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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初雪

  倒是順利。


  只是兩件事情很是奇怪。孫度地怎麼會被安排到了上官府邸,雖然墨王說是萬亭林和白振微兩人相爭,皇上哪面都不願得罪的緣故,可是為什麼就是上官府邸呢?


  還有,鏡昭也不知道怎麼了,直到方才不知道從外面哪裡回來了。整個人也是怏怏的。


  莫名其妙,尋不到痕迹。


  可是這一切都不影響第一場雪的到來。


  蕭合不覺得比往日醒得早,門窗尚掩,倒是外面白光耀眼,正暗自開心自己竟能多睡上幾個時辰,不想日光已出,便起來打開步步錦花窗,地上竟是一尺多厚的雪,天空仍是扯絮一般,白花花的世界閃耀在這東方尚沒出現魚肚白的黎明前的黑暗裡,蕭合再也顧不上睡眠上的失意,欣喜萬分,忙披了件斗篷,便想到院子里,出門踏向庭院的那刻竟是有些捨不得,這麼好的雪,大片大片的純白無暇,自己踩上去不免糟蹋了,每年下雪,自己都有這個顧慮,正是猶豫不決,被蕭合出門驚醒的鏡昭提著羊角燈出來了,道:「美人許是下雪了,開心的睡不著,今日起得這麼早。」


  蕭合往日都是這個時辰醒,只是為了不打擾他們,起得晚,見鏡昭的沙棠屐格茲格茲的踩在雪上,便不再可惜這雪了,走到院子里,接過鏡昭手裡的羊角燈,道:」現在還早,你再回去睡會兒。我出去踩踩雪,你不必跟來了。」


  鏡昭一向知道她的性子,不敢多問。


  剛轉過知春園去,便聞得一陣梅香撲鼻,這時已有丫頭婆子在掃雪開路,蕭合偏偏不走那些掃好的小徑,只深深淺淺地踩在雪地里,尋梅去,又轉過了幾處,豁然開朗,一步一步走過,此處之景如畫卷一般鋪開在蕭合眼前,紅色的梅花如烈焰般艷麗,白色的自然潔白勝雪,綠色的如碧綠的玉石,單是這粉色又分出許多來,蓮湖粉,龍潭粉,清明晚粉,雪海宮粉,更不必說,硃砂,綠萼,灑金,紫紅,淡黃,在這枯啞單調,紅綠已稀的冬日裡竟滿足了蕭合對於色彩無魘的慾望。


  蕭合難得這般開心,提著羊角燈,細細看那梅花,忽然看到一株骨里紅梅花開的竟是格外的好,要把周圍的都比下去了,蕭合不自禁地湊上前去文尚義聞上一聞,沁人心脾的淡淡的微香,蕭合格外受用,又深深吸了口氣,想讓這香味滲到自己脾肺里去,待聞夠了,轉過身來,往前去,不想正好撞到一個人懷裡,蕭合瞬時腳下不穩,往後仰去,多虧了那人拉住了自己,定睛一看,是墨王。


  蕭合看了一眼墨王仍然停留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墨王會意,連忙放開了,耳根子竟紅了起來,似是為了化解尷尬,墨王道:「只顧賞梅,也不注意腳下。」


  蕭合知道昨日墨王宿在宮裡,今日兩人約好了要出宮去,只是納悶怎麼會在這裡遇見他,道:「這株骨里紅梅花開的格外好,一時貪戀,不曾注意到身後。」頓了頓,道:」不過也不曾想過這麼早能在這裡見著人影。」


  墨王聽出蕭合的意思是想要問自己為何在這裡,但是她如今對自己說話也是這般禮數周全,為她和自己都留下了足足的退路,心裡竟然有一絲痛意,不知道這幾年她究竟是經歷了什麼,才將她可愛的稜角一一磨平,他以為這是他痛的來源。最後,所有的心痛和憐惜都順著蕭合的意思,墨王道:「早早的看見外邊亮堂堂的,出門一看,竟是下雪了,下雪之日,當然要有梅花。」又問蕭合:「你呢?」


  蕭合嘴角飛揚,道:「有梅無雪不精神,這雪裡覓梅的興緻,我和墨王倒是相似。」


  墨王道:「這株骨里紅梅花在這裡還算得上是翹楚,不過只算得上中等,知音難尋,我帶你去看真正的梅花。」說著便大步向前邁去,見蕭合沒有跟上來的意思,道:」不要總是憂慮擔心太多,趁現在天色還早,趕緊些。」


  兩人便在這漫天飛雪裡一前一後的穿行在這梅林中,原來很漫長的路今日倒是覺得格外短,忽然,一支梅花掛住了墨王的斗篷,蕭合趕忙上前去幫忙撇開這支梅花,彎腰又起身的那一霎那,落紅成陣,梅紅復含梨雪,一輪一輪撲簌簌地落下來,果然比方才的梅花好上千倍萬倍,更難得的是人跡罕至,只有梅花開得如火如荼。


  蕭合欣喜若狂:」墨王如何尋得這樣一個好地方,難得的僻靜去處。」


  「我也覺得這地方好,不過我更喜歡原來的這裡,是一大片素潔的草地,拿本書坐在這裡曬著太陽看,或是晚上的時候,躺在軟軟的草地上聽聽風,哪怕什麼都不做,和自己在這裡相處一會兒,也覺得好。」墨王的眼神里全是嚮往和懷念,像是在訴說一個古老而又美麗的傳說,只不過說罷,像是自嘲,道:「你以前日日都那般開心活潑,想必是不會懂。」想了想,眼前之人已經不是往日之人了,道:「不過現在應該會懂。」


  蕭合也笑了,道:「以前我也懂,昂貴的孤獨也需要空間。」


  「所以你才喜歡爬上梧桐樹,去高處來涵養你的孤獨嗎?」「蕭合看見墨王注視著自己,而那種眼神和當初林言原看著自己時一模一樣,她不敢迎上去,只得避開,也不去回答他的問題,想著今日當真不該和他來到這裡,就在這時,墨王拉起蕭合的手,蕭合知道掙脫不了,道:」你皇兄曾經說過,以後再也不會讓這雙手受苦。」蕭合以為以墨王的才智定會明白自己的意思,懂得分寸。


  墨王卻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也不在乎蕭合的話:「自那次梧桐樹下再相見,我就好像被整個的潮水推動著的細浪,似乎拍在你的岸上才是我的宿命,我做不到只把你當作皇嫂,我覺得這一切像是冥冥之中早已註定,是上天又把你帶回我的身旁,我甚至在想,如果當初是我登基,那我們???????」


  墨王話到嘴邊,再也說不下去,這麼大逆不道的話從自己嘴裡說出,也嚇著自己,因為雖然往日里會想,但那只是潛意識,自己從未示人,況且那是自己選擇輔佐的二哥啊,苦苦數年經營才終於助他登上皇位,自己怎麼會這樣想。


  蕭合的臉色驟變,臉上那時刻掛著的虛偽恬靜的笑容消失了,皺起眉頭,一貫得體的語速,只是多了力氣:「有區別嗎?你當上皇上,就能給我一個更好的天下嗎?此路兇險,結局難講,你若是再說這樣的話,當真是辜負我,我們曾經擁有過彼此,也度過了一段很幸福的時光,這不就夠了嗎,重提往事除了會帶給我們更大的傷痛,還會有什麼,而且當時我才多大,不過十二歲,七年過去,人間萬事消磨盡,如今是洪啟元年,早已換了人間,吾心不木,又何以年年不變,長生不死?端靖已無,如今站在你跟前的是蕭合。故人心早已變故,你再執著,最終也只能和你皇兄一樣,得到的只是我的人。那日竹林一見,我以為墨王當真是知己,不曾想,楊意不逢,終期不遇,你都不曾知道我心心念念,屈身委於這逼仄的皇宮中究竟所為何求?難道我就願意和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在一起嗎?難道我就不想像那些明媚如春色的女子一樣,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嗎?」


  蕭合終於明白,為何李全福那日說不同意讓墨王捲入這是非中來,這番話一說,蕭合知道他們的情意當真是斷了,不過這樣也好,蕭合聳了聳肩,嘆了口氣,轉身離去,聽見身後聲音傳來:「今日不是要一起出宮嗎?馬車已經備下了。」


  逐漸轉白的山頂開始稍露光明,黎明浮於水,宮城如洗,環視天地,悄然無聲,只有雪聲簌簌,蕭合聽到墨王的這句話,竟有一種千古知音的感動,蹲下身子要去吹滅燈,眼眶便濕潤了,淚珠打在燈芯上,只一兩下,跳動的燭火便熄滅了。轉過身去,擠出一個蒼白的微笑,道:「我以為方才的話說得重,你會故意撂手不管這事了。」


  墨王走到蕭合身邊,道:」說的倒像是孩子之間的賭氣。不過你的話的確是重,賞梅的興緻也讓你給攪和了。不過,這樣像足了以前我喜歡的那個已經不在的女孩子,而不是那個說話做事出處機關算盡的蕭合,方才那一刻你是屬於我的,以後你便是屬於皇兄的棠美人。」


  道:「咱們該回去了。」


  墨王卻上前拉住蕭合的手,道:「再做一會兒端靖,再最後陪我走一段路,當初的事情那麼突然,我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著你,日後凡是想到這裡,心就像被剜了一個口子,如今就當是那時的告別了。」


  蕭合沒有掙脫,就這樣陪他走著,兩人身後是東方紅彤彤的太陽映著漫天愈下愈急的飛雪,都把這當作生命里的最後的一刻,慘重的心情映到了愈發緩慢的步伐上。蕭合的手冰涼,墨王的手倒是熱乎乎的,蕭合覺得很舒服,不由得握了緊了些,墨王感到了蕭合手上力道的變化,瞥了一眼兩人緊握的手,又望了一眼蕭合,心裡卻更難過了,也緊了緊自己的手。


  不覺得已經走出很遠,墨王感到蕭合停下了,轉過頭看著她,蕭合道:「再走,就到了人多的地方了。」


  墨王的手仍然不放開,眼睛里流露出的竟是一種末日的滄桑,蕭合的心縱是百毒不侵,也有些難過,道:「來生。」


  墨王將蕭合一把拉入懷中,良久,道出一句:」端靖,路失梅源,再會終無便。」說完便大步流星向前走去,一次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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