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披著羊羔皮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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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六一清早六點,叫崔東東出來開會。兩個人坐在街邊小攤,打著哈欠吃餐蛋麵,喝味道淡得跟水一樣的杯裝咖啡。崔東東睡眠不足,情緒暴躁,“大佬,你抬頭看看,天都沒亮!自己失戀睡不著,別連累我行不行?”
夏六一將塑料咖啡杯狠狠扣在桌上!吸管裏嘩地擠出一腔黑水!
崔東東本欲摔碗相抗,一抬頭見他印堂發黑、模樣甚衰,終究是於心不忍,歎口氣道,“你跟小三子還沒和好?”
夏六一黑著臉不說話。
“見好就收吧,給了台階你就下,老端著幹什麽?”
夏六一臉更黑,仍是不說話。他有苦難言,煩躁,太煩躁了——不是他不順坡下,是何初三這次壓根沒給他砌台階,硬是兩個月沒來找他。
他們之間的爭吵,從來都是何初三妥協。他知道他那一槍嚇唬不走何初三,那臉皮厚如城牆的撲街仔不可能就此死心。那小子必然在暗地裏密謀著什麽,或者純粹冷著他不理,要逼他服軟。
但夏六一是絕對不可能向他低頭的。
——哪怕憋死也不會!
他陰沉著臉沉默了良久,開口道,“喬爺……”
“嗯?”崔東東疑惑,這話題轉得太快。
“喬爺上周去泰國,想拜見幹爹,幹爹不見他。玉觀音對他也很不客氣。他在那邊被掃了麵子,肯定不會就這麽算了。玉觀音與我交好,他懷疑我從中作梗。”
“嗬,自己入不了彌勒爺的眼,還能怪別人?況且彌勒爺不與他做生意,他還是隻能找我們拿貨。要是跟我們撕破臉,對他沒什麽好處。”
“話雖如此,還是不得不防。你囑咐弟兄們,跟他合作的場子多加小心。”
“好。”
崔東東話音剛落,夏六一的大哥大便響了起來,他低頭見是小馬,略一疑惑,拿起接通。
“大佬!大事不好了!”小馬在那頭老模樣嚷嚷,心急火燎。
“屁話!大清早能有什麽事!少跟老子提姓何的……”
“不關姓何的事,是大疤!他被抓了!”
警方淩晨五點,突襲驍騎堂旗下賭檔,尚在睡夢中的大疤頭,連帶著幾名通宵賭博的客人與幾十萬賭金,被當場人贓並獲。非法賭博尚算小事,大事在於這一天他正要跟下線派貨,枕頭底下還藏著半斤“白麵”。
白花花的粉末撒了一地的時候,不光是被按在地上、渾身上下隻穿了一條內褲、尚在半夢半醒中的大疤頭瞪圓了眼,連來搜查的幾名警員都驚呆了——他們隻是接了一個報警電話,來阻止“聚眾鬥毆”。
大疤頭十分懂規矩,一腦袋將所有罪名扛了下來,隻讓律師帶了話出來,請大佬照顧他老娘。夏六一一大早被抓去問話,到下午全身而出。
雖然大佬安全脫離,但是驍騎堂這次損失不可謂不慘重——“紅棍”被抓,旗下幾處賭場被查封,加上“貨”在內,少說也虧損了幾百萬。這場轟轟烈烈的打擊賭毒運動甚至還上了報,大疤頭被列為匪首,數罪加身,就算夏六一給他請了數位頭頂冒金光、滿嘴跑火車的大律師,硬說那“白麵”是被人栽贓陷害,也還是被判了五年,此為後話不提。
且說夏六一取保候審之後,陰沉著臉從警局裏出來。小馬帶人開車在門口等他,上車之後小馬剛要說話,夏六一揮了揮手,示意先開車。
車子開到一處僻靜的自家藏身地,崔東東與其他幾名心腹坐在屋內一言不發地抽著雪茄。見夏六一帶人進來,她起身招呼道,“大佬。”
“我有話跟你說。”她神色複雜。
夏六一與她單獨進了小間,崔東東欲言又止,最後隻是摸出一個指甲蓋大小、已經損壞的信號接收器,放在夏六一麵前。
夏六一噎了一噎,咬牙道,“我想過小馬,甚至想到了元叔,沒想到問題是出在你身上!你不是不仔細的人,怎麽會連這點東西都沒防備?”
那晚大疤頭手裏有貨的消息,除了大疤頭的下線,就隻有小馬和崔東東知道。他一直懷疑是小馬行事不謹慎,走漏了消息,絲毫沒有考慮過會是崔東東。
“你說的對,我不是不仔細的人,怎麽會連這點東西都沒防備?”崔東東道,“這個東西裝在了我的大哥大裏,可以隨時監聽我的通話,但是我的大哥大一向不離身,什麽時候能被人裝上這種東西?這事是我不謹慎,但是我回憶了很久,隻有那一次……”
“哪次?”
崔東東遲疑了一會兒,終究是道,“上個月,我曾經跟小三子見過麵,中途他不小心打翻茶杯,弄濕了我的衣服,我去了趟洗手間……”
“不會是他!”夏六一打斷她,“如果他想搞什麽鬼,大可以直接監聽我!”
“你不是跟他鬧翻了許久沒見麵嗎?況且如果他那樣做,你頭一個就會懷疑他,畢竟是朝夕相處,隻有他隨時可以裝竊聽器。”
“那你朝夕相處的人呢?難道不會小蘿動了手腳?”
“小蘿跟了我七年!你懷疑她就是懷疑我!”崔東東動了怒氣。
“……”
夏六一陰沉著臉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摸出煙盒點了一根煙,沉默地抽了一口,將煙遞給崔東東。
崔東東麵帶慍色,不肯接。
夏六一煩躁地將煙再遞了遞,“行了!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崔東東忿忿然接過煙,算是接受這個十分別扭的道歉,緩聲解釋道,“小蘿參與過幫會裏許多事。賭檔在哪兒、大疤頭手頭有沒有貨,這種小事她很容易就能通過各種途徑知道,何必專門監聽我電話?”
“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崔東東接著分析道,“跟我們交好的‘探長’們那邊連一個通報都沒有,那幾個來搜查的警員並不是謝家華的手下,也沒收到什麽上級指令,隻是大清早接了個報警電話,歪打正著查到我們的賭檔和‘貨’——這看起來像是意外,但偏偏我手機裏又發現了這個監聽器。但要說是我們的哪個死對頭,為什麽既沒有牽連你我,也沒有暴露‘倉庫’?獨獨是知道得不多、貨也不多的大疤頭出了事?——可見這個人知道我們的事,但是他並不想搞死驍騎堂,而是要敲山震虎,引起警方的注意,削弱我們,逼我們收手。這不正是小三子一直想做的?”
夏六一沉著臉點了第二支煙,“你跟阿三為什麽私下見麵?”
“他手上有幾個項目,想讓我開個新公司去投資。”
“為什麽不告訴我?”
“是我的錯,他不讓我告訴你,我看他這些項目做得很謹慎,以為他是想給你留個後路,又看你們倆在冷戰,就暫時沒有說。”
夏六一又沉默了。他怪不了崔東東私底下與何初三往來,一來這是他默許的,崔東東與何初三對彼此都沒有惡意,互相結交個朋友並無錯處;二來,崔東東作為“大掌櫃”,優先考慮的是幫會的經濟利益,他對崔東東在生意上的判斷是向來全然信任與全盤委托的,崔東東既然認為何初三給出的項目可行,那他就不會橫加幹涉。
他垂著眼靜靜地抽完了這支煙,仰頭靠在了沙發上,閉上眼深深吐納了一口氣。“我不信他會害我,許應害阿大的事他知道,知道我最忌諱被身邊人背叛。他是聰明人,不會讓我恨他。你再繼續查。”
崔東東輕歎口氣,“除了你之外,最不想懷疑他的人就是我,如果不是他當然最好不過。但是你留多個心眼,多些防備。”
“行了,我知道。另外給大疤頭請幾個好律師,安頓好他老母。台麵下的生意能停的先停一停,等風頭過去再說。”
“好。”
……
傍晚時分,何初三下了的士,略微瘸拐地快步走進村屋。守在門口的阿森阿南禮貌地對他點點頭,衝屋裏喊,“大佬,何先生來了。”
夏六一正躺在沙發上抽煙,此時翻身坐起,臉色黑了下去,“你來做什麽?”
何初三沒料到兩個多月過去了他對自己還這麽大火氣,雖然疑惑,但還是頂著煞氣進了屋,態度誠懇老實地道,“我聽小荷說早上大疤頭被抓了,你也被叫去問話,我過來看看。”
夏六一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屋外有差佬監視,滾回去。”
何初三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白淨的牙齒,“沒事,謝Sir本就知道我跟你走得近,讓他們查去吧,我沒有什麽可被查的。”
他轉身徑直入了廚房,將帶來的蝦餃擺了一盤,配上蘸料,端去夏六一麵前,“吃點東西,你今天午飯都沒吃吧?”
夏六一煩躁地看了他一眼——何初三一如既往地笑容純良、麵色坦然。
他招了招手,何初三上前一步,突然被他攬著腰一把拽了下來,按在沙發上!
何初三疑惑不解,卻十分順從,乖乖地躺在他身下,仰頭看他。而夏六一盯著這雙近在咫尺的眼睛,皺眉審視著——何初三眼睛裏一派清純的愛意,滿是對他的思念與擔憂。
良久之後,夏六一歎出一口氣,低下頭吻他。
何初三頓時發出一聲興奮難耐的喘息,“嗯……”
他的唇柔軟而熾熱,瞬間燒灼了夏六一。夏六一將他的雙手扣在頭頂,動作開始粗暴而強勢,狠重地啃咬著這雙可惡的唇,想嚼碎這個可惡的人!這個披著羊羔皮的小狐狸!知人知麵不知心的撲街仔!
——你究竟有沒有在背後搞鬼?真想撕開這張老實麵皮,撬開這顆腦子看看裏麵到底在想什麽!
何初三睜著眼睛溫柔地看著他,全盤接受他的暴躁與粗魯。牙齒粗野的磨礪撕扯令他的雙唇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突然他微蹙起眉頭輕嘶了一聲,是夏六一將他的唇角咬出了血。他下意識地退了一退,然後仿佛獻祭一般重新湊了回來,將舌尖上鐵鏽一般的味道分享給夏六一。
——想你。
他們激烈又安靜地進行著這個久違而綿長的親吻,聲音細小地連站在門口的阿森、阿南都未曾察覺。糾纏著足足親昵了快十分鍾,何初三才移開臉,埋在夏六一肩頭喘了口氣,輕輕囈出一聲,“對不起。”
夏六一心裏竟刹那間警覺了一下,“什麽?”
何初三在他肩頭悶悶地說,“我以為晾你一段時間,你就會想通了。”
夏六一哼出一聲。
“結果我發現我錯了,等再久你都不會回頭,而我要是不追上來,又怕你走遠了,”他抬頭看著夏六一的眼,手指劃過那抹形狀冷冽的眉,“聽小荷說你們‘公司’出事,我都快急瘋了,還好她說你沒事,然後我就發現我想你想得快瘋了。”
夏六一又哼了一聲,“肉麻。”
他在何初三略顯憔悴的臉頰上拍了拍,又捏了捏,然後閉上眼睛在他額頭上又吻了一下,心裏麻癢得發慌——他想這混賬東西也是想得要瘋。
何初三笑了,大狗一樣蹭了一下他的唇角,“先吃蝦餃,我去做晚飯。”
他們閉口不談那日激烈爭吵的事端,反正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吵一吵,晾一晾,然後若無其事地翻過舊一頁,開始新篇章。隻有風平浪靜下的暗湧,一個死守陣地,另一個步步為營。
何初三帶齊了材料,在家裏做他拿手的海南雞和蒸魚,還烤了小曲奇餅。夏六一久沒聞見家常菜味兒,一筷子鮮美魚肉入嘴,眼睛直發酸——撲街仔真他媽舍得!餓了老子兩個月零十一天!
——是誰先衝人家開槍啊夏大佬?
冒著生命危險與大佬談戀愛的何精英,並沒有多少食欲。他一隻手托腮盯著夏六一,眼下掛著烏青,眼神溫情又疲憊,自己幾乎沒動筷子。
“怎麽?”夏六一問。
“在公司吃過了。”
“昨晚沒睡好?”
“嗯,通宵加班。”
夏六一吃飯的速度慢了下來,抬眼看了看他——那個報警的人是在淩晨五點撥打的電話。
何初三一派坦然,含情脈脈地看著他打哈欠。
“去睡會兒吧,”夏六一道,揩了揩他有些濕潤的眼角。
何初三老老實實地脫了外套往沙發上縮,被夏大佬一靠墊拍了起來,“裝模作樣幹什麽?上床去睡!”
何初三又老老實實地上了樓,草草地衝了個澡,鑽進那張久違的大佬床,狠狠地聞了聞被子裏的人味兒,十分滿足地抱著枕頭補眠。夏六一吃完飯跟著上樓,洗澡之後坐在床頭看電視——才傍晚八點,他沒有睡意。
電視打開的聲音吵醒了何初三,他翻身摟住夏六一的腰,往他大腿上蹭了蹭臉,又接著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夏六一摩挲著他的臉,將電視調到了無聲。
床頭的大哥大突然響了起來,夏六一隨手拿起接通,那頭卻久久沒有聲音。
“喂?”
“……”
夏六一看了看號碼,是個陌生來電,並且發現這是何初三的大哥大。
他掛了電話。何初三迷迷糊糊地在他身邊發出聲音,“誰打來的?”
“睡吧。”
何初三結結實實地在夏六一床上睡了個好覺,第二天一早他被電話聲吵醒,摸到床頭的大哥大,接通。
那頭有人大聲說了什麽,他回頭看了看同樣被吵醒、皺著眉頭滿臉煩躁的夏六一,輕手輕腳下了床,走到屋外走廊上。
“好,公司樓下見。”他平靜道。
他回了屋,撿起掛在床腳的衣褲穿上。躺在床上的夏六一打著哈欠,抬起長腿來蹬了他屁股一腳,“周六還上班?”
“嗯,公司有點事,得回去一趟,”他道,湊回去親了夏六一一下,“中午回來給你做飯。”
“滾吧別回來。”夏大佬傲嬌地說,鑽進被子裏蒙了頭。
何初三的腳步聲輕巧,安安靜靜地洗漱穿戴,然後下樓出門。夏六一聽見門口保鏢問他要不要車接送,被他婉拒。夏六一捂在被子裏又待了一會兒,吸著鼻子聞了聞何初三留下的人味兒,然後赤著腳下了床,從櫃子裏拿出一個收音機大小的接收器。
他戴上耳機,摁下開關,何初三的聲音甕翁地帶著雜音,從裏麵傳來,“師傅,去中環畢打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