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第42節

  風昭然微微一愣,顯然沒有想到薑宛卿會這麽問,“孤隻是想告訴你, 孤並非真想冷落你。”


  “想不想是一回事,有沒有冷落,又是另外一回事。”


  薑宛卿道, “就好比殿下並不想餓著一個人, 但因為種種原因殿下沒辦法給那個人吃的,最後那個還是餓死了——人死了便是死了,跟殿下‘想’還是‘不想’,並沒有關係。”


  薑宛卿說到後麵聲音有點低沉, 因為她就是那個人。


  她不知道風昭然上一世便是如此,還是這一世突然被燒壞了腦子, 但死了就是死了,原因如何,並不重要。


  “不過殿下的話妾身記得了,妾身會好好在偏殿禁足的。”


  薑宛卿說完便離開了,連碗都沒有帶走。


  走的時候關門的力氣頗大, 是守在門口的小橙子急忙扶住門, 才沒有摔出大動靜。


  書房內一片寂靜。


  良久, 風昭開口道:“……孤特地給她解釋一下, 讓她安心些, 難道錯了嗎?”


  小橙子之所以能從諸多內侍當中脫穎而出留在風昭然身邊,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他知道在風昭然麵前第一要務就是實話實說,因為一旦說假話便會被風昭然看出來, 而且風昭然的提問也多半不是真的遇到疑難, 而是考驗別人。


  於是小橙子認真地答:“依奴才的淺見, 可能娘娘的心並不在殿下這裏。”


  自然也就不需要安心。


  書房裏陷入了更加漫長的寂靜。


  “退下。”


  風昭然冷聲道。


  *

  薑宛卿接下來乖乖禁足,連小廚房都沒去了。


  她在數著日子等待私鹽案被提上朝堂。


  風昭然這些天亦是足不出戶。


  皇帝身邊的大總管過來催過一回奏折,風昭然依然沒有批複。


  大總管掃興而去。


  上一世薑宛卿覺得風昭然是經此一事心如死灰,所以無心朝政,當時還十分擔心。


  因為就算她不通政務,也明白皇帝沉迷修煉,“太子輔政”基本就是“太子監國”,一旦放棄輔政之權,便等於是放棄了自己最大的贏麵。


  此時薑宛卿才明白,他的離京根本就是他一手謀劃促成的,放棄輔政之權隻是其中必要的一環。


  畢竟當他還有用處的時候,皇帝總是要留在身邊用一用的。


  沒過幾天,禁衛大將軍劉錕來了。


  張嬤嬤入宮這樣久了,還是對羽林衛心存敬畏,尤其是這位羽林衛頭頭。


  看到劉錕把風昭然請出去,張嬤嬤臉色發白:“太子殿下別是出什麽事了吧?您看那劉將軍的臉,沉得跟鍋底一樣。”


  薑宛卿心說沒什麽,就是馬上要被趕出京城而已。


  再說劉錕天生那副臭臉,對誰都是如此,包括慶王,唯有在皇帝麵前才有幾分恭順。


  薑宛卿不單不關心,還有打了個哈欠,睡了個午覺。


  這一覺醒來,東宮果然變天了。


  太子牽扯進私鹽一案,被貶往慶州桐城。


  上一世是宮人忙著另尋門路,這一世是美人們作鳥獸散。


  兩位嬤嬤已經慌了手腳,問薑宛卿要不要去找皇後娘娘求情。


  “是我命該如此。”薑宛卿道,“嬤嬤們要是有什麽去處,我立刻準了,嬤嬤們請自便吧。”


  兩位嬤嬤互相看了一眼,都道:“奴婢們是薑家的家生子,原是做粗活的,得娘娘抬舉,入宮享了好些福了,娘娘在哪裏,奴婢們就在哪裏。”


  上一世那兩位嬤嬤一出事就被捉拿歸案,薑宛卿倒沒有安排過身邊人的去留。


  當初成親時,戚氏做了個滿情,將兩位嬤嬤的身契一並給了薑宛卿,薑宛卿讓林嬤嬤去拿出來,將身契還給兩人,又一人給了一對純金鐲子。


  這些日子,她陸陸續續把珠寶首飾都當得差不多了,銀票全放在結香那裏,隻留了一些純金的首飾在身邊。


  東西一拿出來,兩位嬤嬤皆是臉色大變:“娘娘,這是要做什麽?”


  “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已經嫁到了東宮,生死便都是要跟著殿下的。”


  薑宛卿道,“慶州路遠,桐州荒僻,兩位嬤嬤年紀大了,不必跟著我顛沛流離,尋各自的家小去吧。”


  兩位嬤嬤無法,隻得聽從。


  兩人掀起簾子出去。


  薑宛卿往床上一攤,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好,最後一件事也辦完了,這該死的東宮,她可算能扔下了。


  “殿下。”嬤嬤們行禮的聲音自門外傳來,說著便打起簾子。


  薑宛卿立即坐了起來,隻見簾外風昭然衣擺一閃,看來並非是來找她的,隻是路過。


  她旋即又放鬆下來。


  上一世的這一日,她苦苦哀求風昭然帶她一起走,這一世,她隻求風昭然千萬別過來,最好隻當她不存在。


  等等,他方才沒聽見什麽吧?


  在薑宛卿看不到的殿外,風昭然迎著凜冽的寒風,嘴角幾不可見地露出一絲極細微的笑意。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說得好。


  也許是因為這句話,風昭然晚上又做夢了。


  夢中霧氣彌漫,四處是淩亂的腳步聲和驚呼聲。


  素日雅潔安靜的東宮像是亂成了一鍋粥,宮人們四處奔躥,搶奪一件花瓶或一件衣服,園中的白石被踢得到處都是,梅花樹下露出了光禿禿的地麵。


  所有人都在往外走,仿佛形成了一道亂流。


  而在這亂流之中,有一個人影逆流而上,與所有人擦肩而過。


  她手裏端著一隻托盤,托盤裏放著一碗藥。為了保護這碗藥不被人撞翻,她在兵荒馬亂的東宮走走停停,小心翼翼,仿佛手裏端著的是世間最後一道火種。


  她終於走到了書房門口。


  風昭然依然看不清她的臉,但隻是瞧著她的背影,便覺得一顆心又酸又疼。


  他清晰地知道這是夢,因為現實中他從來不會有這麽強烈這麽深刻的情緒。


  就這麽一小段路,其辛苦程度不異於跋山涉水,她的發絲都亂了,衣裳也被蹭髒了。


  她先把托盤擱下,整了整頭發,再努力想把袖上的泥痕擦下來,可惜失敗了,她著急得很,愈急愈擦不下來。


  最終她沮喪地放棄了,然後深吸一口氣,叩門。


  “殿下,妾身來了。”


  這聲音聽上去如往常一樣輕快而又恭敬。


  風昭然的視角變了,他坐在書案內,看著那個女孩推門進來,把藥放在他的麵前:“殿下,該喝藥了。”


  她的聲音很輕柔,很好聽,像羽毛似地拂過他的心。


  然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冷開口:“所有人都走了,你來這裏做什麽?”


  “妾身……妾身來陪著殿下。”女孩子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氣,臉頰紅通通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無論殿下去哪裏,妾身都會陪著殿下的。”


  那紅透了的臉頰像桃子似的,真讓人想咬上一口。


  那因為認真而睜得微圓的眼睛,也讓人很想逗一逗。


  “若孤不用你陪呢?”


  “殿、殿下,妾、妾身很有用的,妾身可以給殿下磨墨,給殿下熬藥,殿下要是累了,妾、妾身還可以給殿下捏肩膀……”


  她的聲音細細軟軟的,微微發顫,風昭然隻覺得那片羽毛直往他心眼裏鑽,癢得很,“這些孤都用不上,太子妃還會別的嗎?”


  “妾身還會洗衣做飯,鋪床疊被,打掃房屋,還會做衣裳鞋襪,還會做風箏……”


  她一五一十地說著,就差沒有扳起手指來數。


  他慢慢地道:“這些不過是下人的功夫,太子妃覺得孤缺個下人嗎?”


  她瑟縮了一下。


  風昭然發現了,她好像有點怕他。


  於是放緩了一點語氣:“太子妃還會什麽?”


  比如,歌舞。


  夢境似與夢境相通,他回憶起了從前的夢裏,那個身披輕紗的纖柔身影,肌膚如雪,瓔珞上嵌滿各色寶石。


  那膚光映著珠光,妖嬈似魔女,出塵似仙子,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意外地集於她一身,真是唯有夢中才會存在的美。


  “妾身還會……還會跳舞……”她說著像是猛然想起了什麽,連忙道,“不是,殿下不喜歡看人跳舞,妾身可以學著去彈琴,雖然彈得沒有姐姐那麽好聽……”


  她的聲音越說越低,頭也越垂越低,長長的睫毛上有淚光滾動。


  ……糟,過了。


  風昭然道:“……你可會梳頭?孤缺一個梳頭的。”


  女孩子的頭一下子抬了起來:“會的!我很會的!”


  “那便隨孤一起走吧。”


  隻是一句話而已,她卻像是聽到了什麽綸旨佛音,整張臉都明亮起來。


  ……怎麽這麽好騙啊?

  他怎麽可能會扔下她呢?

  人們在搬家的時候,誰會扔下最最重要的東西?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