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翌日清晨,天光才亮,陸清漪便早早起身,站在殿中手持一把小金剪,正為花房新送來的綠萼梅修剪枝椏。


    綠梅罕見,她很是喜愛,因而照料起來都上了心。


    殿外走進內侍傳話,說是清平觀來了人。陸清漪聽了顧不及什麽,趕忙把人請了進來。


    清平觀來的是名小道士,他將顧珩昨夜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陸清漪聽後又驚又喜,指尖一鬆,金剪子落了地,將腳下的密織毯戳了一個小洞。


    這張密織毯是早先年南疆進貢來的,同一批共十張毯子,花紋各不相同。


    陸清漪最喜歡這張毛毯,曾經有個毛手毛腳的小宮女清洗毛毯時不慎弄鬆了一小角織線,一向待下人溫和的陸清漪竟難得地發了此脾氣,將那小宮女打發了出去。


    在一旁替陸清漪端盤的侍女看見那毛毯上極明顯的小洞,當即駭得跪在了地上,連連求饒。


    然陸清漪眼底並無戾色,反而噙著抹溫潤的笑,如往日般溫和地扶起了那小宮女。


    “是我自己沒拿穩剪子,與你何幹。”


    她看著殿內站著的小道士,聲如春水般開口:“勞煩你大冷天跑這麽一趟了。”


    小道士走後,陸清漪屏退了殿內侍者,隻留近身侍奉的知書一人。


    “快去備上熱水,我要洗沐。”


    昨日陸清漪差人去清平觀傳話,整整一夜都沒有消息,本以為顧珩定然不會赴約,她還失意了好一會兒。


    誰知今兒個早上,便來了這樣的好消息。


    看著陸清漪眉梢眼角盡然堆著笑意,知書也會意地笑著噯了一聲,正欲去盥室吩咐小宮女準備熱水,將走到門口又被陸清漪叫住。


    “對了,將我出宮前埋在梅樹下的那壇玉壺春挖出來,晚會兒一齊帶去。”


    吳嬪早膳時用得多了些,一時積了食,便吩咐膳房煮了些烏梅湯。


    如今這般時候,吳嬪不敢隨意叫太醫來診脈,好在她自己略通曉些岐黃術,小病症尚可自醫。


    烏梅湯本就酸涼,偏吳嬪還要另外加冰,被秦觀月攔下。


    雖然已到二月末,眼看初春將近,偶爾吃些寒涼應當不妨事。


    但燕都在北邊,天還寒的很,時不時飄場小雪也是常有的。即便屋裏供著地龍,然吳嬪懷有身孕,也不能大意。


    若是因為在吃穿上一時貪涼,不慎傷了身子,那實在是不大劃算。


    一盅黑沉沉的烏梅汁呈了上來,秦觀月光是在旁聞見都覺著酸,而吳嬪卻又將空碗遞給侍女,想再多飲一份。


    秦觀月攔下了吳嬪的手,勸道:“娘娘已飲了兩碗,烏梅湯飲多了傷胃,娘娘不好再多食了。”


    盡管在私下兩人互稱姐妹,但在外人麵前,秦觀月對吳嬪依然以娘娘相稱。


    吳嬪逡巡了殿內侍女一眼,輕聲道:“你們先下去吧,由孟瑤侍奉即可。”


    大家明白秦觀月是丞相派來的人,因此無論心裏究竟作何感想,表麵上至少對她大多敬重,吳嬪發話,她們亦無意見,紛紛退下。


    “月娘,我近日總覺得胃裏不適,吃些酸的方能好些。”


    秦觀月坐在吳嬪身邊的繡凳上,將那空碗往吳嬪眼前放遠了些。


    “都說酸兒辣女,我看你這一胎應是個皇子。”


    這句話太過熟悉,讓秦觀月想起小時候的事。


    在生下她之後,娘親又懷過一胎。那時娘親也愛吃酸,隔壁來探望的李嬸見了,便打趣道酸兒辣女,這胎一定能給她生下個弟弟。


    後來一次爹爹賭輸了錢,爛醉如泥地回到了家,因那天娘親身子不適,沒能給他留飯,他便氣得操起那把破爛木椅,重重地向娘親身上砸去。


    之後的事秦觀月不願再想,但那時候娘親失去的孩子,的確是個男胎。


    吳嬪滿目憐愛地撫了撫小腹,笑起來漾起兩個梨渦,比往日更多了幾分將為人母的風致。


    “我倒希望是個女兒的。”


    秦觀月知道,吳嬪說的是真心話。


    燕宮四處藏滿了暗箭,皆瞄準著那至高無上的皇位。


    若是吳嬪誕下皇子,必定被卷入血雨腥風之中。若是公主,或許還有安穩度過此生的可能。


    秦觀月小心地將手覆在吳嬪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掌心霎時感到一陣有力的撼動,像是被小家夥踢了一下。


    秦觀月納罕地望了吳嬪一眼,驚呼道:“你瞧,他在動呢。”


    即將降臨的生命總是令人期盼,無論如何,吳嬪是她在宮中唯一親近的宮妃,她希望吳嬪好,盼著她和孩子都能平安。


    “我前兩日給小家夥編了一條長命鎖,放在我屋裏的妝奩中,我去拿給你。”


    秦觀月說罷便起身,才拉開兩扇門,便見吳嬪身邊的綠鶯正向此處走來。


    綠鶯看見秦觀月,眉梢揚笑地行了一禮。


    “正巧我要找姑娘呢,將才清平觀中來人傳話,說是漠察那邊進貢了些名貴藥材,對孕婦養益極佳,丞相吩咐留了些給吳嬪娘娘,還要勞煩姑娘一會兒去趟清平觀幫著取一趟了。”


    秦觀月心裏犯了嘀咕,什麽藥材若是要給吳嬪,直接叫人送來便是,怎麽還值得特意讓她跑一趟。


    秦觀月一時猜不著顧珩又是什麽心思,隻怕是刻意為了要見她找了個借口,於是心知肚明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過會兒我便過去,娘娘就煩請綠鶯姑娘照看了。”


    吳嬪看了秦觀月贈的長命鎖十分歡喜,而後得知秦觀月要去清平觀取藥,便隨口問道:“叫其他丫頭去取便是了,何苦還要你親自跑一趟。”


    秦觀月自然無法與吳嬪說其中關竅,隻得委婉說道:“既點了讓我去,恐怕是有要事交待。”


    吳嬪聞言也不好再攔,便由著她去了。


    千秋亭在燕宮西南角的一隅人製假山上,紅瓦堆頂,坐其間俯瞰下去,盡見層巒疊翠。


    冬日裏後花園隻剩下蒼鬆秀梅,觀賞性上大不如春夏時節,且千秋亭四遭無瓦牆遮蓋,若有寒風吹來不免有些清冷,因而每逢冬日,後宮眾人便鮮少來此地觀景。


    這也正是陸清漪選擇此處的緣由。


    她自然不希望有不知趣的閑雜人等打攪了她與顧珩難得的會麵。


    千秋亭周圍早奉了柔安公主的命令,有一幹侍從守著,不允外人進入。


    陸清漪早早地就來到了千秋亭,此刻正惴惴不安地坐在亭中,心跳不已。


    她今日找來宮中最好的妝娘,特意繪了極精細的妝。


    她顯得緊張,不免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向身邊的知書問道:“我的發髻亂了嗎?”


    知書為她端了端鬢間的蝴蝶簪,笑道:“公主天生麗質,今日的妝更是清麗可人,丞相定會喜歡的。”


    陸清漪羞紅了耳廓,輕打了她一下:“你如今膽子大了,都敢打趣我了。”


    知書向後退了一步道:“公主可真是冤枉奴了,這哪裏算得上打趣呢?讓丞相與公主喜結良緣,原是陛下的意思,左不過是早晚的事罷了。”


    這話說到陸清漪的心坎裏去了,陸清漪垂下眸,不再多說什麽。


    那日她回宮之後,在燕宸殿中,父皇的確是這樣囑咐她的。


    她清楚父皇有意將她許給顧珩,也是為了處於權術製衡的考慮,但那又如何呢?

    她傾慕顧珩這麽多年,身為尊貴的公主,卻隻敢在無人知曉的暗處遠遠望上他一眼。


    隻是顧珩的聲名享譽整個大燕,是天下名士楷模,當年父皇為請他出山,不惜三番五次相顧。


    有時她甚至覺得這樣近乎斷絕人欲的謫仙,隻因在高台上為世人仰望,而不該為凡人染指。


    即便是她,每當站在顧珩麵前,也會頓感自己的淺薄。


    她從沒有想過居然還能盼到這樣的一天。


    眼看約定的時候將近,顧珩卻還未現身,陸清漪不免有些焦急,憂心著顧珩到底會不會來。


    知書安慰道顧珩乃是一國宰輔,若是不來大可不必答應,既然許諾要來,就一定會至。


    陸清漪點了點頭,雖心中焦急稍稍平息,但還是感到有些忐忑。


    顧珩其實將才已經到了。


    但他此刻與賀風站在千秋亭不遠處的樹林後,遲遲不願前行。


    顧珩顯少感情用事,大多數時候,他都能夠做出理智到似乎沒有情感的決斷。


    然而昨夜,陸起戎的那句質問像是一記驚雷,炸開在他的耳邊,如同一團業火在他胸腔燃燒,久久不能停息。


    怒氣之下,他居然答應了陸清漪的邀約。


    到清晨,他後悔於昨天的決斷,想要叫回那名傳話的小道士,誰知賀風說天才一亮,那小道士便往柔安公主處去了。


    顧珩一時無言,想責怪那小道士何必如此著急,最終卻把話咽回了腹中。


    他禦下一向嚴苛,這是昨晚下的令,但那時候夜色已晚,隻怕柔安公主已睡下。


    傳話的小道士自然會趁早將話傳去,一刻也不敢耽誤。


    是他當時被憤怒衝昏了頭腦,做出了這愚妄的決斷,又何必去責怪無辜之人呢。


    顧珩低歎了口氣,偏首問賀風:“話帶到了嗎?”


    賀風微微頷首:“是。守在吳嬪宮外的人剛剛傳話過來,說貴妃娘娘已經向著清平觀去了。”


    顧珩嗯了一聲,心中稍覺寬慰。


    既然已經惹上了這不必要的麻煩,應允了這場邀約,秦觀月便必須知道。


    不一會兒,一名內侍向此處跑來,跪在地上回話:“姑娘已往此處來了。”


    “好,不必再來回話了。”


    內侍退下,顧珩低聲對著賀風說道:“走吧。”


    賀風隨著顧珩身後向千秋亭走去,看見丞相眉目疏冷,與往日無二,微不可聞地搖了搖頭。


    丞相這是鬧得哪出?若是要見秦觀月,又何必勞動這樣的周章。


    千秋亭外守著的侍從看見丞相前來,紛紛向兩旁讓出了道。


    亭中的陸清漪站起了身,笑盈盈地喚了一聲丞相。


    顧珩並未應話,隻是點了點頭示意,便掀袍拾級而上。


    站停在陸清漪身邊,他淡淡地掃了亭外的侍從一眼。


    “你我二人賞畫,就不必讓這些人守在此處了,賀風,你也退下吧。”


    陸清漪聽了顧珩前半句話,原本還有些不悅,若是讓這些侍從退下,萬一有不長眼的打擾了清淨可怎麽好。


    但聽到後麵,她心波一動,不覺悄悄抬眼望了顧珩一眼。


    看著麵前如玉風雅的郎君,陸清漪隻覺他的一切要求盡可應允。


    何況顧珩連賀風都讓退下了,或許真是想與她二人獨處,不想別人在此煞風景罷?

    思及此處,陸清漪隻覺心花怒放,忙啟唇下令:“丞相既然發話了,你們且退下吧。”


    知書自然知曉公主的意思,規規矩矩地行了禮,聲音都染著笑:“是,那奴等就不擾丞相與公主賞畫了。”


    一行人陸續退下,千秋亭隻餘下他們兩人。


    顧珩沉默地坐在了石桌前,石桌下似乎陸清漪特地著人安排了暖爐,坐在桌前暖意氤氳,並不覺得冷。


    顧珩掃了眼空蕩的石桌,隨口問道:“聽說公主得了王佑安的真跡,不知在何處?”


    陸清漪剛坐下來便聽見顧珩這麽一問,忙又起身:“王公真跡難得,我特地讓宮人封好,一會兒便送來。”


    她小心地看著顧珩的神色,見他麵容平靜,似乎又怕他不悅,連忙補上一句:“丞相著急有事嗎?”


    顧珩並沒有看著她,目光若有似無地向亭外的林道望去,緩緩開口。


    “不急。”


    陸清漪舒了一口氣,並未發現顧珩的目光流轉,而是端起酒盞,兀自斟了兩杯。


    她纖指撚起其中一杯,伸手向顧珩麵前遞去,刻意露出了半截細瘦腕子,皎白的麵似桃花般嬌羞。


    “丞相,當年您第一次為我講課,散課後我便在殿外埋下了這壇酒。這麽多年我在宮外養居,這壇酒一直埋在樹下,今日我特地待來,想與丞相共飲。”


    林道處似有一抹粉裙向此處走近,顧珩看見後,緩緩地將目光轉了回來,像是無事發生一般,放在桌下的左手,卻慢慢地撫平著衣角的褶皺。


    他沒有聽清將才陸清漪說了些什麽,待目光回落過來,隻看見眼前多了一杯酒。


    他有意又往林道處望了一眼,餘光瞥見那抹粉影停在了林道口,大半個身影藏在了茂林後,隻留下一角裙擺似乎因太過倉促,沒有遮掩好。


    顧珩的眼底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抬手接過了那酒杯。


    再望向陸清漪時,他的眼中似乎多了些笑意:“公主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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