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明明是隻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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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鍾之後,何初三一身舊衫破鞋,坐在半島酒店窗明幾淨、景色怡人的餐廳,低頭看著英文菜譜上麵浩浩蕩蕩的數字。
“六一哥……”他想說這裏好貴別吃了我們走吧。
“拿份中文菜單,”夏六一皺著眉頭對服務員道。
印度裔的何阿三本家搖頭,“鬧拆裏死,澀兒。”
“六一……”何初三又說。
“那就上兩份最貴的,”夏六一道,“最貴,以克噴死屋!聽得懂嗎?”
“噎,澀兒。”阿三本家說。
“六……”何初三說。
夏六一目光森冷地掃他一眼,“嗯?”
“沒什麽。”何初三。
夏六一的眼神像是如果他敢再說個不字,就能扛起他從窗戶扔出去!
得,土豪大佬氣沒消,要花錢買痛快,他能說什麽?
何初三老老實實坐在那裏陪夏大佬消氣,餐廳裏放著淡雅悠揚的音樂,窗外維港夜景爛漫、華燈滿目,是暗無天日的蛟龍城寨裏長大的何初三,從來沒見過的炫麗景象。
這座燈火輝煌的東方不夜城,繁華璀璨的海上明珠,從來沒有屬於過他,他二十餘年生於長於這裏,卻隻是一個城中孤城裏的異鄉人。
他怔怔地看著窗外發呆,夏六一忍不住用刀子敲了一下餐盤,“幹什麽?”
“六一哥,好漂亮。”何初三一動不動地盯著外麵感慨說。
“說話清楚點!你六一哥是帥,不是漂亮。”
何初三噗嗤笑了,端端正正地坐回來,誠心誠意地讚美,“六一哥,你比外麵景色‘帥’。”
夏六一對他這種呆話已經見怪不怪,光是冷笑著嗤了一聲。
請吃個龍蝦,這小子馬屁就拍上了。聽聽這嘴甜的,小馬都要給他磕頭!
被夏六一斥之以“雜草”的前菜之後,上了大盤的龍蝦和一份牛排,紅酒斟上,蠟燭點上,兩個靚仔臨窗而坐,燈影搖曳,遠遠瞧著還像那麽回事兒。
夏六一是跟著青龍大佬吃過無數次西餐的,這時候就大大方方地給自己切了塊牛排,豪飲一口紅酒。一邊吃喝一邊抬起眼,正見何初三猶猶豫豫地用小叉子戳那隻氣勢磅礴的大龍蝦。
“不會吃用手抓。”夏六一說。
何初三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緊緊盯著他們的阿三本家,鍥而不舍地低頭刨小叉子。
夏六一就看不慣他那裝模作樣的憋屈樣,抬手把他那阿三本家招來,“拿雙筷子。”
“澀兒?”
“筷子!聽不懂啊?!”夏六一臉一黑。
“他要一雙筷子。”何初三急忙用英語打圓場。
服務生古怪地一挑眉,“噎,澀兒。”
“媽的,”夏六一對著他背影罵了句,“嘰嘰喳喳一嘴巴鳥語!”
何初三悶笑著低頭玩叉子,並且放棄大龍蝦,改為小心翼翼地嚐試切牛排。
然後他就哧溜一下把刀切滑了出去,啪當一聲栽進對麵夏大佬的盤子裏,濺了夏六一一身醬汁。
夏六一動作一僵,何初三立刻腦袋一耷,認錯態度積極,“對不起,六一哥。”
“撲街仔,”夏六一罵道,隨手把弄髒的西裝外套脫了扔到椅子背上,領帶也扯開扔了。將襯衫兩顆扣子也順勢拽開,他皺著眉往椅子背上一靠,“遲早剁了你一雙狗爪。”
服務生正好將一雙精致的金邊筷子送上,夏六一朝著何初三一昂下巴,“用這個吃。”
“啊?”
“花了錢還要被人管怎麽吃?用筷子吃能噎死你?!”夏六一一邊罵一邊瞪了還站在邊上圍觀他們的服務生一眼,“看什麽看!滾!”
“……”服務生不用翻譯,利落地滾了。
何初三老老實實地用筷子夾牛排,覺得他六一哥……霸氣爆了。
——黑社會加有錢,果然到哪裏都橫行霸道。唉。
何初三埋頭專心填肚子,夏六一直起身幫他切牛排塊,一邊教訓他,“你小子就是犯賤,明明是隻小狐狸,非要裝成隻癩皮狗,等著人家踹你。”
“……”何初三覺得走到哪裏都要有規矩,不能任性妄為,有心申辯,想想還是算了。
夏六一繼續一邊剝龍蝦一邊狗血淋頭地罵了何初三一通,然後靠著椅子背給小馬打了個電話。
掛了電話之後,他從桌子下麵踹了何初三一腳,“下周五,過來我公司看電影。”
“我……”何初三包著滿口龍蝦肉,想說我周五那天得打工。
夏六一臉色一寒。
何初三見風使舵,一邊艱難地噎下嘴裏的東西一邊趕緊說,“我……周五下午過來……咳咳……”
夏六一這才把殺人的眼神收回去。
“咳……”何初三還在那裏繼續掙紮,“六一哥……你的水給我……”
“喝完了再叫就是,要我的幹什麽!”
“咳……來不及……咳咳咳……好噎……咳咳……”
夏六一哭笑不得,把自己那杯喝了一半的檸檬水推給他,“窮酸命,吃個龍蝦都能噎死你。”
何初三一邊拚命灌水一邊怨念地看他,心裏想還不是因為你。
……
何初三塞了一肚子大蝦大肉,末了吃不掉的幾個麵包還打了包,帶回去作明天早餐。挺著小肚子,背著小書包,慢騰騰地跟著夏六一出了半島酒店。
兩人步行回文化中心的停車場,夏六一開著那輛純黑的平治車剛拐上梳士巴利道,就微微皺了眉頭。
“趴下去。”他說。
何初三什麽都沒問,利落地把書包往腳底一塞,整個人弓著背縮下去了。
夏六一又拐了個彎,換了條車多的道,在紅燈前停下,“鑽後麵去,衣服擋住臉,係緊安全帶。”
何初三摟著書包利落地從兩個座位的縫隙間爬到後座去,書包往腳下一塞,安全帶一扣,順手拿過夏六一脫下的髒西裝,頂在頭上。
他本來想就這麽兩手攥著西裝,盤算了半秒覺得不對,於是將兩條西裝袖子在自己下巴上打了個結,把腦袋裹成個粽子,隻露出眼睛那一咪咪縫隙,然後防範於未然地抓住車門頂上的扶手。
果不其然,綠燈一閃,夏六一油門大踩!轟地衝了出去!
何初三眼前一花,然後就開始跟著夏大佬的頂級車技,一個勁兒地顛來覆去!上跳下壓!東倒西歪!左搖右晃……
夏六一車後跟著三輛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鑽出來的轎車,一路狂飆衝過了兩條街,左轉右拐又不知道繞了多少路,甚至在一條大道上嘩啦一下耍了圈漂移!
二十分鍾之後,跟著他的車已經從三輛變成了一輛,司機知道夏六一認出了他們,索性連偽裝都懶得,轟足油門緊跟著夏六一,副駕駛座上的人已經摸了手槍出來。
夏六一麵無表情地朝窗外望了一望,突然猛甩方向盤,徑直用副駕駛座方向的車頭狠狠撞向對方!
“碰——!”
劇烈撞擊與轟然巨響之後,那輛車撞破路杆翻下海道,撲通重響,咕嚕咕嚕下沉,兩個馬仔狼狽不堪地從車窗裏遊了出來。
僅僅撞壞了車燈的夏六一,一踩油門揚長而去。
他又拐了幾條道,確認身後再無追兵,於是放慢車速,摸了一根煙出來點上,悠閑地吐了口白圈,懶懶地問,“吐了沒有?”
“……”後車座上綠著臉拚命忍吐的何初三。
他死都不能吐,腦袋被包成粽子,要吐就得糊在自己臉上!
夏六一從後視鏡裏望了他一眼,嘴角一翹。
何初三慢騰騰地把腦袋上的西裝給解下來,拆開正好圈在胃部的安全帶,然後對著那件本就髒汙的西裝外套,“嘔——!”
夏六一掐著煙哈哈大笑,隨手扯了紙巾盒丟到後麵砸他。
肥七心腹被抓,心腹的老婆孩子也被夏六一藏了起來,一根毛都找不到,索性跟夏六一徹底撕破了臉,放出話來要取夏六一項上人頭。這話還沒放熱呢,就發現夏六一一個人開著車進了他的勢力範圍。他派出的這三輛車下午跟蹤夏六一跟丟了之後,就一直在尖沙咀附近轉悠著尋找,隻是沒料到夏六一的車居然從文化中心的停車場裏開出來,居然是大搖大擺地去看電影?!
現在三輛車都被夏六一順順溜溜地抹掉了,聞訊而來的肥七站在海道邊,看著被撞破的欄杆,破口大罵,恨不能將肚子上的脂肪切下來砸到不中用的手下臉上!
他那邊氣得要死要活,夏六一這邊卻是十分愉悅。叼著煙將車停在蛟龍城寨邊上,他下車拉開後座車門,親自把吐得臉青臉白的何初三給拎了出來,清理狗毛一樣抖抖拍拍他,將他拎直了站好,笑著問他,“好不好玩?”
何初三還在軟綿綿慢騰騰地用紙巾擦嘴,直到把自己打理幹淨了,才牛頭不對馬嘴地問,“為什麽不讓他們看見我?”
“屁話,”夏六一不耐煩地說,“看見你,你還有命上學麽?老子這麽忙,懶得再派兩個人跟著你。”
何初三盯著他,“他們是你仇家?追殺你?”
“上次那個胖子的人,”夏六一不喜歡被人這麽逼供一樣地追問,“行了,快回去!”轉身要走。
何初三卻從後頭抓住他的右臂短袖,繼續問,“你每天都過得這麽危險嗎?”
“你以為我誰?港督?”夏六一冷笑,掙了一下袖子沒掙掉,剛要回頭發作,卻發現何初三的眼神異常認真,是很擔憂的神情。
他嗤地笑了,態度放緩,粗魯地擼了擼何初三的腦袋毛,“擔心什麽?你六一哥吃得了虧?”
“……”不管吃不吃得了虧,天天被人這麽追殺也總有出事的一天吧。
何初三猶豫了一會兒,“下次……如果去的地方很危險,就別去了。”
夏六一笑了一聲,“全香港都是你六一哥的地盤,老子愛去哪兒去哪兒。行了別操這破心,滾回去睡覺。”
他將何初三的爪子拎開,就這麽叼著煙漫不經心地上了車,油門一踩轟然而去,噴了何初三一臉尾氣。
何初三定定地看著他絕塵而去,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然後默默地抱著書包往城寨裏走。
他這段時間為了替夏六一寫劇本,認認真真翻了圖書館裏不少黑幫爭鬥的小說書籍。他覺得自己在目睹一個也許會稱霸全港的黑道大佬的崛起與興盛——夏六一膽大而聰敏、看似隨意而城府極深、有這樣的潛力——但是,也極有可能目睹他最終的沒落。
江湖路是條不歸路,很少有人能全須全羽走到最後、壽終正寢。夏六一的不羈與無畏,可能會成就他,也可能會害了他。再者說,這些黑道人士幹下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就算自己的良心不受譴責,老天也會收了他們——就像許應和那個天台上的小混混、甚至青龍大佬,誰又得了一個“好死”?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都是報應。
他不想見到夏六一那樣。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反正他沒有辦法用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的心態去看待夏六一。他不想見到夏六一受傷的樣子,更不想見到他悲慘的結局。
何初三,二十二歲,大學還有一年即將畢業,他從小的夢想是有朝一日,帶著阿爸從這灘腐臭渾濁的泥水裏走出去。而現在,他開始思索能不能多帶上一個人。
他低著頭默默地走進那座被黑暗籠罩的腐朽城寨,希望的光亮卻在他心裏發芽。這個時候的他是那樣的年輕、稚嫩、單純、天真。他以為自己能改變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