能看。可大雪山畢竟凶險,姑娘這樣金玉一般的尊貴人物,何必來吃這個苦呢。”


    蔡昭一本正經:“我姑姑說,嫁人是大事,決不能稀裏糊塗的,等嫁了以後才發覺不合適就晚了。要知道與未來夫婿合不合適,最好的辦法就是一道出行。隻要一道趕過路,一道搭過船,一道風餐露宿,一道艱難險阻……兩人合不合適就一清二楚了。”


    掌櫃看向一旁的千雪深。


    瘦弱的青年垂頭喪氣,神情茫然,猶如一隻被雨水打濕的可憐鵪鶉。


    ——這樣的成色,還需要大雪山這麽高深的試煉?

    “掌櫃覺得我姑姑這個主意好不好?”蔡昭問。


    掌櫃木然:“我此生從未聽過這麽好的主意。”


    蔡昭微笑:“若是姻緣順遂,等我們將來成親……”


    正在這時,忽聞啪嗒一聲,羊毛氈簾再度被掀開,夾碎冰粒的寒風打著卷的衝進客棧。


    簾子落下,寒氣旋即切斷。


    眾人抬眼去看,隻見門口站了一位輕裘緩帶的高挑青年,神情疏冷倦怠,眉目卻俊美之極,猶如雪頂遙光般姝麗難言。


    他淡淡道:“這門親事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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