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朱韻幾乎落荒而逃。


    她回程路上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就是她離開的時候有沒有在方誌靖麵前露怯,有沒有讓他看出她是逃掉的。


    這是個很沒營養的問題,朱韻自己也知道, 但她控製不住, 因此她更加心煩意亂。


    多少年過去了,她還是克服不了自己。她都不用看見方誌靖,一聽到他的聲音她就渾身從裏往外地發冷。


    簡直魔障。


    朱韻越想越覺得自己剛剛應該罵他兩句, 不應該就這麽走了。這認知讓朱韻鑽進死胡同, 滿腦子都是剛剛方誌靖的話和他得意的神態, 還有他汙蔑趙果維的文章和商場裏掛著的那幅海報。


    朱韻下車衝進一家便利店, 買了五罐瓶酒, 回到公司樓梯間坐著喝。喝到第三罐的時候,眼淚毫無征兆地落下來。


    她隱約想起當年比賽, 現在跟那時的情況簡直如出一轍。


    方誌靖讓她厭惡,但她更厭惡毫無作為的自己。


    酒精讓她的情緒變得焦躁脆弱, 僅剩的一旦理智告訴她等會還要回去上班,她捂住自己的額頭,一連做了十幾個深呼吸, 唯一的效果就是大腦缺氧,心情絲毫沒有平複。


    就在這時,好巧不巧,李趙張三人組團來樓梯間抽煙。


    張放大搖大擺走在最前麵,冷不防看到樓梯上坐著個人, 嚇一跳。


    “哎呦我的天……”他捂捂自己胸口, 認出那是朱韻的背影。“朱組長, 幹啥呢?”


    張放很快注意到酒精味, 他緊緊鼻子。


    “喝酒了?”


    雖說平日裏張放就是爛泥扶不上牆的狗腿子一個, 但真到節骨眼上還算有點良心。他放下煙,關切地來到朱韻身邊,看到她濕漉漉的臉,瞬間僵直。他驚悚地轉過頭,衝後麵兩個男同胞做嘴型——


    哭!了!

    趙騰瞄了李峋一眼,李峋沉默地看著那道背影。


    平日炸裂蒼穹的女強人自己一人躲在樓梯間裏哭,麵對此情此景,張放也有點慌了,他不由放輕聲音。


    “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了,還是被董總訓了?”


    他一邊說一邊往前湊,儼然想要化身婦女之友,可惜屁股還沒落下就被趙騰拉了回去。


    “走。”趙騰小聲說。


    “什麽?”


    趙騰不解釋,拉著張放往外走,扣上門,單留下李峋一個。


    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李峋平靜問道:“怎麽了?”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種劃破所有迷障,穿越時光的清晰感。朱韻仿佛置身於多年前的那座石板橋邊,身前是深夜蕩漾的墨湖,身旁是微微搖曳的柳枝,身後是將她從深淵打撈起的男人。


    李峋:“為什麽哭?”


    朱韻清醒了些,她抹了抹眼睛,低聲說:“我剛才去商場的時候看見方誌靖了。”


    李峋:“然後呢。”


    朱韻:“他們做了個新遊戲……”


    他淡淡嗯了一聲。


    跟李峋說話很簡單,你說一句,他就能猜出所有。


    朱韻背對著李峋坐在台階上,低聲說話。可能是有些醉了的原因,她語氣並沒有太過憤世嫉俗,倒更像是對摯友委屈抱怨。


    “高見鴻的老婆也在,她在給他們那個遊戲做宣傳。他們整個遊戲都照扒我們的,連宣傳圖都一模一樣。還有趙教授的事……方誌靖說趙教授的事就是高見鴻策劃的,還說我們的遊戲隻有口碑沒有收益,他隨隨便便動點手腳就超過我們了,真是去他媽的。”她說到最後頭埋起來,“我竟然連罵都沒罵一句就跑了。”


    靜了一會,李峋說:“你怕他。”


    朱韻手指一顫,難過地承認:“沒錯,我怕他,我太沒用了。”


    李峋輕笑道:“你對‘沒用’的定義真神奇。”


    朱韻:“我恨了他十幾年,什麽都做不到。當初他欺負曉妍,我隻能看著。後來他害你,我還是隻能看著……”


    她說著說著,忽然一頓。


    “不對,不是他,是我。”她意識到這一點,頭抬起來。“因為我你才會跟他結仇,要不是我非拉著你去比賽,你根本都不會認識這種人。那樣你姐姐也不會出事,你也不會進監獄,那現在就不會——”


    “朱韻。”


    他打斷她語無倫次的發言。


    “你過來。”


    朱韻僵硬地坐在那。


    李峋又說一遍。


    “過來。”


    他聲音一沉,她的腳就不自覺地動了。


    李峋靠在窗邊,朱韻來到他麵前。伴隨著一下一下地抽泣聲,她看起來就像個犯錯的孩童。


    李峋無聲地打量她,黃昏的色調照在她哭花的臉上,讓她異常美麗,也異常脆弱。


    他能明白她對方誌靖的怕,她怕贏不了,也怕他會因此怨恨她。


    其實她不需要有這樣的想法。


    李峋神色沉靜。


    按世人標準,在他不長不短的人生裏,值得後悔的事太多了。但按他的標準,走到現在,他尚對得起自己。


    李峋指著朱韻手裏的大袋子,問道:“這是什麽?”


    朱韻哽咽回答:“給林老師買的。”


    “你要去看他?”


    “嗯。”


    他靜了靜,又說:“你找趙騰聊過了?”


    “嗯。”


    “安撫好了?”


    “嗯。”


    他笑了笑,“誰說沒用,挺有用的。”


    李峋往地上彈了彈煙,看著飄飄落地的灰燼。


    他神態輕鬆地靠到窗台邊。


    “你可以怕方誌靖,沒關係。”他一手拿煙,一手撐在窗框下,“誰還沒點童年陰影了。”


    朱韻不說話,李峋側過頭,睥睨地笑道:“放心,你對他的怕趕不上他對我的怕。”


    朱韻反應慢,“什麽?”


    李峋好心幫她總結。


    “就是你怕他,他怕我,很公平。”他難得表現出和藹和耐心,慢悠悠地對朱韻解釋,“看過《動物世界》沒,隻有獵物才會戰戰兢兢,盯著所有風吹草動。你怕他,所以這麽多年一直關注他。而他怕我,所以我一出來他就盯著我。你不用擔心他照搬我們的東西,他要真是老老實實自己做自己的,沒準我短期還拿他沒辦法,但他非盯著我,急著踩死我,這就給我們機會了。”


    朱韻聽著,沒來由地問了句,“那你怕誰?”


    我怕他,他怕你,那你怕誰?


    李峋靜靜看著她。


    因為逆光,朱韻抓不準他的視線,隻覺得那暗沉沉的影子有致命的吸引力。半晌,那黑影慢慢附身,朱韻感覺到耳邊一股熱氣,然後就是低沉的聲音。


    “老子誰也不怕。”


    那聲音帶著魔性,爬上她的背,絲絲麻麻。


    這一句“誰也不怕”,掃得朱韻靈台清明。


    李峋起身,“你把你的項目穩住,不需要跟他正麵對抗,他們那個遊戲我看了,隻有個殼而已,最多能靠活動撐三個月。”


    朱韻:“嗯。”


    李峋:“我去幫你請假,今天回去休息吧。”


    他剛要走,朱韻想起什麽。“對了,我得到一點消息,但不確定準不準。”


    李峋:“什麽?”


    朱韻:“我之前合作過一家IT公司前不久被他們並了,裏麵的高管跟我說,方誌靖他們好像正在籌劃借殼上市。”


    李峋直接笑出聲來,“有意思,站不穩就想跑,他趕著死麽?”


    朱韻:“如果是真的,他們明年年初可能就會提交材料了。”


    李峋神色不變,看著朱韻說:“我話放在這,我要是讓他上市成功,我‘李’字摘下‘木’,直接給他當兒子。”


    說完就走了。


    朱韻在他走後才笑出來。她一個人站在窗台邊,回過頭,瞳孔上映得全是美景。


    她回家大睡了一場,第二天酒醒,懵懵懂懂昏昏沉沉,感覺自己好像做了場大夢。在洗臉刷牙期間,她隱隱回憶起夢裏的細節,衝鏡子笑。


    她換了一身新衣服,昂首挺胸去上班。


    趙騰處理完了,還剩董斯揚,不管再怎麽難以溝通,他也是公司老大,是決策者,她必須把事情跟他交代清楚。


    於是之後幾天朱韻一直在找機會想找董斯揚私聊,這簡直難如登天。


    她在公司幹的這些日子裏,最深的感觸就是她仿佛跟這位董總生活在兩個世界。雖然大學時期李峋也噎她,但現在情況完全不同。李峋再怎麽噎她也都是在承認她是個有實力的人的基礎上,雖嘴不饒人,但多少有點口是心非之嫌。而這位董斯揚……


    朱韻不知道他之前是被女人傷過,還是打從心底就是男權主義,見不得女人厲害,他某些觀念簡直像是上個世紀的一樣……不,上個世紀還不夠,還得再往前推,清朝也打不住,至少得明代才行,那種大家族吃飯女人不能上桌的年代。


    朱韻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才去找董斯揚“自首”。


    董斯揚不愛搭理她,她連叫他幾聲都沒能讓他從手裏的文件裏抬起頭來。朱韻抻脖看了看,說:“喲,這麽簡短的財務報表董總也能看這麽久啊。”


    董斯揚沉聲道:“我最近是不是對你們太鬆懈了?”


    朱韻見他臉變黑,趕快收斂,說道:“董總,我有點事想跟您說一下。”


    董斯揚把報表扔桌上,“泡茶去。”


    “……”


    朱韻把話咽下,先去給他泡茶,泡好端來之後,董斯揚忙著吹氣降溫,吹了半天好不容易嗦了口,朱韻見縫插針。“董總,我有事跟您說。”


    董斯揚看她鄭重其事的樣子,哼笑一聲,不慌不忙道:“說什麽,是不是吉力的那點破事?”


    朱韻驚訝都寫在臉上。


    董斯揚放下茶杯,指著她說:“所以說女人就是眼界短,瞻前顧後,婆婆媽媽。”


    朱韻完全懵住了。


    董斯揚道:“你既然要用我公司做踏板,那就悶頭用好了,等榨幹了資源就卷包換下一家,說這些前因後果幹什麽?”


    朱韻詫異過後,再次被董斯揚後半句話引入思考。


    她一開始的確是這樣打算的,讓李峋在這適應一下節奏,然後就走。那時候她簡直覺得自己是個恣意瀟灑來去如風的殺手。可隨著項目一點點進行,她不知不覺中融入了這個不靠譜的環境,習慣了那些不靠譜的人。於是殺手的刀收起來了,她開始把他們當成搭檔。


    朱韻有片刻時間離神,董斯揚一直看著她。跟平日裏的風風火火雷厲風行完全不同,此時朱韻的目光十分純潔清澈,清澈到像李峋嘴裏說的那樣——


    “天真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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