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碧玉天成(中)
「軟玉。」
軟玉聽到蕭合隔門喚她的名字,推門而入,正是那風吹著雪散入珠簾,迎著軟玉,倒像是軟玉從雪中走來,日暮蒼山,素雪千里,都在軟玉的身後的門縫中,從孫度地那裡逆著光看,有一種小中間大,管中窺豹的既視感,恍惚間,竟分不清她到底是誰。
軟玉趕忙關上門,不讓雪吹進來,可是還是有打著卷的雪花飄飄而入,落得她滿身。她撩起斗篷一邊,轉過身來,影影棟棟的荷花在斗篷上浮浮閃閃,有如風吹碧荷的靈動,風裡荷葉,雪裡墨碧,卻立門前散發襯凝脂。
軟玉摘下斗篷的帽子,孫度地卻記取了那回初見,雪裡一點碧,芊芊身影,立於天地。
軟玉。
碧衣。
他只想擁她入懷中。
「先見過孫大人。」
軟玉便上前行禮,蕭合對孫度地說道:「大人趕緊賞她杯熱茶。」
孫度地這才緩過神來,急急忙忙倒茶,軟玉看了,不覺笑出聲來,道:「大人,茶滿了。」
孫度地又急忙去處理水漬,又急急忙忙地給軟玉遞水,手忙腳亂,軟玉看了,只在一邊發笑,喝了水,又說道:「都說大人不拘小節,今日倒是見著了。」
蕭合道:「又放肆了。」
「不礙事.」孫度地說完望了一眼蕭合,那種眼光和以前的截然不同,是一種多年的老朋友才會有的完全信任的眼光。
蕭合道:「還不謝過孫大人。」軟玉像個木偶似的,蕭合怎麼說,她就怎麼做。蕭合又說道:「你今日怎麼這麼乖,外面那般冷,你就這麼乾巴巴地站著,我和大人說的盡興,一時沒有想起你來,你自個兒也想不到自個兒嗎?」
軟玉嘿嘿地笑了,道:「我在外面看雪看的入迷了,就忘了冷。雪越下越大,我竟有些糊塗了,好像我來過這裡,見過一樣的飛雪似的,是相同的院子,也是相同的雪,可是是在哪裡呢?難道是夢中的光景?」
她方才站在廊下,望著那樣湍急如流水的雪,竟迷離了自己的眼睛。
「飛雪醉眼,落夢相牽,人尚且沒有相同的,哪裡又會有相同的雪,你又胡說八道了。」
蕭合這話軟玉聽了道是尋常,可是在孫度地耳中,就別有一番味道了,上官阮碧,上官阮玉,碧玉天成,錯不了了。
軟玉道:「這回真的沒有胡說。」
蕭合笑道:「那我就假裝信你這一回吧。」說的軟玉笑了,但一覺得自己笑了好像就是承認自己是在胡說一樣,又斂起了笑容,一笑一斂之間,孫度地卻忽然問道軟玉:「你姓阮?」
軟玉回道:「照大人這麼說,宮裡的小桂子,小安子都要姓小了,阿貓阿狗都要姓阿了。」
軟玉的話並沒有讓孫度地笑起來,反而用眼睛直直看著自己,軟玉心裡不大願意這般被人看著,便道:「家裡人很早都沒了,所以只知道自己叫軟玉,也不曉得有沒有軟這個姓,若是有的話,便是姓軟了。」
孫度地這才說話,讓軟玉覺得氣氛緩和了許多,道:「阮也算的上一個大姓了。阮籍猖狂。」
軟玉這才明白,原來是鬧了個咬文嚼字的笑話,道:「此「軟」非彼「軟」,軟草平莎過雨新的「軟」才是我的軟.」
「你懂詩,你方才又說,你很早便是個孤兒,那你的書誰教的?」
軟玉不安地望向蕭合,蕭合道:「孫大人問你,你就只管回答就是了。」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父母雖不在,卻將奴婢託付到呂府,是吏部尚書的義女。」
孫度地剛想問下去,卻聽家身旁的人呢喃說道:「孫大人?你是孫度地?」
直呼名諱,這是犯了大忌,連著孫度地和蕭合的臉上都有一抹尷尬,蕭合剛想開口化解,卻聽見軟玉道:「美人,你讓我出宮就是來見他么?美人以為我不知道義父是被誰害得身陷囹圄么?」
一開始,只知道他是孫大人,卻不知是哪個孫大人,呵,原來竟是他。
軟玉摔門而出。
聽到」砰」的一聲關門的聲音,孫度地才緩過神來,聽見外面的呼嘯的風聲,道:」外邊這麼冷,你怎麼就讓她出去了。」說著就要出去找軟玉,卻被蕭合一把擋住去路,蕭合道:「大人是答應我,還是不答應。」
孫度地笑了:「先讓我出去,她不見得認得路,再走遠了。」
蕭合還是窮追不捨,問道:「先給個話。」
「好好好,你說什麼便是什麼了。」
蕭合望著孫度地急匆匆的背影,卻不知道該是開心還是難過,阮碧姐姐,他的心裡有你,如今還念著你的妹妹,你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可是,若你知道,他心裡有你還將你傷得那樣深,你會不會更傷心。
殿中只有自己和那盆嗶剝的炭火呆著,時間長了,頭便有些昏沉,連自己在火中的影子也變得晃動跳躍,火本來就是在跳躍。
也沒有什麼意思,便走到院子里去,忽然覺得喉嚨里一股腥味,還來不及用帕子遮住嘴,血已經吐到了地上,白茫茫的雪上幾滴軋眼的猩紅,蕭合看了,心裡竟然有說不出的滋味,都說吐血是命之不久的預兆,而自己不過才十九歲。
雪下的更急了,很快,那幾滴血跡便被遮住了,還了天地一個雪白。
蕭合閉眼前的最後,看得的只有一片雪白。
孫度地一路追了出去,直到湖邊,遠遠忘去,見一個碧綠的身影,心便涼了一半,他實在是怕,想都未想,便一個箭步躍上前,將軟玉打空抱起,到了一棵臨岸較遠的垂柳下。
懷中仍是香軟,直到軟玉掙著從懷中脫落,他才回過神,對他來說,這些自然不算什麼,可是軟玉卻是少女,臉上便燒了起來,一路燒到耳根。
孫度地走上前去,解開系在柳樹上的船繩,道:」湖心亭去不去?」
「不去。」幾乎是脫口而出,卻就有些後悔,這人不是小桂子,想必是不會再來求自己的,那自己不是就錯過了這麼好玩的機會。
孫度地的確不是小桂子,他向來不會求人,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拉起軟玉的手便往船上去,軟玉也不知道怎麼了,竟沒有掙開,只跟著他,跟著他。
忽然,想必是湖邊的雪太厚了,軟玉竟然陷在其中,拔不開腳,每一步都格外艱難,孫度地只覺得手裡牽著的人腳步慢了一些,回頭去看,軟玉正好抬起頭,兩人中間隔了那樣蒼茫的雪,那份暖意仍然力透蒼穹。
而再次落入孫度地懷中的軟玉仍是驚悸,下雪的天,很靜,偎依在他懷裡,能聽得到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卻是那樣安穩,而自己的心跳,怕是早已漏掉半拍了吧。這樣的路,連孫度地走得都有些艱難,軟玉只能環著他的脖頸,卻不想抱著自己的人還是顫了一下。
將暖爐遞與軟玉,孫度地立在船頭,一篙點開,撐起船來。
軟玉平常能說會道的嘴如今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低著頭,兩人靜默了一路,只有船槳不斷撥水的聲音,以及身後船行過在被雪覆蓋的湖上劃開的一片路,但很快就又被雪覆上了,就像水波很快恢復平靜一樣,軟玉看著,想起不知在哪裡聽過,在水中寫字,練劍,覺得肯定是假的,就說與孫度地聽,孫度地道:「倒也不假,以前我在水上練劍,劍到急處,也能能看到水中的痕迹。」
「哦。」
又是寂靜。
湖心亭離岸很遠,湖真得很大,湖上一片輕白,沒有碧波,像是一片曠野,這片只屬於他們的曠野中只有兩人。
「上官府中竟有這樣氣派的人工湖,想來也是世家,怎麼好端端地就沒落了?」
船身卻稍有不穩,旋即被孫度地控制住了,道:「盛衰之理罷了。」
他的話總是這樣簡短,自己千辛萬苦想出的話,他總是這樣潦草回答。索性不再說話,只擁著暖爐閉目休息。
而再睜開眼的時候,眼前卻是孫度地的臉,這樣盡看他,才發現他真的很好看,一點笑意總是滲入眼角的紋路,看起來卻像是怒火,倒是她知道,那一定是笑。他雖然不再年輕,卻有一種成年男子獨特的韻味。
船是早到了岸的,孫度地只是為了給她一個好夢,不忍驚醒她,便坐在火爐旁看她睡著的側臉,卻不想她就這樣醒來,鬢髮微松,他輕輕幫她攏到耳後。
是因為炭火么,那樣熱。軟玉只覺得眼華耳熱,一定是炭火熏得,便想走到雪中去醒一醒,那人卻搶先一步邁到亭子上,躬身向自己伸出手來。
腳下一使勁,軟玉將船蹬出了一步遠,自己的身子也被這勁促了一下,登上亭子來,順勢便撞個滿懷,跌入他懷中,只是不想自己正好幾乎是貼在他的胸前,靠得太近,只道了句:「你往後邊去,我就要掉到水中去了。」
孫度地便往後退了一步,心裡想著,雖然是親姐妹,她和阮碧有些像,但性子卻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孫度地終於明白了,眼前之人是軟玉,她不是任何人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