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109章

    晚飯後, 在夕陽的餘暉下,身著粗布衣裳的慕蔡二人像尋常村民般坐在門口納涼。


    一個抓著把冒火星的幹艾草驅趕蚊蟲,一個搖著把叮了哐啷的破葉大蒲扇,就差一把茶壺或瓜子, 就活脫一對鄉村老頭老太了。


    慕清晏提議兩人捋一捋思路, 把這一日一夜在石鐵樵處的聽聞整理一下。


    蔡昭也有此意。


    “我們以紫玉金葵為線索來推算。”慕清晏用根樹枝從腳邊撥拉出一塊掌心大的石頭, 權作代替紫玉金葵。


    蔡昭點點頭,“最初聽聞紫玉金葵的下落, 是石二俠中了幽冥寒氣,我姑姑不知從何處得知紫玉金葵可以治療此傷, 於是從魔教寶庫中盜了出來。”她用大蒲扇將那塊石頭撥到一塊青石板旁——石頭代表紫玉金葵,青石板代表石二俠。


    “此事的關鍵是——”她繼續道,“誰告訴我姑姑紫玉金葵能治幽冥寒氣的?以及,又是誰能從漫漫寶庫中將號稱雞肋的紫玉金葵找出來?”


    “還有一個關鍵。”慕清晏補充,“你姑姑能人不知鬼不覺的將紫玉金葵盜出來再還回去, 可見這個時候聶恒城還沒用到紫玉金葵。”


    他將那塊石頭往下扒拉數寸, 樹枝尖端在土地上劃了‘庫’字, “這個時候,紫玉金葵還在我教寶庫中, 時間是路成南夜奔前的一年半。”


    蔡昭想了想, “我覺得當時聶恒城就算沒用到紫玉金葵, 也肯定開始練習魔功了。因為雷師伯跟我說,石二俠中了幽冥寒氣向他問診後沒多久, 尹岱就在百招內被聶恒城擊退了。”


    慕清晏眉梢一挑:“尹岱受傷了麽?”


    “沒有,隻是衣裳刮破了。”蔡昭道。


    慕清晏:“尹岱能夠全身而退, 可見這個時候的聶恒城尚是初練魔功。”在地上的石塊與‘庫’字旁, 他又用樹枝劃了‘聶、初、功’三字。


    蔡昭同意:“雷師伯說, 當時尹岱反複詢問他,是不是有什麽奇藥能短時間內增進功力的。雷師伯說有是有,但都是利大於害,用之無益,於是尹岱就猜測聶恒城是練了一門威力強大的功法。”


    “不止他起了疑心,周老莊主和宋老門主也起了疑心,於是各出奇招。”慕清晏道,“尹岱的奇招就是會同師兄程浩與師弟王定川,布下天羅地網,生擒聶恒城的心腹開陽長老,意圖慢慢逼供。”


    “但這個時候聶恒城還沒開始捕殺天下高手,便用不上紫玉金葵。”他道,“此後發生的依次是,武元英鼎爐山被俘,蒼寰子與瑤光長老同歸於盡,開陽長老越獄不成身死,蒼穹子斷了雙腿……”


    蔡昭接上:“然後尹岱掛不住麵子,下令六派精銳盡出攻打幽冥篁道,誰知不但折了大弟子馮遠圖,還丟了小弟子郭子歸。如今看來,未必是他麵子掛不住,也有可能是想探一探那魔功——我姑姑在前頭打的拚命,卻沒聽說尹岱老兒在哪兒,指不定摸到什麽地方去了。”


    “不論摸去了哪兒,總歸是一無所獲的。”慕清晏嗤笑一聲,“我們接著說紫玉金葵,聶恒城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用紫玉金葵呢……半年前。”


    “半年前!”


    兩人同時脫口而出,隨即相視一笑。


    “按著路成南對我姑姑他們說的,”蔡昭歪頭回憶,“他應該早就察覺自家師父功力大增,但是直到半年前才覺得不對勁——因為此時聶恒城開始吸食高手了。”


    “這個時候,紫玉金葵落在了聶恒城手中。”慕清晏繼續扒拉地上的石塊,下移兩寸後,他在石塊旁劃了‘聶,吸’二字。


    他又道:“此後,聶恒城大肆捕殺天下高手,日複一日,變本加厲——人人都罵他是倒行逆施狠辣歹毒,但其實他是為了練魔功。”


    “這究竟是什麽功夫啊,這麽邪門!”蔡昭嫌惡的撇下小嘴。


    “我差不多猜出來了。”慕清晏用樹枝戳著那個‘聶’字:“昭昭,你還記得段九修和陳複光麽。他們是為了什麽上雪嶺取涎液的。”


    蔡昭眼睛一亮:“《紫微心經》?!呃,那不是你們慕家祖先傳下來的功夫麽,你爹還說不能練,練了會有大害!”


    慕清晏淡淡道:“估計是聶恒城想出了修煉《紫微心經》的法子。”


    “能是什麽法子,吸食別人的丹元與精氣,最後變個半瘋子麽?”蔡昭難以置信。


    慕清晏抿嘴:“至少起初修煉時他並不需要吸食丹元精氣,甚至一開始修煉還很順當。隻需少許雪麟龍獸的涎液為引子,就能短時間內功力大增。”


    蔡昭恍然大悟:“所以他才會將初步心法與一小瓶涎液交給陳曙,以彌補他五毒掌被破的缺憾。誰知陳曙愛弟心切,還沒開始修煉就被周家子弟截殺了。”


    ——不料這一小段插曲,間接導致了千雪深一家慘遭屠戮,更在十幾年後掀起了一場血腥的報複。


    “聶恒城沒瘋前一直都是個雄才偉略的英主,疼惜弟子,知人善任。”慕清晏神色如常,“路成南忍了半年,忍不下去了,終於盜走紫玉金葵,夜奔而走。”


    “沒了紫玉金葵,也沒了路成南在旁周全,聶恒城行事愈發瘋癲。”蔡昭道,“我姑姑說,她之所以能在塗山堵住孤身一人的聶恒城,正是因為他疑神疑鬼,什麽人都不信,最後連自己的心腹弟子都猜忌起了——看來路成南的逃離對他打擊很大啊。”


    “路成南確為一代豪傑。”慕清晏難得說人好話。


    一群鄉野孩童在他們麵前追逐打鬧,互相用狗尾巴草撓來撓去,清脆笑聲不絕於耳。


    蔡昭皺起眉頭:“還是有許多不清楚的地方啊——是誰告訴我姑姑紫玉金葵的?”


    慕清晏凝重:“有那麽一個人,他不但知道紫玉金葵的諸多用處,還清楚它的來龍去脈。這許多瑣碎的細枝末節,連本教中人都未必十分清楚。這人究竟是誰呢。”——有那麽一個始終處於迷霧中的人,但他們始終摸不到。


    “還有,是誰襲擊你爹爹的?屠戮常家的幕後元凶是誰?最要緊的,我姑姑的心上人到底是誰啊!”蔡昭補充道。


    慕清晏笑出來:“你怎麽還惦記這個。你師父不是說那人已經叫你姑姑‘解決’了麽,十有八九不在人世了。”


    “那也得知道是什麽人啊。”蔡昭煩悶,忽想起一事,“喂,問你件事啊。”


    “我不叫喂。”慕清晏板著臉。


    “畫皮妖?”


    慕清晏作勢起身。


    蔡昭連忙將他拖住,笑吟吟的湊過去,嬌滴滴道:“哥哥。”


    慕清晏歎道:“我們以後別冒充兄妹了,雪嶺也好,溯川也罷,沒一個人信的——你要問什麽。”


    蔡昭有些躑躅:“令尊這輩子就沒喜歡過什麽人麽,我是說真心喜歡。”


    慕清晏沒想到女孩會問這個,“……可能有。但當時我病了,沒見到人。”


    他有些遲疑,“那是父親剛將我接回黃老峰不思齋的時候,剃發,沐浴,進食,曬太陽……然後我就病了,高燒不退。”


    蔡昭小小歎口氣。黑暗中苦慣了的孩子乍見光明,反而會不適應。


    “某一夜,我聽見外間有人說話,是父親和一個陌生聲音的女子。我迷迷糊糊的醒來時,那女子已經走了,父親還坐在外間,那神色……”慕清晏緊蹙眉心,極目凝思。


    ——窗外天將破曉,在靜室內落下一地清輝。


    慕正明獨自一人坐在條案後,對麵是餘溫猶存的空空座位,他的神情似是思念不盡,悠悠悵然,既喜又憂,忐忑不安。


    這種細致微妙的情感,慕清晏也是最近才有些明白。


    蔡昭似懂非懂,“那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那女子再沒來過。”慕清晏神情陰鬱,“父親說那是他們第一回 見麵,以後也不會再見了。我覺得他一直想去找那女子,但因為我沒能成行。”


    蔡昭嗨了一聲,拍他肩頭道:“你別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拉扯了,你沒出生的時候令尊也沒走成啊。令尊沒走成也有好處,不然我姑姑怎麽救出郭師伯啊。”


    慕清晏含笑道:“你覺得是因為父親幫忙,蔡女俠才救出郭子歸的?”


    “不是令尊就是路成南,令尊的更可能些。”蔡昭忽的神色一黯,“唉,有句話你說對了,當初太初觀要是放下成見,求助我姑姑,武元英說不定也能救出來。”


    石鐵樵與常昊生都是蔡平殊身邊之人,太初觀偏偏對蔡平殊素有芥蒂,言語矛盾不知發生過多少次。是以當人人傳言武元英已死時,石常二人唏噓一陣也就過去了,並未拜托路成南或慕正明打聽武元英的遺體。


    慕清晏眉頭一皺,心中隱隱有什麽東西閃過,卻又抓不住。


    “瀚海山脈那麽大,又是石筍迷宮,又是滿地虎豹石雕的,若沒人裏應外合,誰能找到啊。”蔡昭猶自歎息。


    “那石雕不是虎豹,是八爪狴犴。”慕清晏笑起來,忽的一震,神色驟變,“參天石筍,迷宮,八爪狴犴,那是……那個地方啊!”


    這時,對麵的孩童喧鬧起來,其中有兩個孩子左右兩邊製住了一個胖男孩,第三個男孩笑嘻嘻的拿狗尾巴草去刮胖男孩的肚皮。胖男孩急了,一頭撞了過去。


    在旁看戲的兩個女孩拍掌大笑,一個甚至笑倒在旁邊小姊妹懷中。


    慕清晏猛的站起,燃到一半的幹艾草火星點點四散一地。


    蔡昭被嚇了一大跳,“你怎麽了。”


    “昭昭!”慕清晏一把拉起女孩,眼中光彩大盛,“我知道常家塢堡是怎麽泄了路徑的,咱們快走!”


    金翅大鵬在暮靄斑斕的天空中劃動強健的羽翼,越過蜿蜒的河川與茂密的山嶺,在涼爽的夏風中俯瞰下方地麵如玩偶般的屋舍村落。


    一個時辰後,慕蔡二人到了武安城,城中民眾告訴他們祭奠已然結束,北宸子弟均已移居太初觀了。


    於是慕蔡二人再度乘上金翅大鵬,飛行不到半個時辰便抵達了溯川上遊的太初觀。


    占地廣闊的太初觀燈火通明,人影晃動。


    西側邊門外有條黑漆漆的小道,蔡昭看見樊興家提著個滿是香氣的油紙包晃晃悠悠的從外麵回來,她上去一把將他扯到樹後。


    “昭昭,你怎麽才回來!”樊興家見是蔡昭,眼珠子差點突出來,“你倒是一走了之,知不知道我們後麵都亂套了!”


    隨即他又看見慕清晏,驚的差點尖叫,“你你你,你怎麽還敢跟來!你知不知道如今太初觀中北宸六派齊聚了啊!”


    慕清晏笑笑,蔡昭奇道:“六派齊聚?不是隻有我爹爹,師父,還有周伯父,三家來祭典常氏麽?還有,大半夜的你買什麽燒雞啊。”


    “為了祭奠常家吃了半個月的素,接著又住進了道觀,一日三餐清湯寡水的,我買隻燒雞解解饞怎麽了!”樊興家委屈的幾乎要落淚。


    “本來是隻有我們三家,但不知為何宋門主忽然來了,既然五派都在了,宋門主便將楊門主也叫了來,說是單撇下一家不好。”


    慕清晏翹起嘴角,“定是宋鬱之寫信叫他老子來的。”


    蔡昭不安的挪挪腳:“我走後,出大事了麽?”


    “你自己說呢!”樊興家差點吼出來。


    “你們退親的事鬧開了後,先是蔡穀主質問周莊主,宋門主站在一旁笑。”


    “然後周莊主質問宋門主是不是早有所圖,宋門主當然說沒有。”


    “接著師父揪著宋門主的衣領罵退親就退親,為何讓淩波師妹受委屈。”


    “楊門主隨即向宋門主提起他的女兒楊小蘭,誰知宋門主說他最近剛批了八字,大師斷言他的小兒媳婦最好姓蔡,二兒媳婦晚些娶,大兒媳婦倒可以姓楊。”


    “楊門主當時就臉黑了,問宋門主是什麽意思,周莊主也罵‘宋時俊還說你沒所圖’!”


    “大家吵成一團,王掌門隻好從太初觀趕來勸和。”


    慕清晏含笑看了眼女孩,“北宸六派果然同氣連枝,親如手足呐。”


    “小吵怡情,鬥鬥嘴沒什麽大不了的。”蔡昭淡定道,“樊師兄,你知道王元敬掌門住哪兒麽?”


    “知道呀,就在太初觀最西側的三清齋。”樊興家道,“我替師父跑過好幾趟腿了。”


    “麻煩師兄給我們指個路吧,我們要……”


    蔡昭話未說完,就聽慕清晏截斷道,“不用這麽麻煩,讓他一起來罷,給我們做個見證。”


    蔡昭遲疑道:“要不要叫上三師兄,見證多些。”


    “不如把北宸六派都叫上,咱們三堂會審好了。”慕清晏反唇相譏。


    “算了,有樊師兄就夠了。”蔡昭放棄,“口齒伶俐,記性也好,我看挺合適。”


    “你們要做什麽?要拉我去做什麽?!”樊興家惶恐的看著這倆,“我燒雞還沒吃呢,待會兒就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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