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122章
清晨, 九蠡山。
樊興家隨著前方人群向山上走去,他攏了攏脖子上皮裘,覺得這個深秋委實冷過了頭。
一陣窸窸窣窣的女孩說笑聲隨著山風飄進耳朵,他抬頭向前望去, 遠遠看見芙蓉和翡翠捧著剛剛在山下采買的東西走在他們前麵。
自從蔡昭被放出來, 這倆丫頭終於又有笑聲了。
一年多前的那個夏末, 蔡昭渾身血淋淋的被抬下刑架後,五派掌門這才想起要商議麵壁思過的期限。楊鶴影也不怕閃了舌頭, 一張嘴就是十年,結果宋時俊最先跳起來反對, 差點把一口茶壺扣在楊鶴影腦門上,活像他家要斷子絕孫了一般。
於是刑期對半折成五年,蔡平春夫婦一通鬧騰後又減到了三年,但蔡昭最後才關了一年多,於半月前被戚雲柯放了出來——理由是要參加戚淩波與戴風馳的婚禮。
沒錯, 戚淩波與戴風馳終於要成親了, 在第八次抓到他倆半夜在假山邊上看星星月亮聊‘人生理想’後, 負責巡夜的李文訓終於忍無可忍,要求宗主夫婦給個說法。
戚雲柯尚在猶豫, 尹素蓮卻發了話‘讓兩個孩子成親吧’。
想起師母素蓮夫人, 樊興家不禁輕歎了口氣, 口鼻前立刻團起一陣微白的霧氣。
自邱人傑死後,尹素蓮便如變了個人, 成日誦經修道,曾經華麗高敞的雙蓮華池宮宮門緊閉, 周遭素淨一片, 宮瓦上方經年累月縈繞著燒香後的煙氣。
讓樊興家驚奇的是戚淩波居然一口就答應了, 喜的戴風馳連連搓手。
樊興家八卦心起,忍不住跑去偷問,“淩波師妹你真對三師兄死心啦?”
戚淩波停下整理珠寶妝奩的動作,反問道,“五師兄,你還記得一年多前的太初觀麽?”
樊興家不明所以。
“我見過那爛瘡臉魔頭的功夫,當初我們在暮微宮中拆穿了他不是常寧,當著李師伯,歐陽師伯,陳師伯的麵,還有那個姓邱的冒牌貨許多爪牙,他都可以從從容容溜走。我想,他的修為定然挺深吧。”
樊興家心道,何止‘挺深’。
“他是為見那小賤…為了見七師妹才失手被擒的。”
戚淩波幽幽道,“我希望未來的夫婿,不論本事大不大,能不能讓我做宗主夫人,一定要知冷知熱,體貼心疼我。娘都給我想好了,成婚後我和二師兄就回尹氏一族的老家定居,在那兒我們還是能依舊風風光光的,也不壞。”
望著戚大小姐仿佛忽然長大的神氣,樊興家莫名有些悵然。
因有還鄉定居的打算,素蓮夫人便讓女兒與未來女婿在婚前先回一趟老家,祭拜曆代先祖,並兼修繕尹氏祖屋。曾大樓放心不下,帶著樊興家等宗門弟子一氣送了戴戚二人的車隊三日,若非過幾日戚雲柯也要出門,需要曾大樓回來打點,說不得他會徑直將人送抵目的地。
熟悉而規律的鐵索絞動之聲在風雲頂上響起,曾大樓踏上鐵索時微有踉蹌。望著他略有傴僂的背影,樊興家第三次想歎氣了。他知道大師兄疼愛戚淩波,早想好了等戚淩波當了宗主夫人,他就替她打點宗門庶務,誰知如今要退而求其次。
不過樊興家還是覺得曾大樓最近還是沉默的有些過了,便是處理庶務時也常常出神半晌,不知在想什麽。
師兄弟二人走到暮微宮後殿,得知蔡穀主夫婦剛剛抵達,這會兒正在屋裏說話,蔡昭與宋鬱之也在。
曾大樓向戚雲柯稟報過戚淩波一行的行程後,便出去為他準備出行事宜了,樊興家饒有興致的縮到屋內一角等著看戲。
寧小楓絮絮叨叨的埋怨戚雲柯,“落英穀已經十幾年不理世事了這你是知道的,他廣天門與駟騏門鬧意氣與我們有什麽相幹,為何非要小春哥過去斡旋……”
“倘若是尋常鬧意氣我怎麽會來找你們,廣天門和駟騏門眼看都快火拚了。”戚雲柯也是一腦門子官司,“如今黃沙幫的遺孤狀告廣天門拿活人煉屍傀奴啊,還為了滅口將黃沙幫上下殺了個幹淨!”
“這關他楊鶴影什麽事?他何時這麽喜歡聲張正義了。”寧小楓噘嘴。
蔡平春溫和道:“恐怕是那黃沙幫與楊夫人娘家的沙虎幫有些淵源吧。”
戚雲柯讚道:“對對,黃沙幫過世的老幫主就是沙幫主的嶽父。如今楊鶴影口口聲聲要個說法呢!可憐呐,一整個村子的人沒了,無論是什麽人做的,咱們可不能置之不理。”
宋鬱之起身拱手:“師父,蔡穀主,我爹絕不可能做出這等惡行的。”
“知道知道,你坐下。”戚雲柯擺擺手,“相交幾十年,我們都知道你爹的為人。”
寧小楓扁扁嘴:“就宋時俊那幾根肚腸,同一個花娘的仙人跳都可以連上三次,哪想得出這等陰私鬼祟來。”
當著小輩說這種話很不合適,然而戚雲柯與蔡平春都沒敢責備寧小楓,隻能低頭苦笑。
“如此辣手,不知何人所為。”宋鬱之神情沉重。
屋內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有同一個念頭,卻都沒說出口。
最後還是蔡昭很體貼的說了出來,“會不會是魔教所為?”
——屋內如期的驟然安靜。
去年夏末那場如驚濤駭浪般的變故已經過去一年多了,周致臻一頭紮回了佩瓊山莊不肯出來,戚雲柯多了好幾根白頭發,尹素蓮徹底沉迷修道,李文訓師伯威嚴更盛,雷師伯越來越囉嗦,宋鬱之愈見冷峻秀美。
日升月落,葉凋花開,沒有什麽一成不變的,包括蔡昭。
少女身量抽長了許多,鎖骨纖纖,凹如小碗,腰身盈盈一束,在山洞中禁閉了一年多不見陽光,更養的肌膚瑩然如玉,脆薄如雪白宣紙的腮頰滲出一抹淡淡的血色。
樊興家猶記得初見時,小姑娘美貌歸美貌,卻透著一股未脫稚氣的嬌憨頑皮,笑起來圓圓的,團團的,戲謔歡快的。如今的她,卻如一方終於打磨光亮的絕世美玉,既脆弱又堅韌,層層透透的矛盾,叫人看不清楚。
戚雲柯輕咳一聲,打破屋內的尷尬:“應該不會,這是幾個月前的事了,而這一年多來魔教打的昏天暗地的,哪顧得上這個。”
“這樣啊,那就太好了。”蔡昭道。
寧小楓黑著臉:“好什麽好?!”
蔡昭微笑:“這樣的話,我就不用擔心爹娘師父會擔心我是不是還擔心慕清晏了,真是太好了。”
再次聽見那個禁忌般的名字,屋內再度安靜。
“行了,這事你別管了。”寧小楓沒好氣,隨即又憂心起來,“不是我不顧上百口無辜百姓的性命,可這江湖中事,隻要一沾上,就脫不了身了。”
戚雲柯安慰:“你放心,你們先去廣天門穩住局麵就成了。等我把法空大師和周兄請來,自有說法,你們就在邊上看著就成了。”
看著寧小楓滿臉的不情願,宋鬱之皺了皺眉:“為何不是師父前去廣天門穩住局麵,請蔡穀主與寧夫人前去請法空大師和周莊主呢?豈不皆大歡喜。”明明長春寺和佩瓊山莊都與落英穀淵源深厚,由蔡平春夫婦前去邀請並無失禮之處。
這話正問出了樊興家的疑問,他點頭:“對呀。”
蔡昭細細致致的解釋起來:“因為師父是六宗之首啊,萬一楊門主真拿出什麽確鑿的罪證,師父該怎麽辦?難道真來個鐵麵無私,拿令尊宋門主開刀麽?我爹娘就不要緊了,落英穀在六派居末,就算楊鶴影人證物證俱全,我爹娘也沒有仲裁的權限嘛,剛好東拉西扯拖時間,等法空大師和周伯父過去,就有斡旋的餘地了。”
“什,什麽?”宋鬱之急了,“什麽‘確鑿的罪證’!昭昭你是說我爹……”
“三師兄別急哈。”蔡昭好聲好氣的安危,“江湖詭譎,變化萬端,這年頭‘罪證確鑿’也未必是真的啊,隻不過看起來是真的而已。隻是我猜想,以楊門主那等那等性子的人,若沒有拿得出手的‘證據’,也不會大張旗鼓的上廣天門討要說法的。”
這話明晃晃的意有所指,連樊興家都聽出來了,戚雲柯與寧小楓隻能裝作聽不懂。
宋鬱之回頭:“真是如此麽?”
蔡平春溫言道,“總之,我和昭昭娘先去拖一拖,有些人在場,總能轉圜的。”
蔡昭歎道:“可惜周伯父近來不愛出門,不然師父也不用跑兩個地方了。”
寧小楓瞪眼:“還不都是因為你!你在太初觀打傷了他,還胡說八道了一番,傷透了他的心。這一年多來他心灰意冷,借口養傷,江湖上的事一概不理了!”
蔡昭立刻很誠懇的表示她可以再去佩瓊山莊麵壁思過一年,聽說周玉麒和閔心柔快成親了,她剛好去喝杯喜酒。
寧小楓氣的差點鼻子都歪了:“你給我消停些吧!”
宋鬱之忙上趕著說情,“寧夫人請息怒,昭昭師妹已經知道錯了,她既受了李師伯的重罰,又在思過澗中禁閉了一年多,過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吧。”
蔡平春滿意道:“還是鬱之懂事理,唉,禁閉思過的日子何等清苦,多虧了你時時照拂,昭昭才不至於麵黃肌瘦,不成人樣。”
寧小楓也勉強道:“嗯,我聽說你把廣天門的大廚都叫了過來,日日往思過澗中送好吃好喝的。我替昭昭道一聲謝了。”
其實蔡氏夫婦本來挺嫌棄當年的花花大少宋時俊,自然也沒看宋家三隻小崽多順眼,然而與女兒上一位糾葛對象相比,宋鬱之就簡直是上上之選了。
“小時候你師父和你周伯父多疼你啊,你卻將他們重傷臥病,你心裏過意的去麽?”寧小楓苦口婆心,“之前的事已經了結了,昭昭要好自為之,以後莫要再惹出禍患了。”
“娘,我惹的那一出有正經學名的,叫做‘桃花障’。”蔡昭悠悠道,“娘你要往好處想,我惹桃花障不是為了阿貓阿狗,人家慕清晏也是響當當的人物。”
“所以爹娘還有師父盡可以放心,這等過錯我是絕不會再犯了,就算我還想惹桃花障,到哪兒再去找個魔教教主來啊,對吧。”
屋內再度陷入令人無語的安靜。
“……要不我們今天就啟程去廣天門吧。”蔡平春轉頭看妻子。
戚雲柯有點傻眼:“啊?你們才剛到啊,不住兩天再走麽。”
寧小楓歎道:“趁行李還沒打開趕緊出發吧,免得被這死丫頭氣死。”
她忍不住出言相懟,“我說,你們青闕宗究竟是麵壁思過的,怎麽一年多下來這死丫頭不但沒長進,還學的陰陽怪氣了?!”
戚雲柯尷尬的傻笑兩聲,“等淩波的婚事過了,就讓昭昭陪你們去寧老夫人那兒住一陣,到時你們好好教,好好教啊。”
樊興家扭頭去看宋鬱之的反應。
隻見自家三師兄專心致誌的看向窗外,佯作什麽也沒聽見。
蔡氏夫婦離開後五六日,戚雲柯吩咐好一切,也要出發了。
臨走前,戚雲柯細細叮囑蔡昭,“昭昭啊,你別埋怨你爹娘,他們是被嚇怕了,生怕你落的跟你姑姑一樣的結局。我知道你不高興我們撮合你和鬱之,唉,凡事不要意氣用事,鬱之品性端方,如今又肯學著關懷人,你以後就會知道他的好處了。”
蔡昭一直安靜的聽著,最後才問:“師父,你其實也有點責怪周伯父,是不是?”
戚雲柯摸著胡須沒說話。
蔡昭又道:“周伯父受了傷,又被我氣了個半死,這一年多來一直臥病休養。師父您這麽厚道仁義,卻始終沒去探望他,直到現在有事了才要去佩瓊山莊……”
戚雲柯歎了口氣,望著遠處山巔上的霞光怔怔出神:“這些年,我時不時會想,倘若周致臻當初能更有擔當些,待你姑姑更好些,你姑姑是不是就不會上了慕正揚那狗賊的當了。像你姑姑那樣的好女子,就該配一位出身名門,風光月霽的少俠才是。”
過了半晌他才醒過神來,連連搖頭,“是我偏狹了,這樣對周大哥不公道,不公道……”
目送戚雲柯與蔡氏夫婦消失在風雲頂的下坡處,曾大樓讓眾弟子散去。
宋鬱之斂去笑意,扯了扯蔡昭的衣袖向側麵下路努了努嘴,蔡昭假裝不懂,宋鬱之索性強拉著她的胳膊走開,不理身後眾弟子起哄的笑聲。
“你是怎麽回事?”兩人來到一處偏僻角落,“這一年來你始終鬱鬱不快,直到前兩個月還是一整天都說不了兩句話,怎麽這幾日忽然愛說愛笑了?!”
“宋少俠你講點道理行不行,我之前是在麵壁思過啊,麵壁思過本來就不該說話的!”蔡昭整理衣袖,“偏你仗著師父睜眼閉眼,三天兩頭溜進思過澗來‘開解’我。誰要你開解啊,我什麽時候想不開了還要你開解!”
宋鬱之黑著臉:“那你還把我送去的東西一股腦兒都收了!”——不是說心中有意的女子才會收男子的東西,話本上都是騙人的!
“我隻是不想說話而已,又不是不吃不喝成神仙了。委屈誰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心肝脾肺髒嘛。”
宋鬱之盯著女孩看了一刻,緩緩道:“你還是認為慕清晏是清白的,六派之中的確潛藏了一個內賊,是那內賊殺了王觀主。”
蔡昭抬眼,雙眸黑白分明,“我從沒懷疑過。怎麽,你要去告狀嗎?”
宋鬱之一時無言以對。
“我知道,三師兄你對這件事是將信將疑的。”蔡昭道,“其實我有個忙得三師兄幫一把,這之前你我最好暢談一番,將事情說清楚——三師兄知道呂逢春這人吧。”
“知道。”宋鬱之道,“他是魔教七星長老之一,不過比起二十年前跟我們北宸鬥的你死我活的那幾個長老可是差遠了。前幾日你忽然請求進藏書閣,就是為了查這人的底細吧。”——暮微宮藏書閣的一冊一卷俱是他親手整理,女孩翻閱過什麽他都知道。
蔡昭歎道:“哪是前幾日,其實我早就想進藏書閣了,這不一直被關在思過澗,前陣子才放出來嘛。”
她道,“呂逢春這個人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偏偏還滿腹陰私算計。做忠臣他沒那德行,當奸佞他又不夠膽色。聶恒城活著時他隻能龜縮一隅,後來聶喆當權了,他畏懼聶恒城留下的弟子和勢力,依舊不敢輕舉妄動。這樣一個人,三師兄覺得他為什麽會在短短數日之內就決心反叛呢?”
發黃的幹葉從漸漸發禿的枝頭輕輕飄下,蔡昭蹲下,撿起那枚枯黃的葉子放在小小白白的掌心中,“長輩們說那個‘幕後之人’是慕清晏杜撰出來的,可恰恰是呂逢春的叛亂,才叫我篤定了六派之中的確有個內賊。”
“你好好說。”宋鬱之神情凝重。
蔡昭道:“首先,呂逢春兵敗身死,所以叛亂這件事總不是他和慕清晏聯手做戲吧?”
宋鬱之忍不住笑了下:“他呂家死的七零八落,哪有這麽做戲的。”
蔡昭接著道:“既然是真的叛亂,那又是什麽緣故讓一個千年老烏龜忽然下了決心呢?”
她張開手掌,讓那片枯葉順風吹走,“必然是有什麽事讓那老烏龜篤定了自己一定能成,他才敢動手吧。”
宋鬱之心念一動,脫口而出:“有人通知他慕清晏被擒了!”
“不錯。”蔡昭道,“要讓呂逢春相信慕清晏是真的落入了陷阱,而非假做被擒。這個報信的人必須是老烏龜十分信任的,甚至讓老烏龜的心腹親眼看見慕清晏被困囹圄的樣子,這樣老烏龜才敢放心動手。”
宋鬱之在原地走來走去,心亂如麻。
一年多前慕清晏被擒後的囚禁狀況他最清楚,當真是裏三層外三層的重重守衛,圍的鐵桶一般。若非他一刻不離的死死護衛,李元敏早就率眾虐殺了慕清晏。倘若最後沒有蔡昭毫無征兆的忽出奇招,慕清晏是被廢定了。
宋鬱之停步,抬頭沉聲道,“這件事你怎麽不告訴師父和令尊令堂?”
蔡昭笑了笑,“連我都能想到的事,他們能想不到麽。隻不過沒有真憑實據,光靠推論,他們寧願相信魔教又出什麽鬼祟伎倆了。包括你,其實聽了這番話,依舊還不能完全相信吧。不要緊,不信就不信,隻要你願意幫我忙就行了。”
宋鬱之奇道:“你認定了六派之中必有內賊,卻沒有懷疑我,還對我和盤托出?”
蔡昭笑了笑:“我不懷疑你,甚至也不懷疑宋門主,是因為我探過你的經脈,你身上因為幽冥寒氣所致的傷的確沒有痊愈,非得紫玉金葵來療傷不可。”
“然而紫玉金葵消失人間這麽多年,最後一次見到它還是在我小時候。倘若姑姑後來將它毀了呢,或者丟入汪洋大海再也找不到了呢?那麽三師兄你的修為境界就到此為止了。這麽大的凶險,你和你父親都不會冒的。”
宋鬱之心中略苦,心道你相信慕清晏是義無反顧的,相信我就要這許多判斷猜測。
他想了想,說道:“當初他們刻意用幽冥寒氣傷我,也是想借我之手尋找紫玉金葵了?”——不然無緣無故的,怎麽說要尋找一件被稱為‘雞肋’的魔教寶物。
蔡昭目中讚賞:“三師兄也想到了。沒錯,我猜那幕後之人苦尋紫玉金葵多年無果,不得不讓更多人的幫他找了。”
宋鬱之皺眉:“之前魔教中人不是說紫玉金葵是個雞肋,並無太大用處麽。幕後之人究竟為何非要找它不可?”
“為了練《紫微心經》啊。”蔡昭笑道,並且如願的看見宋鬱之的瞳孔微微一縮。
蔡昭繼續道,“百多年來,《紫微心經》被曆代魔教教主視為禁忌,切切警告後代子孫不可修煉。然而聶恒城晚年不知如何得了訣竅,修煉這門功法後大殺四方。如今我們通過路成南的臨終遺言,知道要練成《紫微心經》,就非要紫玉金葵輔助不可。我猜這正是那幕後之人的目的——他也想練《紫微心經》!”
“三師兄,這就是我要你幫的忙。我希望你將尹老宗主有關《紫微心經》的記載給我看看,這樣我才能摸索出更多線索。”
宋鬱之目光凝重:“……為什麽你認為我外祖父會有關於《紫微心經》的消息。”
蔡昭道:“兩個原因。第一,尹老宗主素以心智卓絕老謀深算聞名於江湖,從他初初察覺聶恒城在修煉異功起,前後數年不斷明察暗訪,不惜葬送眾多優秀的宗門弟子,我不相信他毫無所獲。”
宋鬱之冷冷道:“昭昭過獎了,也許外祖父就是毫無所獲呢。”
蔡昭道:“第二,當初我姑姑孤身上塗山時,誰也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作為六宗之首,尹老宗主的穩妥做法是多布置幫手,多設機關陷阱,務必要幫助我姑姑將聶恒城當場擊殺。然而尹老宗主偏偏沒有,甚至還阻攔師父前去相助,仿佛他篤定了,隻要我姑姑全力以赴以命相拚,就一定能擊殺聶恒城。”
“不論多少人詬病尹老宗主的私心,但不可否認,他到底是掌控北宸數十年的一代豪傑。一旦我姑姑落敗,武林正道就再無人可阻擋聶恒城,後果不堪設想。大局當前,尹老宗主不會不知道輕重緩急。”
“我姑姑曾說,聶恒城的那個邪門功夫並未最後練成,不然不會落敗身死——可這是她拿命拚殺後得出的結論。尹老宗主是怎麽事先知道的?我猜,他是查到了些什麽。”
“這樣的絕密,尹老宗主隻可能告知信任的長女,就是三師兄過世的母親,青蓮夫人。”
“三師兄,拜托了。”
宋鬱之久久不言,任憑西風呼呼吹卷著地上的落葉,宛如枯蝶般飛舞。
良久,他才道:“……我是知道《紫微心經》的,但不知道那就是聶恒城修煉的邪功,不然早就告訴師父了。”
“現在我才知道外祖父當年就知道聶恒城所練邪功的秘密,卻誰也沒說,任憑蔡女俠獨自去拚命。昭昭,對不住。”
“你跟我來,我什麽都告訴你。”
深夜,伏牛寨。
寨門前鼓聲擂動,攻伐正酣,滿地的火把火盆還有點燃的茅草堆,將烏漆抹黑的山頭照出一種白晝般詭異的喧鬧。
砰的一聲巨響,厚厚的寨門被巨木一下撞出條大縫,再撞兩下後大門便轟然碎裂,十數名黑衣黑甲高手如鬼魅般殺入,眾匪奮力抵抗,雖然他們人數眾多,然而實力相差懸殊,顯見落敗是遲早之事。
二當家殺的滿臉是血,一看情形不妙,連忙衝到一個彪形大漢身旁喊道:“大哥,這幫人太辣手了,咱們擋不住的,你趕緊走!”
彪形大漢一麵揮舞九環大砍刀,一麵吼道:“我走了你們怎麽辦?說好了同生共死的!”
“哎呀大哥,你還是趕緊走吧!”
兩三句話的功夫,四周哎喲之聲不斷,殘肢斷臂亂飛,伏牛寨的人越來越少,剩下還能動彈的逐漸被黑衣黑甲壓成了小小的一團。
二當家扯著嗓子大喊:“敢問各位好漢爺是什麽來路,我們伏牛寨自問本本分分,從不敢越過伏牛山地界,不知是怎麽得罪了各位好漢爺!”
伏牛寨是天下諸多山寨中的一個,依山而建,環河流淌,普普通通的攔路,平平凡凡的打劫,‘買賣’不大不小,差不多能維持山寨開支,既沒殘暴到奸淫擄掠人畜不留,也沒慈悲到人家舉刀反抗也堅決不傷人性命。無論怎麽看,伏牛寨都標杆般的不起眼,卻莫名惹來這幫煞星。
包圍在前方的黑衣黑甲如水流般分開,不緊不慢的走來一位高挑頎長的俊美男子,身著一襲束腰扣腕的玄色長袍,看歲數不過二十上下,然而周遭身手彪悍的部眾俱是恭恭敬敬,半分聲響也無。
青年男子朗聲開口:“我與貴寨無冤無仇,隻是想尋貴寨大當家問幾句話,然而我幾次送信,他都不理不睬,甚至還暗中將家小遣送出去。不得已,我隻好出此下策了。”
伏牛寨眾匪先是一愣,隨即望向身後的老大。
“薛有福,你怎麽說?”青年道。
二當家一聽,趕緊道:“這位高人是不是弄錯了,咱們老大是姓薛,可他名叫薛正山啊,不是薛有福,他…啊…!”
隻見玄衣青年身邊一位打扮精致的書生腳下一蹬,踢出一枚小石子,正中二當家額頭穴位,二當家隨即噗通倒地,昏死過去。
眾匪駭然,素來狠辣的三當家氣惱道:“老大,咱們兄弟都為你拚到這個地步了,也算對得住你了,你倒是說句話啊!”
誰知大當家依舊堅定道:“我叫薛正山,不認識什麽薛有福,你們弄錯了。”
玄衣青年也沒再說,側頭使了個眼色,身旁的秀氣書生立刻命人領來一位衣著庸俗粗劣的老婦。這老婦滿臉愁苦的皺紋,眼神渾濁,頭上卻插了許多豔色的絨花。
她一看見薛正山就尖叫起來,“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碎石村的狗雜種薛有福!他害了我全家,化成灰我都認識!”
大當家看著那老婦人冷笑起來,眼神怨毒:“這不是村長家的三姑嘛,我早該宰了你的,不過想看你們姑嫂多接幾年客,才一直沒動手!”
那老婦恨不能撲上去撕了他的皮肉,卻被遊觀月先一步命人帶了下去,滿口淒厲的‘狗雜種’叫罵不絕於耳。
慕清晏踏前一步:“薛大當家,還要別的人證麽。”
薛有福抬起布滿血汙的臉:“不錯,我就是碎石村的薛有福,薛正山這個名字是他給我起的。我一見你的臉就知道你是誰了,你和他,生的一模一樣。”
慕清晏淡淡道,“何必鬧到這個地步呢,我不過是想問兩句話罷了。”
薛有福冷笑:“你要殺便殺,不論問什麽,我隻是‘不知道’三個字。我答應過他,永遠不泄露他過去的事。有本事就將我抽筋扒皮,老子皺一皺眉頭,薛字倒回來寫!”
慕清晏道:“抽筋扒皮也太費力氣了,我還是好好問你罷。我第一遍問你‘回不回答’,你若不肯,我就殺了你這八拜之交的二當家。”
二當家依舊昏迷,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薛有福嘴硬:“我們做的就是刀口舔血的營生,生死是常事,屆時我陪兄弟一起死!”
慕清晏繼續道:“我第二遍問你,你還不肯答,我就宰了你伏牛寨上上下下幾十口弟兄。”
眾匪齊齊瑟縮了一下,三當家嚷嚷起來:“老大你也行行好,不過是答幾句話罷了,咱們兄弟可是跟著你出生入死十幾年啊!”——他緊握鋼刀,心裏已想好了待會兒如何拿下老大,奉送給這幫煞星。
薛有福冷冷一笑,並不答話。
慕清晏道:“我第三遍問你還不答,我就送你家十幾口老小先下去給你探探路……”
話未說完,遊觀月已讓人押著一群形容狼狽的婦孺走了過來,赫然便是薛有福提前送出去的家眷。隻見明晃晃的尖刀之下,幾個稚齡孩童正在嚶嚶哭泣。
薛有福臉頰上的肉不住抖動,幾番忍耐後,艱難道:“大不了我們全家一起上路,也算闔家團圓。”
“好!夠硬氣。”慕清晏讚道,“把老夫人請上來。”
一名癡癡傻傻的老婦人被扶了上來,雖是頭發花白,眉目間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秀麗。
慕清晏道:“你倒是孝順,知道伏牛寨已經被盯上了,就故意用妻妾孩子做幌子,明著將他們提前送走,暗中另派心腹將老母護送去別處。”
薛有福一見這老婦,眼珠都紅了,嘶聲叫道:“娘!”
慕清晏道:“薛大當家,我先告訴你三件事。第一,你許下諾言的那個人已經死了,你說與不說,都不會妨害到那個人。第二,他死的不明不白,至今不知遺骨在何處,你若肯好好回答我的問話,或許能讓他早日入土為安。第三,你娘為你吃了那麽多苦,你忍心叫她死於非命麽。”
薛有福忍耐不住,拚著命想衝出包圍去扶那老婦人,奈何被黑甲人死死攔住。
他心中艱難掙紮,半晌後頹然低頭,啞著嗓子道:“你不要為難我娘,我什麽都告訴你。”
慕清晏點點頭,一眾黑衣黑甲有次序的緩緩散開包圍。
三當家鬆了口氣,笑哈哈道:“哎呀這就對了嘛,神教大名,如雷貫耳,就是咱們這偏遠小破寨子也多少聽說了,卻沒想到兩家早有淵源…啊…!”
不等他說完,隻見慕清晏左手揚起一記手刀隔空劈去,三當家的笑聲戛然而止。
短促的半聲慘叫後,他的半邊腦袋已然不見,半頭屍首愕然跪駱在地,爛泥般慢慢癱倒,綻裂的腦漿與鮮血冒著血腥氣息的熱氣。
冷月,寒夜,滿地的血汙與屍首,還有一個沒了半拉腦袋的殘屍。
除去本就安靜的黑甲人,眾匪一時間也噤若寒蟬,唯有幾名幼童被嚇的哀哀哭泣,忙被身邊的婦人捂住嘴巴。
薛有福咬牙道:“你不用給我下馬威,我知道你們神教的手段厲害。既然答應了,我自會老老實實答話,不會作假半個字!”
慕清晏低頭擰擰自己的手腕,“薛大當家是個明白人。”
眾匪被黑甲人依次押了下去,遊觀月也將那癡呆老婦以及其餘婦孺送到屋內取暖,並清理出一間幽靜的屋子,供慕清晏問話。
薛有福被封了身上幾處大穴,壓坐到一把矮矮的木凳上,看向上座氣定神閑的慕清晏,“你……慕教主您,已經去過碎石村了?”
“去過了,荒蕪一片,草叢中還有幾處白骨。”慕清晏道,“是你和慕正揚的動的手吧。”
聽到這個名字,薛有福一陣悵然,“一晃十幾年了,我早猜正揚哥他出事了,不然,他不會這麽久都不來見我。”
燈火昏黃,灰灰淺淺的金色光影投在青年清俊的臉上,既熟悉又陌生,他頓覺恍惚,仿佛故人在世。
“慕教主想問什麽?”
“還沒想好,薛大當家不妨從頭說起,權當敘舊吧。”
碎石村是個十分閉塞冷僻的地方,土地貧瘠,水源稀少,全村統共十幾戶人家,靠著幾畝薄田與一座布滿野獸的荒山過活。
村裏有兩個極不受待見的孩童,大的叫喪門星,小一歲的那個叫狗雜種。
喪門星並不是本村的孩子,是某年一個路過的叫花子丟下的,村尾的郭三旺夫婦多年無子,索性撿來養著。誰知第二年郭三旺夫婦就自己生出了兒子,從此對喪門星非打即罵,苛刻非常。村裏的頑童也愛欺負他,常常一邊丟砸石頭,一麵編歌謠來譏笑他。
偏偏喪門星性情倔強桀驁,不肯服軟半句,便是被打的滿頭血汙也不哭一聲。
喪門星一開始就是喪門星,但狗雜種並不一開始就是狗雜種。
起初,他叫做福寶。
福寶的父親是村中最能幹的獵手,捕蛇殺熊無所不能,靠著這份本事,家中過的頗是豐足。福寶的母親則是個柔弱善良的娟秀女子,常常接濟村中的老弱貧苦。
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天氣,她看見才三四歲的喪門星被郭氏夫婦推搡出去打水,心疼的把孩子捂在懷中,給他熬湯煮粥,之後也是時常照看。
福寶幸福豐足的童年結束在八歲那年,父親上山打獵時摔死了,家境一落千丈。
本來,福寶的母親薛娘子還能靠著給村裏人漿洗縫補勉強度日,誰知禽獸不如的村長父子借口讓福寶母親上門繡花,趁機侮辱了她,事後還得意洋洋的滿村宣揚,說是福寶母親為了錢勾引的他們。
從此,福寶的母親成了人人可以羞辱的蕩婦,福寶也成了狗雜種,村裏的頑童搶著欺侮他。每當這個時候,喪門星就會出來製止。
九歲的喪門星,村裏已經沒有孩子敢欺負了。他雖然瘦的竹竿一般,但個子高,手勁大,石頭扔的又準又狠,拳腳從不落空,他的目光猶如餓狼一般,便是成年漢子見了都要心驚,郭氏夫婦也不敢苛待他太過。
有了喪門星的保護,狗雜種的日子稍稍好過了些。
然而村裏的婦人已不要他母親薛娘子做活了,村裏的男人更是躍躍欲試,山村閉塞,並無別的謀生之途,柔弱的婦人幾次想一死了之,為了年幼的兒子隻好忍耐下來,從此成了村裏的半開門。
頑童們打不過喪門星,就尖刻惡毒的挖苦狗雜種。
“狗雜種,昨天又是誰做了你爹啊?”
“剛才我看見錢大叔他們三個進了他家,哎喲,一下做了三份生意,狗雜種今晚可以吃肉啦!”
“我爹說他娘皮肉鬆啦,像個破爛的麻布袋子,不值錢了!”
“他娘本來就是破爛貨嘛,哈哈啊哈……”
兩個孩子便是將掌心捏出血來,哭成淚海,這嚴酷殘忍的世道也不會有半分改變。
好在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兩個男孩漸漸長大。
喪門星長到十二歲時,個子高大挺拔,皮膚白皙,骨骼修長,臉蛋漂亮的不像話,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他與其餘粗手大腳的村民們是截然不同的。
喪門星也想知道自己的來曆,他逼問過郭氏夫婦好幾次,彼時郭氏夫婦已不敢欺侮他了,隻好說出實情,是一位衣著不凡的美貌婦人將他丟在這裏的。
郭氏夫婦說那婦人美的跟天仙似的,就是冷冰冰的滿腹怨氣。她尋到這個最偏僻的山村,打聽到郭氏夫婦一直不育,然後將兩歲多的孩子送了過來,還說孩子的父親是天下最最涼薄無幸之人。
美貌婦人此後再未出現,郭氏夫婦猜測她定是某個大家小姐,被男人騙了身子,於是找了個窮鄉僻壤將私生兒子當作包袱給丟了。
希冀和幻想不能當飯吃,為了已被折磨的癡癡傻傻的薛娘子,喪門星和狗雜種小小年紀就摸去了鎮上做苦工。因為樣貌委實太過標誌,喪門星還得忍耐那些癖好古怪的鎮上惡霸。
拚死拚活做了兩三年,好不容易攢下些錢,正當他們打算把薛娘子接到鎮上去住時,一日偶然,他們在山腳下小溪旁救了個奄奄一息的江湖客。
本來狗雜種是不想多管閑事的,少年的心腸已然冷硬,當年他母親幫過那麽多人,何曾有一個憐憫過他們孤兒寡母。
但喪門星卻說那江湖客身上配飾華貴,定然出身不凡,若救活了他們能領些賞,說不定還能得些別的機緣,若死了就刮幹淨他身上的財物。
狗雜種向來唯喪門星的話是從,自然同意。
兩個少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那江湖客弄醒,誰知江湖客隻說了兩句話就蹬腿死了。
“大,大公子?你怎麽在這兒?!”重傷高燒的江湖客全不清醒,“大公子你是千金之軀,趕,趕緊回去,別叫北宸那幫狗崽子們抓住了,不然神教必然震動啊!”
——就是這兩句話,改變了兩個少年的一生。
北宸六派名震寰宇,是天下武林正道的魁首,兩個少年在鎮上做工時曾聽說過他們的故事。那是一個衣香鬢影的神妙世界,飛天禦劍,快意恩仇,與他們所處的貧苦偏僻判若雲泥。
喪門星異常機敏,從這短短兩句話中他推斷出幾個信息。
首先,有一位‘大公子’與自己生的一模一樣;
其次,那位‘大公子’地位十分尊貴,一旦出事,‘神教’就會震動;
還有,‘大公子’是與北宸六派敵對的勢力。
喪門星忍下對貴重財物的貪欲,硬是分文未動這江湖客的身上之物,反而將這屍首一路背到下遊,順著護城河流到小鎮邊上,屍首被義莊收斂。
很快,鎮上就來了一群氣勢驚人的灰衣麵具人,他們從義莊中帶走了那具屍首,還賞了義莊上下一大堆銀子。
喪門星立刻去問相熟的義莊雜工,得知那群人采買幹糧衣物時曾提到,要回幽冥篁道——那正是魔教所在之地。
喪門星心中頓時生出一股激動,當即打算去瀚海山脈看看。
狗雜種覺得,就憑一個瀕死之人的兩句話,就要去那傳說中妖魔遍地的魔教總壇著實太凶險了,於是苦苦勸說喪門星不要衝動。
喪門星這才吐露,他其實對兩三歲之前的事還有些記憶。
他模模糊糊記得有個與自己一般大小的孩童,他們吃飯有人喂,哭了有人哄,精致的虎頭鞋上鑲了大大的珠子,頭頂有懸掛下來閃亮的銀色鈴鐺,屋簷下的美玉風鈴叮叮咚咚。在寬大柔軟的床上打鬧玩耍,不小心翻滾下來時會有一群人搶著過來抱他們……
“無論如何,我要去看看!死了也罷,白跑一趟也罷,我一定要去試試!我不能一輩子爛死在這窮鄉僻壤!”衣衫襤褸的高瘦少年語氣堅定,泥汙塵土也掩蓋不了他驚人的俊美。
狗雜種隻有同意的份。
“福寶,等我回來,給你和幹娘蓋大房子,穿綾羅綢緞,天天雞鴨魚肉!”
這是喪門星走前的最後一句話。
這一走,就是三年。
燭火漸暗,慕清晏起身換了一支粗油蠟燭。
“走的時候正揚哥還不到十五歲,瀚海山脈路遠迢迢,他身上也沒幾個錢,也不知怎麽摸過去的。”薛有福歎息,“後來我問過正揚哥,他卻什麽都沒說。他再不像小時候,對我無話不說啦——正揚哥在你們那兒過的好麽?”
慕清晏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三年後他回來時,就把全村人都殺了?”
薛有福又歎了口氣,“……其實正揚哥走後半年,村裏忽然來了一群人,把郭氏夫婦和他家附近的幾家鄰舍一道接走了,幾個月後才回來。後來我才知道,接走他們的人是聶恒城。”
這件事薛有福起初並未在意,彼時他為了讓母親過的寬裕些,正忙著到處做工掙錢。過了很久他才聽到風聲,說當初被接走的幾戶人家都發了大財。但鄰舍們無論怎麽問,他們都不敢透露半個字。
又過了兩年多,某日薛有福做完了鎮上的工,腰酸背痛的回家燒水煮粥,伺候老母親吃飯睡覺,再準備第二日的幹糧,自己不在家時好讓老母充饑。
十七歲的少年繼承了他獵手父親的體格,生的膀大腰圓,力大無窮。他本來也想幹父親的老本行,販賣皮貨獸骨來錢更快。然而已經癡傻的薛娘子隻要一聽到‘上山打獵’這樣的字眼,就會瘋瘋癲癲的哭鬧起來,薛有福隻好作罷。
月上樹梢的深夜,他透過窗子遠遠望見村尾方向的空中冒著紅光與黑煙——薛家茅屋恰好位於碎石村的中部偏後,不然當年薛娘子也不會遇到從村尾過來打水的小慕正揚。
薛有福立刻翻身下床奔向村尾,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海,燃燒的房屋撲出滾燙的氣息,鄰近郭家的幾戶男女主人全部躺在血泊中,屍體上不是舌頭被割就是下巴削平,殘肢散落,留下一地哭泣的孩童。
薛有福心頭一跳,直奔郭家。
隻見郭三旺夫婦都斬斷四肢,活活釘死在斷牆上,而他們心肝肉般的獨生子郭大寶倒在地上,身首異處。
薛有福清楚郭氏夫婦有多麽疼愛這個兒子,吃的穿的都比得上城裏財主家的少爺了。
記得那是他六歲的某個寒日,薛娘子多煮了兩個熱雞子,讓兒子偷偷送去給慕正揚吃。小薛有福走到郭家門口時,正看見慕正揚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單衣,在寒風中哆哆嗦嗦,餓的幾乎站不住,郭氏夫婦譏笑著潑了一碗餿水湯飯給他。而與此同時,郭大寶穿的暖和精致,坐在炕上啃著鹵雞腿。
屋內背麵站了一個身形挺拔的年輕男子,手持一把滴著鮮血的長劍。隨著他轉身過來,薛有福看見了他的臉,驚喜的撲了上去:“大哥!”
走近了,他才發現慕正揚修長的脖頸一側上印了個猙獰的鮮紅花卉印記,他顫抖的摸上去,“他,他們拿烙鐵燙你嗎?他們折磨你嗎?!”
分別三年,昔日那個貧苦憔悴的少年成了一個衣著體麵的俊美青年。
“福寶,我回來了。”慕正揚微笑,手腕請抖,甩脫劍尖的血滴,收劍入鞘,“咱們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薛有福這才知道慕正揚如今的處境,雖然千辛萬苦摸到瀚海山脈,卻被人當做了冒牌貨,如今僥幸留下性命,卻依舊不得正名。
屋內床架翻開,露出兩個埋藏金銀的地磚洞口。
慕正揚指著第一個地洞,裏頭整齊碼放著十幾個滾圓的雪花銀錠,“這是他們兩年多前出賣我得到的賞錢。”
他又指向第二個堆放金銀珠翠的地洞,“這是十幾年前我生母留給他們的珠寶。”
薛有福看的目瞪口呆,不算銀條,那堆珠寶隻需拿出一兩件就夠養活十個鄉下孩子了,郭氏夫婦卻那樣虐待慕正揚。
慕正揚從腰間抽出一把泛著銳光的短刀,鄭重放到薛有福手中,“福寶,這世道漆黑如夜,你根本分不清身處之地到底是人間還是地府。沒有神佛老天給我們公道,我們隻能自己找公道。村裏那些欺負過幹娘的人,不論男女,咱們一個也別放過。”
薛有福抬起頭,望著那雙泛著殘酷血色的美麗眼睛,深埋多年的怨恨從心底湧起,於是他牢牢握住了短刀……
“……然後你們倆就屠了全村。”慕清晏輕輕挑去抖動的燭花。
薛有福搖搖頭:“隻殺了那些欺辱過我娘的人,還有那些忘恩負義的牲口。之後我們放了一把火,把整個村子都燒了,正揚哥又在田間地頭放了幾麻袋劇毒蛇蠍蟲蟻。碎石村沒法再住人了,沒死的人也隻能逃走了。”
慕清晏十分耐心,“後來呢?慕正揚有什麽打算。”
薛有福搖搖頭,“正揚哥說聶恒城耳目眾多,他不能與我時常見麵,免得害了我們母子。他給了我許多銀子,讓我隨他改了名,還找了性情仁厚的師父叫我去拜師,好好打根基。我根骨不行,沒法學上乘武藝,隻能練些外家功夫。正揚按著我的資質,挑揀了些合適的內功心法匯成冊子,並指點我修煉。”
慕清晏問:“所以說,慕正揚十分憎恨聶恒城了?絕不可能為他效力了?”
薛有福失笑:“為聶恒城效力?那怎麽可能,正揚哥做夢都想活吃了聶恒城,然後奪回慕氏基業。”他神色一黯,“可惜聶恒城不但有的是走狗,自己的修為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怎麽看,聶派勢力都像塊鐵板,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慕清晏蹙著眉頭在屋裏走了一圈,似乎想明白了什麽。
他站定後道:“薛當家,請接著說。”
薛有福道:“接下來數年,直到正揚哥失蹤,我們總共在暗中見了四次麵。”
“第一回 ,是三年後我武藝初成,並拉了十幾個人,在這伏牛山中建了個小小的寨子。正揚哥深夜提酒來賀我,我們在屋頂痛飲一場。那夜正揚哥很高興,說他終於找到可以擊敗聶恒城的辦法了。若是計策成功,不但聶恒城,整個聶派勢力都將土崩瓦解,而他亦可以奪回神教,一統天下,名垂青史。”
慕清晏挑了挑眉梢,“他沒說是什麽辦法?”
“沒說。”薛有福搖搖頭,“正揚哥說,不論有多艱難,他也要將計策順利執行下去。”
他繼續道,“第二回 見麵是在兩年後,某日夜裏,正揚哥忽然捧了個水晶匣子過來,裏頭裝了棵水靈鮮嫩的雪靈芝。”
“雪靈芝?”慕清晏心頭一動,“這種珍稀之物隻生長在人跡罕至的雪嶺山巔中,隻要離開雪域,不到十日就會凋零枯萎。”
薛有福道:“對,正揚哥說這雪靈芝萬金難換,前陣子他剛好去雪嶺辦事,順手采來給我娘補養虧空的身子。”
慕清晏唇角泛起一絲笑意——很好,這就連起來了。
“除了送雪靈芝,他還說了什麽。”
薛有福道:“那回正揚哥比上一回還高興,拉著我喝了十幾壇酒,笑著說…說他遇到了一個能同生共死的姑娘,不但出身好,人品好,還性情和氣,愛說愛笑。等將來聶恒城見了閻王爺,他就帶那姑娘來見我娘。”
“我擔心那姑娘會瞧不起我娘。正揚哥卻說絕對不會,那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姑娘,心地幹淨的像晴朗的天空。哦對了,那姑娘好像叫什麽‘小淑’。嗯,雖然聽說魔…神教的女子都很凶蠻霸道,但這名字一聽就是個賢惠的淑女。”——他直覺以為慕正揚的心上人應該也是出身離教的。
慕清晏臉上泛起一陣古怪,“慕正揚是真心喜歡那姑娘的?”
“那是當然。”
“不是虛情假意?”
“正揚哥恨不能把心肝掏出來給她呢!”
慕清晏再問了一遍:“慕正揚從沒利用過那姑娘?”
這次薛有福猶豫了,“這個……我與正揚哥的第三回 見麵,是又過了一年多。那回正揚哥有些失魂落魄,他說…他說…”
他遲疑的看了慕清晏一眼,慕清晏冷冷道:“薛大當家,斯人已逝,有什麽不妨都說出來,你我才不會失了和氣。”
薛有福一咬牙:“正揚哥說他失手打傷了自己的雙生兄長,也就是慕教主您的父親,慕正明大公子!”
慕清晏霍然回頭,目光如電。
薛有福硬著頭皮說下去:“雖然正揚哥平日對慕大公子多有抱怨,說他太過溫吞,毫無進取之氣,但我知道正揚哥還是十分敬愛這位兄長的。他常說,等將來移平聶氏之後,他要讓慕大公子想去就去哪兒,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自由自在,再不受桎梏。”
慕清晏身上幾欲噬人的氣息這才緩和下來,“他為什麽要打傷我爹?”
薛有福臉上露出困惑之色,“正揚哥喝醉了說話含糊不清,我沒怎麽聽懂。仿佛是他要做一件事,令尊不答應,於是兄弟倆糾纏起來,他失手打傷了令尊。正揚哥還說,幸虧‘小淑’不知道他的打算,若是知道自己被利用過,不知會不會原諒他。”
“那次見麵就隻說了這些?”慕清晏道。
“那回正揚哥就是心裏難受,來找我訴苦。酒醒後他就走了,沒有別的了。”
慕清晏凝重的坐了下去,“還有第四次見麵,也是最後一次了,說吧。”
薛有福神情傷感:“又過了半年左右吧,恰逢我娘過壽,正揚哥半夜來送賀禮——這回他臉上總算又見了笑意。他興衝衝的說,小淑姑娘答應他的求親了,他打算挑個好日子去提親。他還說,聶恒城的日子沒幾年了,他的願望就快達成了。”
“誰知,那卻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到如今快二十年了,再沒聽聞過他的任何消息。我早就暗暗猜測,他怕是已經…已經…”
彪形大漢忽的落下淚來,哽咽的難以成言,“正揚哥一生悲苦,遇上歐陽夫人那樣拎不清的娘,郭氏夫婦那樣狼心狗肺的畜生,還有聶恒城那樣奸猾狡詐的老王八,好不容易快過好日子了,他卻…他卻…”
“沒什麽過不去的。”慕清晏淡淡道,“慕正揚兩手血腥,該殺的不該殺的,他一個沒少殺。天下武林被他攪的天翻地覆,屍山血海,多少才華驚豔武功蓋世的豪傑死了都不知該找誰算賬。慕正揚就是去了閻王地府,也不算虧了。”
燭火熄滅,天色漸亮,慕清晏大步走出屋子,遊觀月趕緊跟上。
兩人走出幾十步後,遊觀月才道:“教主,姓薛的未必盡言了啊。”
“我知道,不著急。”慕清晏淡淡的,“這等事是沒法逼問的,得讓他慢慢想起來。”
“不過,我已經知道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