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116章
老人的聲音仿佛海麵上飄蕩起伏的藻, 幽幽顫顫,充滿對過世之人的遺憾與悲傷。
慕清晏猛的起身,在幽暗的書房中重重的走來走去,滿心的憤懣無可舒緩。
他站定後, 一手牢牢按住書案, 沉聲道:“父親這一生究竟是為了什麽過成這樣!他這輩子一日都不曾按自己的心意活過!”
他收掌為拳, 一記捶在書案上,“我絕不會像父親那樣過完一生, 絕不會!”
“公子,是出什麽事了麽?”成伯焦急的發問。
慕清晏沒有回答, 他闔起一雙飛揚的長目,安靜凝思——
大部分線索都可以對應起來了,慕正揚修為初成後偷溜出瀚海山脈,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中結識了蔡平殊,那個陪伴蔡平殊上雪山取雪麟龍獸涎液的男子應該就是他。
並且他在九州寶卷閣的典籍中發現紫玉金葵可以治療幽冥寒氣造成的傷害, 當石二俠受傷後, 他將此事告知了蔡平殊。
如今唯有兩件事無法解釋:
第一, 慕正揚為何要搶奪繈褓中的自己?
第二,他應該十分憎恨阻止他認祖歸宗的聶恒城, 那又為何要幫助聶恒城害死蔡平殊身邊的弟兄們呢?
這些先放置一旁, 眼下最要緊的是證實父親慕正明的清白。
他必須讓昭昭知道, 他的父親一生正直淡泊,隻有被人辜負, 從未負過任何人。
可隻憑空口白話,如何取信戚雲柯蔡平春等人, 他們未必相信‘魔教’中人的話。
那麽, 他必須有實打實的憑據。
慕清晏倏然睜開雙目, 沉聲道:“成伯,你適才說那女子是來送慕正揚遺物的。父親將那些遺物放在哪兒了,我收拾父親的遺物那麽多遍,怎麽從未見過。”
成伯慢一拍反應過來,“少主沒將那盒東西放在不思齋,他,他把東西都隨葬入地下了。”
“父親的墳塋?”慕清晏遲疑。
成伯道:“不不,是老主人和老夫人的墳塋。”
慕清晏:“哦,那就好。”
——慕正明的墳塋他還有些遲疑,不願打攪父親的安寧,祖父祖母的墳塚就無所謂了。
要不是那兩個不靠譜的沉溺於自身的情愛恩怨中,也不會讓年幼的慕正明仰聶恒城鼻息而活了,更不會埋下慕正揚這麽大禍患,進而造成之後的種種遺憾。
為人父母沒將孩子好好養大,活該日後被挖墳。
來到後山慕氏祖墳之地,穿過兩頭高聳巨大的鎮靈石獸,走過陰氣森森的暗林,慕清晏領著成伯與連十三站在慕琛夫婦的墳前。
成伯猶自絮叨:“公子啊,你怎麽可以挖你祖父母的墳塚呢?”
“我挖的確不合適。”慕清晏將手中的鋤頭交給連十三,“十三你來挖。”
成伯:……
因為慕正揚的遺物是慕正明數年後埋入的,順著不同的翻土痕跡,連十三很快從墳塚邊緣處起出一個大大的石匣。
慕清晏以掌風劈開石匣,裏頭躺著一隻兩掌長三寸厚的紫木小匣,拈著桃花樣式的黃銅小扣,打開匣子後細細翻閱一遍——慕清晏微翹唇角,果然有證據。
離開慕氏祖墳時,胡鳳歌於惠因還有呂逢春等人領著手下在外頭靜候。
慕清晏不耐煩跟他們囉嗦,隻道自己有急事要出門,讓他們各安其位,看好瀚海山脈。
離去前,慕清晏忽然回頭:“最近上官浩男去哪兒了?”
胡鳳歌拱手答道:“回稟教主,上官壇主告了假,說是愛妾生子,他想回去看著。”
呂逢春看慕清晏皺起眉頭,賠笑道:“上官家八代單傳,不怪上官壇主焦急。”
慕清晏轉頭道:“生兒育女是好事,成伯,替我隨份厚禮。”
成伯表示立刻去辦,帶著連十三轉頭而去。
屏退諸部後,慕清晏單手抱著紫木匣子召來金翅巨鵬,全速趕回太初觀。
凜風刮麵,他胸口卻似燃著一把火,恨不能用力踩在戚雲柯指責父親的麵孔上,再潑一瓢冷水在蔡昭頭上,罰她當日回頭看自己那一瞬眼神中的不信任。
數日後,慕清晏抵達太初觀外的村鎮。
他在曠野下了金翅巨鵬,夜行至人煙密集處詢問北宸六派的情形,一連問了數人,都答曰‘數日前太初觀掌門王元敬已經出殯下葬,這幾日在觀內做轉生法事’。
慕清晏心中焦躁略定,當夜便潛入太初觀。
夜幕中,他隨手點倒一名小道童,詢問蔡昭住在何處,那小道童哆哆嗦嗦指了一處,答道:“蔡姑娘與蔡穀主夫婦住鄰屋。”
慕清晏疑心重,之後在暗處點倒了一名小廝與一名雜役,得到相同回答方才相信,隻是蔡平春夫婦就在近處,恐怕難與昭昭詳談了。
屋內燈火明亮,寧小楓舉著一幅嶄新的靛藍銀絲亮緞在丈夫身上比來比去,嘴裏絮叨著:“昭昭,你看這塊料子配不配你爹,是不是穩重又大氣。做我現在開始動手,等入秋了你爹剛好能穿上。你說是做直裰好,還是交領大袖好呢?”
蔡昭剛要張嘴,蔡平春拍拍妻子的手,心疼道:“你別做了,叫針線上的人做吧,上回戳的滿手都是針眼忘了?昭昭,勸勸你娘,別做了。”
蔡昭又欲張嘴,寧小楓嘟囔:“我喜歡給你做衣裳嘛。”
蔡平春柔聲道:“天下婦人十有八九都會做針線,可有幾人能配出方圓半裏之內蛇蟲鼠蟻俱無的香料,有幾人能製出天下九成毒物的解藥。你與她們不一樣,天下萬千女子,唯有一個寧小楓。”
蔡昭兩手托著臉杵在桌上,毫無熱情的看著。
你是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這話恐怕是天下女子最愛聽的話了,估計沒幾個外人能想到看著寡言淡漠的老爹討起老婆歡心來一套套的。
寧小楓果然玉頰生暈,滿眼情絲纏繞的望向丈夫,蔡平春亦深情回望。
蔡昭悠悠站起:“我還是回去睡覺吧。爹,娘,請好好歇息。”——做人兒女很不容易的,要有眼力勁,該消失時就趕緊麻利的走人。
慕清晏在西側雅舍外靜伏了片刻,隻見隔著一條纖細的走廊剛好是左右兩間,左麵那間黑漆漆,似乎已經熄燈歇下,右麵那間燈火昏黃,窗紙上映出一男一女兩個影影綽綽的身影,應該就是蔡氏夫婦。
隱匿在濃密花樹中的年輕男子微微皺眉——為何不是蔡氏夫婦睡下了而昭昭還醒著呢?這就有些麻煩了。
他略一思索,大不了不和女孩鬥嘴置氣,隻將慕正揚的事說清楚,放下紫木匣子就走便是,想來這樣也不會驚到蔡氏夫婦。
他的青雲縱已修煉至輕靈飄忽,潛行夜幕之中便如融入海水深處一般。以掌力輕輕震斷木質插銷,微啟窗扇飄身而入。
屋內傳來熟悉的女孩馨香,是蔡昭喜歡的甜橘味皂角香氣,慕清晏微微一笑,他雖無竊玉偷香的念頭,但潛入蔡昭的屋子已是頗有經驗。當下借著窗縫微微透入的月光,緩步走向圓桌,才走了兩三步,一股毛骨悚然之感忽的湧上心頭,宛如被叢林中的猛獸盯上一般!
——糟了!有陷阱!
慕清晏身形動作比心念都快,當即肌肉筋骨自行做出反應,剛要反向躍開,隻聽轟隆一聲巨響,屋內不知什麽轟然炸開,碎石磚瓦木屑紛紛揚揚灑落,隨著頭上與四麵哐啷響動,五麵玄鐵鑄成的巨大鐵柵欄瞬時圍攏過來,將他生生罩在其中!
慕清晏身上臂上腿上均被炸出道道血痕,耳廓被震的嗡嗡作響,內腑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一口鮮血湧出唇邊。
廂房被炸的四分五裂,月光透過破開大洞的屋頂泄下,他顧不得傷勢趕緊抬頭看,隻見四麵玄鐵柵欄都有一人多高,腳下與頭頂的玄鐵麵積更大,竟將桌椅與自己一齊罩在其中。
在陣陣大笑中,破裂的廂房走進一大群持刀佩劍之人,當頭的便是諸派掌門。
宋時俊尤其開心,咧嘴大笑時幾乎連後槽牙都露出來了:“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還會回來!這些日子不枉我四麵布下人手,在村鎮出入口日夜蹲守,隻要一發現你的蹤跡立刻飛鴿傳書!哈哈哈哈,到底是年輕啊,兩百年來,你是第一個落入我們北宸牢獄的魔教教主,哈哈哈哈……”
戚雲柯恨恨瞪著鐵牢:“來人,先廢了這賊子的丹元經脈!”
宋時俊頓時岔了氣,連連咳嗽:“別別,雲柯兄弟別激動,有話好好說!”
“說什麽說!他老子害了平殊還有諸多兄弟,殺他償命有何不對!”戚雲柯想起當年生死與共的摯友與蔡平殊,恨的眼珠都要紅了。
“對呀對呀,廢功夫太麻煩,先剁了他的兩手兩腳,豈不快哉!”楊鶴影笑的陰毒。
站在他們身後的宋鬱之神情複雜,此時上前道:“師父,您要殺他為先人償命,弟子無話可說,可您好歹想一想昭昭師妹!殺他可以,可不該往死裏折辱他,不然昭昭師妹這輩子都不會忘不掉他了!”
戚雲柯遲疑起來。
“我們與魔教的仇怨結了兩百年了,難道礙著一個小丫頭片子就不動手?你們不動,我來!”楊鶴影想到魔教教主折在自己手中,日後傳出江湖是何等聲望,當下就要挺刀而上。
宋時俊一把拽住他:“老楊你發什麽瘋,雲柯兄弟要為蔡平殊報仇,你湊什麽熱鬧!慕清晏是落入我們手中了,他身後的魔教可還好好的!你忘了當年我那老嶽父和你家老爺子隻是在聶恒城之死上吹噓了幾句,聶氏部眾就來拚死報複了麽!你家老爺子的屍首拚湊了三天才拚齊呢,如今駟騏門幾斤幾兩,經得起那般折騰!”
楊鶴影立時止步,眼神閃爍不定。
李元敏怨毒的瞪著慕清晏,恨恨道:“我大師兄被折磨成了人彘,如今我太初觀要以眼還眼,這是天公地道!今日就是蔡平殊女俠在,她也會讚同的!”
對上他,宋時俊可沒那麽好耐性了,當即插起腰:“有能耐你就自己去抓人,這機關這陷阱,可都是我們精心布置的!給我閃一邊去,少囉嗦!”
周致臻忽然開口:“當年之事我從未聽聞,如今才知道平殊本來不用死,還有諸葛兄弟他們,原本都能好好活著,娶妻生子,詩酒暢快。然而他們在大好年華受奸人殘害,死不瞑目。如此大仇,不可不報。人我來殺,不牽連諸位。”
他抽出青茫茫的長劍,素來儒雅溫和的麵孔已是鐵青,“慕教主,我與你無冤無仇,但父債子還,你認命吧。要怪就怪你爹……”
“別胡亂攀扯我爹!”慕清晏扶著鐵欄坐在圓凳上,“我今日就是來澄清這件事的,當年欺騙害死諸位大俠的人並非家父,而是另有其人。”
戚雲柯怒了:“那人長的和你一模一樣,不是你爹還能是誰!”
慕清晏清冷的目光看來,“戚宗主,那人的脖子上是不是有個血紅的烙印……”
戚雲柯瞳孔一縮:“左後側頸部,鳶尾花!”
慕清晏一哂:“他叫慕正揚,他與家父是雙生子。”
“慕正揚?!”戚雲柯神情迷茫,蔡平殊從未告知她心上人的姓名。
周致臻冷冷道:“從未聽聞慕正明有兄弟,你想推托卸責,沒那麽容易!”
“我當然知道空口白話無人相信,你們自己看看吧。”慕清晏指了指落在窗欞下方地麵上的紫木盒子,“這是當年蔡女俠親自送到我父親手中的,慕正揚的遺物。”
事涉蔡平殊的□□,宋時俊與楊鶴影雖然好奇的好命,也不好意思搶著上前。
戚雲柯與周致臻互視一眼,最後周致臻上前撿起那隻紫木匣子,發現銅扣正是落英穀常用的桃花樣式,他顫著手打開後翻看……
他痛苦的一手捂臉,將顫抖的身體靠在殘破的牆壁上,發出猶如痛苦的低低呻吟。
戚雲柯趕緊上前扶住他,接過匣子來自己看。
紫木匣中零零散散放置了許多東西,較為醒目是一朵微微發黃的珠花長簪,一對如碧波潭水一般剔透的翡翠玉鐲,一塊沾了血跡的手絹,兩種不同發質的頭發用絲帶纏繞在一起,還有一張大紅燙金的訂婚契書……
戚雲柯拈起那支珠花簪——為了動手方便,蔡平殊平素極少佩戴首飾,然而這支珠花玉簪戚雲柯卻見她戴過許多次。珠花是用九顆拇指大的明珠串成,簪身是一根通體明淨羊脂白玉,雕琢成絞絲花樣式。
戚雲柯將珠簪舉高,借著月光細看,隻見簪柄處刻了一個‘揚’字,字體風流飛揚,清瘦疏朗——‘叮當’一聲,珠花玉簪落回木匣中。戚雲柯仿佛被抽空了力氣,萎頓無力。
蔡昭臨出門前,忽然回頭:“這些日子我們原本好好住在西側雅舍中,為何今晚忽然換到這間客房來住呢?”
寧小楓低頭翻看衣料。
蔡平春眼神平靜,“你這幾日沒好好吃也沒好好睡,瘦了一大圈。昭昭,這樣不好。既然知道了走不通的路,多思無益。”
蔡昭蹙起纖細的眉頭,疑惑的看著自家爹娘。
這時遠處忽的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宛如地麵都被震的彈了一下。
蔡昭一個沒站穩,額頭咚的一聲敲在了門框上。
“這是怎麽了……”她揉著額頭遙望遠方,恰是他們一家之前住的西廂雅舍方向。
詢問的目光投向雙親,蔡平春與寧小楓默不作聲。
蔡昭心頭一痛,仿佛被細小的針尖紮了一下,一股不安旋即浮上心頭,“你們瞞著我算計了什麽?!”
她又驚又急,也不等父母回答,用力甩開竹簾就往外衝去!
飛花渡下身影蹁躚,值守的太初觀弟子甚至沒看清來人樣貌,蔡昭就一閃而過。
越接近西廂雅舍,匆忙奔走的各派弟子就越多;蔡昭扶著一棵偏僻的花樹喘氣,慌亂間看見前方一大群人簇擁著什麽走來……
今夜的月光分外清明,蔡昭看見八名健碩的弟子抬著一個巨大鐵籠子過來,周圍是刀劍出鞘的警惕弟子,以及各派掌門。
他為什麽在籠子裏?他們為什麽要把他像野獸一樣關起來!
為什麽他身上都是血,是被剛才那陣巨響炸的皮開肉綻了嗎,髒腑有沒有震出內傷?
娘呢,娘在哪裏,還有樊興家呢,誰來給他療傷啊!
蔡昭捂著心口,好像什麽聲音也聽不見,眼前隻剩下那個寒意森森的玄鐵籠子。
“你們要幹什麽!”她發出嘶啞的聲音,奮力向前衝去,卻被堪堪趕到的宋鬱之從身後抱住。
“你現在不能去!”宋鬱之拚命壓低聲音,用力箍住女孩的身子,“別把事情鬧大!”
樊興家上氣不接下氣的趕到,“昭昭你聽我說,這會兒可不能衝動啊,這麽多人看著呢!之前你和他隻是風言風語,你現在要是衝出去就坐實了勾結魔教的罪名啊!別忘了李師伯也在啊,處刑用的九陰透骨蟒鞭他可隨身帶著呢!”
“不用你們多管閑事!放開我!”蔡昭滿心慌亂,哪裏聽得進去,正要運氣掙紮,忽覺後頸一麻,頓時軟軟的倒了下去。
宋鬱之一把抱住女孩,和樊興家一齊回頭看去。
隻見丁卓並指站在後頭,他翻著白眼道:“你們再吵下去,聾子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