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蔡昭劈下去的那一刀說重不重說輕不輕, 比丹田受損內元破敗這等內傷肯定是輕的,但比尋常皮肉傷肯定是重的。本來蔡昭也有些心疼,但看見遊觀月一臉悲痛欲絕,忍不住冷冷道:“你們教主隻是受了傷, 不是病入膏肓。遊壇主, 你的戲過了。”
遊觀月隻好訕訕退下。
上官浩男跟在一旁咬耳朵:“我剛才不是讓你別裝模作樣了嗎, 教主自有主張。”
遊觀月:“我這不是想替教主的姻緣之路分些憂嘛。”
上官浩男表示驚奇:“你自己至今都是光棍一條,哪來的信心替教主的姻緣分憂。”
遊觀月:……你有禮貌嗎。
武安山下的一座雅築的內室中, 水一般的薄緞簾幕層層下垂,慕清晏歪歪靠在床榻上, 臉色仿佛比身上的綾緞中衣更蒼白。
蔡昭坐在簾幕外,兩人相對無言。
慕清晏道:“深更半夜不好上山,我們等天亮再出發,如今還能歇息兩三個時辰。”
蔡昭抬起眼睛:“我睡哪兒。”
慕清晏沉默了一會兒,“……其實這裏本是你的屋子。”
這話毫無來由, 但蔡昭聽懂了。
她起身走到等人高的靠牆漆木櫃前, 打開一看, 成套的簇新女衣被整整齊齊壘成一疊疊,從柔軟細膩的裏衣到外穿的鬥篷一應俱全。
蔡昭什麽也沒拿, 砰的一聲關上櫃門, 噔噔蹬走到窗邊的軟塌躺下, 隨手扯了條薄被胡亂蓋住自己。對於她這等明顯賭氣的行徑,慕清晏也沒說什麽, 隻揮袖滅了燭火後躺下。
過了許久,屋內寂靜漆黑, 窗外蛐蟲的鳴叫愈發清晰, 還有樹葉被風吹動輕輕搖擺的婆娑聲, 淡淡的樹枝在月光下投影在素色的紗窗上,顯得溫柔纏綿。
蔡昭忽然出聲:“你這樣糾纏不休,有意思麽?”
簾幕後頭傳來冷靜的男子聲音:“你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沒意思。”
蔡昭用牙齒磨了磨被罩上凸起的繡紋,恨聲道:“你如今是一教之主了,身負重任,我也有家人朋友要顧,你就不能顧全大局一下麽。”
簾幕後安靜了片刻,響起慕清晏淡淡的語氣,“家父十四歲時自忖行走江湖可以自保無虞,就打算獨自離去,仇長老苦苦哀求他,若他一走了之,世代忠心慕氏的那些老臣豈不成了聶恒城的俎上魚肉?父親隻好留下。”
“此後數年,那些老部下或死或遁,剩下的父親也陸續安排好了去處,而仇長老自有勢力。到十八歲那年,父親本來又有機會離去,然而這時聶恒城不放心了。一個文武雙全又年富力強的慕氏後人行走在外,他這個教主怎麽做的穩,還不如一直拘在他眼皮底下來的牢靠。於是,孫若水粉墨登場了。”
蔡昭在被窩中輕輕歎息——他連孫夫人都不肯叫了,已經直呼其名了。
慕清晏繼續道:“每每父親想好了如何安頓孫若水,孫若水都會提前一步通知聶恒城,然後裏應外合,讓父親脫不開身。或是安排天罡地煞營的幾名頭目做出垂涎孫若水的樣子,或是讓孫若水大病一場,病骨支離。總之,他們讓父親覺得,隻要自己離開,孫若水不是立刻被好色之徒糟蹋,就是性命不保。再然後……”
“再然後,你就出生了。”蔡昭輕輕接上。
“對,我出世了,再度扯住了父親的後腿。這一扯,就是十幾年。”隔著輕盈的薄綢簾幕,慕清晏的聲音中滿是譏諷之意,“顧全大局?我父親就是天下一等一顧全大局之人,可結果呢。”
“於神教,聶恒城隻手遮天,竊取神教基業。於己身,父親一生鬱鬱無奈,連瀚海山脈都不曾踏出過一步。若是父親尚在人世,我也願意做個如他一般氣度高雅行止瀟灑的世外君子,然而他被害身亡了。”
“昭昭,你別怪我纏著你,我決計不會像父親那樣,與自己生平所求失之交臂,隱忍終生。你若實在厭惡我,索性取了我的性命一了百了,我必不抵擋。但倘隻我活著,對你就絕不會放手。以後如何我還未想好,但我絕不會害你,也不會害你的家人。如今,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慕清晏最後說了什麽蔡昭已經記不清了,她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仿佛踩在青羅江畔綿軟飄蕩的蘆葦灘塗中,過不多久就會傳來蟹管家的呼喚,喊她回去吃飯。
醒來已是天光大亮,蔡昭散著軟軟的頭發呆坐在被褥中,衣裳皺的亂七八糟,露出纖細的鎖骨與淡淡粉紅的肌膚,宛如迷路的布偶娃娃——慕清晏坐在榻旁,目色沉沉,眸光晦暗,不知看了多久。
昨夜夢囈般的攤牌仿佛不存在,他神情自若的催促蔡昭多用些早膳,湯包中的蝦仁是早上剛撈來剝的,紫米粥是用骨頭湯熬的,咬芝麻糖餅時要當心,糖汁會流出來……
對著翻臉堪比變人的雅築男主人,蔡昭拄著湯匙歎息:“慕教主,您真是幹大事的人。”
慕清晏不動聲色:“過獎,小蔡女俠也不遑多讓。”
飯後即刻啟程,慕蔡二人很快趕到常家塢堡,並直穿後山墳場。
蔡昭開門見山:“好了,說說你的線索罷。”
慕清晏道:“之前與你說了我察覺到常家血案尚有幕後元凶,料理完教中瑣事後,我比你們提前數日趕到常家塢堡。我派人在塢堡廢墟中反複檢索,連地基都掘下了半尺,看看有沒有密室地道,然而毫無所獲……”
蔡昭恍然:“我說怎麽前頭燒焦的廢墟被翻騰的亂七八糟,還以為是有撿漏的竊賊呢,原來是你們。”
慕清晏笑笑:“你不用指桑罵槐,不過我教中的確有善於掘地的兄弟,這次我特意帶了幾個出來。”
見譏諷無效,蔡昭跳過這茬:“你毫無所獲,然後呢。”
慕清晏道:“無可奈何之下,我回憶起當初在常家中養傷的那段日子,多數物事已隨著塢堡付之一炬了,隻有這裏,尚且完好。”
他指著周圍的墳塚,“我忽想起一事——常夫人病逝後不久,清明便到了。那陣子常大俠心事鬱結,愛妻亡故,愛子被送走,他孑然一身,好生寂寥。清明那日常家上下皆去後山祭奠亡人,到了夜裏,常大俠才獨自提了食籃去了後山。我本想跟去,但常大俠謝絕了。”
“你到底要說什麽。”蔡昭越聽越迷糊。
慕清晏問:“你知道武安民眾祭奠亡人用的都是什麽祭品。”
蔡昭:“醬油燒麥?”
慕清晏莞爾:“不,按著武安城的習俗,祭典自家人用的是三素果三素點六樣另水酒些許,祭典外人才用雞鴨葷腥。”
蔡昭有些明白了,“那晚常大俠的食籃中有葷腥祭品?”
“正是。”
慕清晏單手負背走在兩座墓碑中間:“幾日前我反複查驗了這片後山中的每一座墳塚,埋的不是常家親族,就是常氏忠仆,便是常老太爺的那幾位結拜兄弟也因其無親無故,便埋骨此地,受常氏子孫供奉。”
蔡昭懂了:“那麽,常大俠帶的那些葷腥是去祭奠誰的?”
“之前我一直以為常家是受我牽連才致被屠。常大俠臨終前一直叮囑我,說常氏血案不是衝著我去的,叫我不要覺得虧欠。當時我以為常大俠隻是在寬慰我,如今想來,常大俠這話可能是真的——常家的確藏了一個秘密。”
慕清晏蹙眉:“可惜如今時隔一年,墳塚前的祭品早就被山中野獸吃光了,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出那位埋入常家墳地的外人是誰。我總覺得,這是破解迷霧的關鍵。”
蔡昭想了想,忽道:“我們與太初觀弟子上山的那日,你們正打算做什麽?”
慕清晏眼神略略遊移,然後微笑。
蔡昭瞪起眼睛:“難怪你帶了善於掘地的教眾來,你那天是不是打算挖墳?!”
慕清晏歎了口氣:“我這不是還在猶豫麽。”
“常大俠一家待你那麽好,你居然要挖人家祖墳!你狼心狗肺!”
“我錯了我錯了,我也是為了找出屠戮常家的元凶嘛。”慕清晏安撫女孩,“現在說說你的線索吧,你前日都肯說給宋鬱之聽了,說給我聽也不要緊吧,沒準不用掘墳就能找出真相。”
蔡昭橫了他一眼:“也沒什麽。數月前我爹不是來過這裏查問嘛,他說此處與十幾年前相比,有些異樣。”當下她將蔡平春那日的話複述了一遍。
“可是我與三師兄反複在此地查看了,沒什麽異樣啊。”她有些迷茫。
誰知慕清晏卻眼睛亮了,“此處果然有異!”
“?!”蔡昭傻眼,“你這就知道啦?”
慕清晏眼中神采奕奕,“令尊的那番話難道你沒聽出不對勁麽?”
蔡昭愈發迷茫:“我爹說什麽了?十幾年前的初春,他心事煩悶,在這裏發了半天呆,然後被姑姑喊回去,洗把冷水臉醒醒神。”——簡短至極,哪裏有不對勁?
“正是這句!”慕清晏上下打量女孩,臉上露出戲謔神情,自言自語道:“看來落英穀是真的四季如春,你又在九蠡山上待的不久。不過廣天門也是建在山上的,宋鬱之怎麽也沒聽出來?!哼哼哼,果然是繡花枕頭!”
蔡昭不高興了,“要說你就說,再譏笑我就走了!”
“好好好,我說。”慕清晏笑道,“我先問你,現在你身上覺得冷還是熱?”
蔡昭一怔,不自覺的攏了攏領口,“有些涼。”
慕清晏道:“武安山本就寒僻,此地又是背陰的山坳,如今初夏時節都叫人涼颼颼的,何況令尊當年是初春來的。”
蔡昭點頭。
慕清晏:“令尊當日在墳地中發了半天呆,身上必然寒冷——正常情形下,被陰冷的山風吹了半天,回去後應當如何?”
蔡昭:“當然是趕緊喝碗薑湯驅驅寒啊。”
“可你姑母卻讓你父親洗把冷水臉。”慕清晏緩緩道。
蔡昭吸了口氣,滿心驚愕:“……這是為什麽。”她抓抓耳朵,片刻後抬頭,“難道我爹的臉被太陽曬紅了?”
慕清晏目露讚賞:“我猜就是如此。”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蔡昭自語,“難怪我爹會覺得異樣,因為他隱約記得十幾年前被曬熱了臉,數月前卻沒有。”
她懵懵的左右顧盼,“可這裏分明背陰,便是如今初夏陽光都很稀薄,我爹當時是初春時分,怎麽可能被太陽曬紅了臉呢?”
慕清晏目光一沉,緩緩道:“此地必然有一處,是陽光特別豐沛,足以將人曬熱的。”
蔡昭順著他的目光睃視周遭,一陣寒風吹過,荒野墳塚,陰氣陣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