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城寨往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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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東順著歌聲,跑了半條街,最後停在了紅燈區的一戶雞竇樓下。她讓六一在底下充作墊腳石,踩著六一的肩膀攀上窗戶,隔著密密匝匝的鐵欄向裏望去。
本以為是位骨骼清奇的美人,結果失望地看到了一個蓬頭垢麵的黃毛丫頭。小丫頭披著一件看不清顏色的薄衣裳蜷縮在房間角落裏,屋裏掛著一盞雞竇裏常用的昏暗的潮紅色的小壁燈。夜深人靜了,她卻還在哼哼唱唱,唱的是小滿的那首《滿天星》。
崔東東沮喪地爬了下來,對六一說,“嘁,一個小孩。”
他們準備離開,卻聽見屋內的打罵聲。崔東東趕緊踩著六一又爬了上去,隻見屋門被打開,走廊裏明亮的光線射進屋子裏——一個古惑仔模樣的男人抓著小丫頭的胳膊,強行給她綁上一根壓脈帶,硬要將一支毒品針劑往她細瘦的手臂上紮;小丫頭瘦得臉頰都凹陷下去,十分虛弱,卻手腳並用地拚命掙紮,連抓帶咬,被男人一連扇了好幾個巴掌,又被揪著頭發將腦袋撞在牆上。
“不好,那撲街給她紮針,我去救她!”崔東東從六一身上跳了下去,彎腰拔出靴腳的匕首,一串車鑰匙扔給六一,“回去騎我的車來!”
六一二話不說扭頭就跑。五分鍾之後,他背著雙刀,騎著一輛鮮紅如烈火般的機車衝了回來,正見前方:崔東東從雞竇的偏門破門而出!
崔東東一手拽著那小丫頭的胳膊,另一隻手狂亂地揮舞著匕首逼退追趕的幾員大漢。六一熟練地一個大漂移,急停在她們麵前。三人猶如夾心漢堡一般擠在機車上,後麵跟了一串追喊追砍的大漢,在深夜空曠的小街小巷上一路狂衝。
崔東東懷裏護著那小丫頭,扭過頭去朝追趕的大漢們比出一個“FUCK”手勢,留給他們一串猖狂的哈哈大笑。
……
騎出了老遠了,六一才來得及回頭問,“是誰家的場子?”
“咳,沒印象。”崔東東。
“是……是和盛會,”小丫頭虛弱地說,“他們會……會殺了你們……你們別管我了。”
“說什麽傻話?”崔東東說,“老娘搶的妞從來不還!況且他們剛才也沒認出我,哈哈哈!”
話音剛落,斜刺裏追出一輛麵包車,副駕駛座冒出個大漢的腦袋,大吼,“是驍騎堂的崔小妹!就是她砸我們場子!追上去幹了她!”
“……”崔東東。
前麵路口也出現了一輛麵包車,車上下來四五個大漢,攔住了狹窄的路口。眼看腹背受敵,六一減慢了車速。崔東東催他,“怕什麽!撞過去!”
“大姐,我們車上擠了三個人!撞過去三個人一起飛咩?”六一說。
“操,那怎麽辦?”
“下車!幹他們!”
“頂你個肺!”崔東東說,“幹就幹!”
他們在道路正中下了車。後麵一輛麵包車上也下來了四五個大漢,紛紛從車上拖出砍刀。崔東東將小丫頭擋在自己身後,摸出匕首比出決鬥的姿勢,她滿麵殺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提著砍刀衝過來——又很快提著砍刀倒著退了回去。
“是血修羅!是夏雙刀!”“他一個能砍四十個!”“跑啊!快跑啊!”
一群大漢嘰喳叫著,從哪兒來回哪兒去,油門一轟,飛速遁逃了。
崔東東頗為無語地回頭看向六一。六一拎著兩把青龍刀站在路中央,先是比她還茫然,反應過來之後漸漸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拽什麽拽?會砍人了不起嗎?剛剛是誰喝醉了哭成一副狗樣?”
“你沒哭?你的臭鼻涕還在我衣服上!”
“新刀哪兒來的?給我看看。”
“不給!走開!”
“嘖嘖嘖,青龍送的吧?今晚回去抱著它邊哭邊睡唄。”
……
兩人一路鬥嘴,帶著小姑娘去了私家醫院。她原來名叫小蘿,看著顯嫩,其實隻比他們小兩歲,那一年剛滿十八。檢測結果為營養不良、藥物濫用,身上還有新新舊舊不少傷痕。她家裏欠了和盛會的高利債,她爸拿她充貨抵債;她不肯接客,抵死掙紮,絕食相抗,最終被強行注射了毒品——好在因為她殊死抵抗,僅被注射了兩次,且濃度很低,還未形成嚴重的毒癮。
“嘖嘖,長得這麽寒酸,也要被拉去接客,真慘啊。”崔東東在病房外偷偷跟六一說。
六一看不出來美醜,不與她討論這個無聊的話題。“你準備拿她怎麽辦?”
“你養?”
“可能嗎!”
“對啦,那還不是隻有我養。難道還送回去給她那個無良老爹再賣一次嗎?”
……
他們這一對狐朋狗友,半夜三更地砸了別人家的場子,搶了別人家的妞,害得青龍大佬新婚第二天就得去跟和盛會的大佬肥七“開會”。最終由青龍大佬出麵子,惹事的崔小妹出錢,向和盛會賠了三倍的“貨款”,算是把這小丫頭給“買”回來了。
崔東東難得沒起色心,將小蘿好吃好喝地供著,當作未來的古惑妹養:先是陪著戒毒,再是親自指導賽車和打打殺殺,抽煙喝酒賭錢泡吧,聚眾鬥毆嚴刑逼供,什麽生野教什麽;小蘿聰明勤奮,來者不拒,什麽生猛學什麽。短短半年下來,就養出了一個龍精虎猛的古惑妹。
小蘿身材嬌小,不喜歡扛大刀,喜歡玩槍。崔東東花大價錢給她搞了一把好槍,尋了個僻靜無人的地方給她作槍場,一顆一顆上的都是真子彈。這天崔東東興致勃勃地帶著六一去看小蘿打空瓶,眼瞅著遠處一排瓶子“砰!砰!砰!砰”地挨個炸成粉碎。
“厲害不?厲害不?”崔東東衝六一顯擺道。
六一這時已經做了半年紅棍,又跟著青龍去了一趟泰國,突飛猛進地成長,已經很能裝腔作勢了。他冷冷淡淡地哼出一聲,“又不是你自己能打,得意什麽?”
小蘿放下槍走過來,又輕又軟地喚道,“東姐,六一哥,我練完啦。”
六一觀其言行和穿扮,心裏隱約覺得有些奇怪。小蘿這半年來被養胖了一些,小圓臉蛋粉紅/粉紅地鼓了起來——六一不在意美醜,但承認這樣的確是比初識時要亮眼得多。明明是很大方可愛的麵相,但她說話時刻意輕言細語,發型與妝容都有些令他眼熟。
六一缺乏直男們粗線條大馬虎的特質,心思要敏感一些,總覺得小蘿並不是看上去這樣溫柔靦腆的性子——他姐姐才是真·溫柔靦腆,他分辨得出來。
後來他找了個機會跟東東單獨討論,但那時已經遲了。
……
“遲了什麽?”何初三好奇地問。
崔大姐頭十分羞澀地掩麵,“你蘿姐已經把我睡了。”
“咳,咳咳,”何初三被咖啡嗆到,“我以為,咳,不,不是你先主動嗎?”
“怎麽可能!我那時候一心想著小滿呢。她又沒有小滿美麗溫柔,隻有唱歌像小滿,而且又是我親手帶出來的,兔子不吃窩邊草啊,我才沒想過睡她呢。”
“咳,咳,那她……”
崔東東羞澀地捧著臉,陶醉又回味地道,“她有天晚上趁我喝醉了,把我綁起來,然後這樣那樣,那樣這樣……你蘿姐可猛了!”
“???”何初三。
“唉,我後來就跟六一說,‘你學學人家小蘿,看上誰就綁回去睡,多犀利。’”
“???”何初三。好孩子不能學的吧!雖然六一哥不是好孩子……
“不過他過幾年不就把你綁回來了嘛。”
何初三有些忐忑地問,“六一哥那時候,是怎麽知道我的?”
“你爸放過鞭炮咯,城寨裏第一個大學生,那麽出名!哎,不過,我想想……”崔東東努力地揉著額頭,“他好像之前真的見過你……”
何初三更加往前探了探身,下意識輕輕撥弄著左手無名指上的鑽戒,“東東姐,是什麽時候見過?”
崔東東蹙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好像就是你阿爸放鞭炮那天,我記得我跟他,還有小蘿,都在現場……哦!哦那天小馬也在!”
……
說到小馬,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但鑒於何初三對於初識之事非常性急,崔東東長話短說,隻說小馬是城寨裏一戶屠夫家的親戚,來自大陸鄉下,自小父母雙亡,在鄉下沒有活路,就來香港投奔老叔。這小子生得五大三粗,卻十分心慫膽小。有一次被一群古惑仔堵在小巷裏搶錢,妄想通過巧言善辯逃生,結果屁用沒有,被抽個夠嗆,最後被路過的六一給救了。
崔東東後來調侃六一,說按照你喜歡青龍、小蘿喜歡我的慣例,小馬應該會喜歡你,小夥子長得普通了一點,不過勝在活潑憨厚,你們就索性作一對基佬兄弟吧——這個被六一嗤之以鼻的建議,在崔東東目睹小馬對靚妹們的大奶/子的鍥而不舍的追求之後,相當自然地煙消雲散。
那一年六一二十歲,一手促成了青龍與小滿的婚姻,在失意、傷痛與不願打擾他們幸福的心態之下,搬離別墅,到了村屋獨自居住。青龍為他配了一輛轎車。初夏的傍晚,溫熱的海風吹拂下,這個沒有大佬管教的年輕“紅棍”開著轎車,載著一群嘰嘰喳喳、嬉笑打鬧的朋友——東東、小馬、小蘿,在城寨狹窄逼仄的小街小巷中橫衝直撞。
“大佬大佬!前麵走不通啊!”識得這段路的小馬,在副駕駛座抓著安全帶慘叫。
“管它的!開進去把牆撞開!天下之大,哪有我們去不了的地方!”在後座上叼著煙得意地指手畫腳的東東。小蘿抱著她的胳膊假裝乖巧害怕,眼裏卻是按捺不住的興奮。
六一哈哈大笑著,在東東的呼嘯聲與小馬的尖叫聲中,當真一頭撞破了小巷盡頭破敗的圍牆,從另一戶居民家後院撞了出去!在居民的追罵聲中,他將手臂伸出窗外,大方地揮灑了一大疊紙幣。
“嗚哦——!哇——!哈哈哈哈!”崔東東攀上轎車頂窗,探身出去一邊大叫一邊迎風張開雙臂,“E ARE THE ORLD!”
“別說鳥語!”六一的聲音從駕駛室車窗裏飄出來。
“我愛你們——!哈哈哈哈——!”
他們大瘋大鬧著在城寨中招搖過市,放縱地揮灑著仿佛永遠也無盡的青春。突然一連串鞭炮聲震響了整座黑暗的城池,緊密林立的樓宇之間回聲嗡嗡不斷。
“就在附近!去看看!看是死人了還是嫁人了!”崔東東慫恿道。
道旁的小巷容不下轎車進入。幾名青年嘻哈打鬧著跳下車,穿過小巷來到了一片破敗的居民樓前。此處已經聚集了相當多的圍觀者。崔東東堵著耳朵,踮起腳尖向前張望——一位衣著破舊但樸素幹淨的壯年男子正站在人群中央,手裏拿著點鞭炮用的香燭,滿臉掩蓋不住的喜悅。
“喂,什麽事啊?”崔東東拄了拄旁邊的路人,大聲問。
“出狀元咯!老何家的兒子考上了大學生!”
“哪個大學生?在哪兒?”
“那兒!他爸後麵!”
崔東東伸長脖子又張望了一下,終於看到了壯年男子身後,一個身材纖瘦、捂著耳朵微微笑的小男孩——都要讀大學了,還完全沒長出個男人樣,又瘦又白,一看就是個書呆子。
“嘁,大學生有什麽好看的!”沒讀過一天書,純靠自學就將自己學成了大掌櫃的崔東東不屑道。她是不信學校教育這等東西。
轉身吆喝著夥伴們要走,她發現小馬和小蘿都興趣缺缺,隻有六一還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那個即將進入大學校園的男孩。
“怎麽啦?”崔東東拍了他一把,“一見鍾情了?”
六一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沒有。就是覺得會讀書挺厲害的。我就隻會打打殺殺,字都不識多少。你看他阿爸對他多好,從小教他讀書,還為他放鞭炮。”
“書呆子有什麽好厲害的,”崔東東推著他往外走,“你可是城寨裏最年輕的紅棍,難道還比不上這個讀書讀傻了的小屁孩?”
“我剛剛看到他眼睛了,他眼睛很亮,很精神,看起來不傻。”
“行啦!走吧!人家是清清白白的讀書人,我們是行走江湖的古惑仔,大路朝天,各走一方,別再看啦!”
……
何初三低著頭,微笑著撫摸著手指上的鑽戒。“所以他就記得我了?”
“肯定是記得啦,所以後來才點名道姓地要抓你來寫劇本。估計他也想近距離看看讀書人究竟什麽樣吧。”崔東東樂道,“然後就對你二見鍾情啦。”
何初三的微笑變作苦笑,“哪有二見鍾情還血淋淋地扯別人指甲、斷別人手指給我看的?後來還打我呢……不過他那天還請我吃了牛雜,看了電視。後來過了很久我才發現,他那些惡狠狠的樣子都是裝模作樣罷了,他得做紅棍、做大佬,就得端出那副會咬人的樣子。他想幫青龍做事,就得天天出去打打殺殺。其實他本人性子很懶的,不愛那些血淋淋的事,連殺魚都不喜歡,他就喜歡癱在沙發上看電視,吃一些小零嘴,喜歡賴床,喜歡幫我洗碗,喜歡去電影院約會……”
他自己止住了話頭,低頭摩挲著戒指。過了好一會兒,道,“謝謝你今天出來陪我聊天,東東姐。前幾天,他再次拒絕見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真的要熬不住了,三年啊,他真狠得下心,我感覺自己要崩潰了。但聽你說一說過去的事,我能理解為什麽他總是那麽傻。很多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麽。你說的對,就需要狠狠敲他一棒,狠狠地打醒他。他不是想要我幸福美滿嗎?我就幸福給他看吧。東東姐,你下次去看望他,麻煩跟他說,我有女朋友了。”
“唉,他能信?”崔東東又不是不知道何初三當年用小荷作擋箭牌的事。
“一天他不信,一個月,一年,他總會信的。你一個人說給他聽,他不信,小馬哥也這樣說,小蘿姐也這樣說,多幾個人說,他總會信的。言語上他不信,有照片,有信件,甚至還有結婚證書,他總會信的。”
“呃,就算他信了,然後呢?”
何初三抬眼看向崔東東。如當年六一所說,他的眼睛很亮,很精神。即使在不見天日的黑暗之中,他總能為自己鑿出一片天光。即使在孤獨與壓抑之中,他總能為自己保有那一絲溫柔而熱切的希望。
“他隻要肯見我就好。這幾年來他不是不肯見我,是不敢見我。他知道隻要能見麵,我有的是辦法對付他。他怕他見了我,他會忍不住。”
何初三笑了起來,誌得意滿的。
“他知道他有多愛我。我也知道。”
……
城寨往事,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