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打臉婁知許
三月的西郊校場,說冷不算冷,可要說多溫暖,那也實在沒什麽溫度。
階上還積著薄霜,屋簷下的冰棱也沒完全化幹淨,人從底下經過,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墜下來的冰水珠澆得渾身激靈。
“姑娘,婁把總現還在演武場受罰,沒有侯爺的命令,爾等不敢隨意帶您過去。您若執意要去,還望先請示過侯爺,再來……”
“韓將軍。”
慕雲月坐在暖爐邊烤火,聞言,眼皮也不抬,便幽幽出聲打斷,“爹那裏,我自會去同他說,畢竟無論發生什麽,我都還是他女兒。”
韓世安無言以對。
這位大小姐是個什麽脾氣,帝京無人不知。今日得了消息,她沒跟平時一樣直接踹開他們衝進去,已經是很給他們顏麵。
放她進去,事後侯爺頂多斥責他們兩句;可若是不放,憑她驕縱的性子,真鬧起來,再出點什麽閃失,侯爺鐵定不會放過他們。
權衡良久,韓世安還是妥協道:“姑娘請隨我來。”
“有勞韓將軍。”
慕雲月扶著蒹葭的手站起身,隨他往演武場去。
長廊外時不時睇來幾道複雜的目光,有年紀輕的小卒,嘴上沒把門,不等她走遠就開始竊竊私語:
“瞧,大姑娘又來了,定是過來救那姓婁的,才剛到京就趕過來撈人,可真夠癡情。侯爺要是知道了,不得活活氣死?回頭再罰那姓婁的,他還吃得消嗎?”
“大小姐都發話了,侯爺還罰個什麽勁兒?估摸著這波過去,咱們就都得改口喊人家姑爺了。”
“他命可真好,自個兒家的開國侯府敗了,又來個汝陽侯府,我怎麽就沒這麽好的命?”
“你羨慕啊?羨慕就去自薦枕席。聽說大姑娘就喜歡你這樣的小白臉,你打扮打扮,沒準真有戲。到時候被大姑娘收了房,可別忘了咱們幾個兄弟的提點啊,哈哈哈——”
“去去去,這麽隨便的女人,倒貼我都不要。”
……
歡笑聲傳過來,比過年還熱鬧。
蒼葭袖底的拳頭捏得“咯咯”響,正要轉身。
慕雲月卻突然叫住她:“你要去哪兒?”
蒼葭低著頭不說話。
慕雲月笑了笑,心裏卻是了然,“而今滿帝京都是這樣的人,你能教訓得了一個,但能教訓得了一群嗎?”
“可是他們……”
慕雲月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猶自昂首挺胸往前走,全然不將那些閑言碎語放在心上。
隻在韓世安停步說“到了”,預備給她清場的時候,她才抬手阻攔道:“他們若是想知道,你便是把他們全攆出帝京,他們也自有辦法知道。堵不如疏,韓將軍莫操心了。”
韓世安狐疑地審視著麵前氣定神閑的女子。
打從剛才見麵起,他就覺察出她的不一樣。適才一路上,他也是有意不去阻止那些人說閑話。原以為就她那暴脾氣,早把人教訓得連親娘都認不出來,而今居然能忍下來……
他眯起眼,竟有點為婁知許擔心了,但終究沒敢多言,拱手道了聲:“是。”便卻步退到一旁。
慕雲月頷首回他一禮,抬頭時順勢溜了眼周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無聲一笑,也沒多管,隻一步一步緩緩走向演武場中央背對而跪的人。
婁知許顯然也發現了她,鼻尖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冷笑,卻是根本沒打算回頭,猶自挺立著身板,跪在寒風之中,孑然又孤傲。
搭垂在地上的手都生了凍瘡,破皮流膿,他也渾然不知疼。
慕雲月不禁有些恍惚。
同樣的背影,她曾看過不下百遍。從前世的十二歲,一直到他們決裂,他似乎都是這樣,永遠驕傲,永遠孤高,無論深陷何種不堪的泥濘,也絕不向任何人低頭。
她曾經很喜歡這份驕傲,如同葵花對驕陽的向往。
而那時候的自己,也懷了同樣一份驕傲,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無往不利,天真地以為隻要她夠誠心,定能讓這傲如驕陽的少年,獨獨為她折腰。
直到最後徹底回不了頭,她才終於明白,這人從來就不是太陽,不過是萬古不化的寒冰,抓不住,捂不化,強行抱在懷裏,也隻會讓人從身到心都疼得發紅。
今天這情況,她其實一點也不想過來,也一點不想再看見到他,甚至聽到跟他有關的事,她就克製不住惡心犯嘔。
但她沒得選。
南錦屏玩這麽一出,擺明了就是想讓她和父親母親徹底鬧僵。她若處理不好,不光是自己同家人生嫌隙,整個慕家也要落人口實。就像剛剛那群小兵,當著她的麵,就敢胡言亂語一樣。
她已經連累了他們一次,可萬不能再有第二次。
與其回家拿蒼白的言語跟父親母親解釋,倒不如來點實際行動,釜底抽薪,一勞永逸。
“婁公子瞧著有些支撐不住了。”
慕雲月抱著暖爐,繞到他麵前。輕俏的聲音裏滿是譏諷,辛辣又刺骨,與往日一見到他便歡呼雀躍的模樣判若兩人。
婁知許皺了皺眉,隻當她是在故意激將自己,皮笑肉不笑道:“慕姑娘原是來故意挖苦人的,這種格調可不高啊。”
“那哪種格調才算高?”
慕雲月借著他的話反嗆回去,腦袋半歪,杏眼眨啊眨,一副懵懂天真的模樣。
婁知許果然被噎到。
相識這麽久,他還是第一次見她這樣說話。
又或者說,她一貫牙尖嘴利,隻不過在她麵前收斂了脾氣,從狐狸變成了兔子,爪牙再尖銳也隻用來幫他對付那些欺侮他的人,似這般直接頂撞自己,還是頭一回。
他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好,隻瞪著眼睛怒視她,妄圖讓她知難而退,卻隻撞見她眼底赤/裸裸的譏嘲和憐憫。
婁知許頓時火氣。
他是開國侯府的嫡長子,父親官拜工部尚書,母親亦出身名門世家,祖上更是有從龍之功,家中祠堂還供奉著高祖皇帝親賜的丹書鐵券。
他一出生,便直接由先帝禦筆親封為世子,特許入禁中吃住,享皇子禮遇。為他開蒙的老師,更是北頤名滿天下的大儒雲偃先生,時常誇他機敏擅思,靈活通便,還給他取了個小名,喚作“玉麟兒”,以讚其金質玉相,麒麟之才。
如此家世,他本該是帝京最耀眼的天之驕子,注定要在旁人仰望的目光中,驕傲燦爛地過一輩子。
可偏就因為一次疏忽,黃河決堤,數十萬百姓罹難,他父親成了千古罪人,偌大的侯府隨之傾覆,隻剩他一人苦苦支撐,而那時他也不過七歲。
昔日收藏的古玩字畫不能填飽肚子,他便拿去當了,換米和麵;手中的筆杆不能保護家人,他便改練刀槍棍棒;禮部有意卡他科舉之路,他就幹脆投筆從戎,從最卑微的哨兵做起,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
一路走來,他不依靠任何人。
他的驕傲,也不允許自己依靠任何人。
唯有弱者才渴望別人的同情和施舍,他不需要。所有他失去過的、未曾得到的、想要擁有的,他都可以靠自己的雙手重新拿回來。
所以她慕雲月算個什麽東西?
沒要她幫忙,她還非要往前湊;不收她東西,她就拐彎抹角給他母親塞,跟個狗皮膏藥一樣,怎麽也甩不掉,還自以為是地說是為他好,瞧不起誰呢?
自己此番受罰,也多是為她所累,她居然還敢過來出言不遜?
嗬。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
婁知許冷笑,清俊的眉眼裏滿是輕蔑,“你不就是希望我把你娶了,才故意百般折磨我的嗎?我今天就當著大家夥的麵,把話撂這兒,我婁知許便是死,也斷然不會娶你這樣寡廉鮮恥、不識禮數的毒……啊——”
他話還沒說完,慕雲月便一腳踩在他手指上。
慘叫聲響徹早春尚還泛著薄寒的風,大家都不約而同倒吸一口氣,震驚到都忘了吐出來。
一直躲在角落暗中觀察的天樞,驚得不停揉眼睛,單眼皮都快揉成雙眼皮。
便是淡定如衛長庚,望著眼前驚世駭俗的一幕,也眯起眼,緩緩挑了下眉。
慕雲月並未覺察,垂眸睥睨婁知許,如同看一隻螻蟻,同前世漫天大雪中,他執劍指向她時一模一樣。
婁知許還在叫罵,罵聲中夾雜細微的指骨斷裂聲,她也渾然不放在心上,隻不緊不慢地加重腳上的力道,碾了碾,出口的聲音比寒風還刺骨。
“哪來的小蟲?真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