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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寸寸如傷(2)

  第七十七章寸寸如傷(2)


    雨逐漸轉小,黑夜慢慢變得有些透明起來,路邊蕭瑟的樹木,一棵棵屹立著,透著濕痕。


    屋內沉默流淌,安靜地蔓延著,冷清得有些可怕。


    韓睿本以為子晴依舊會像以前一樣避而不談,或是隨意用一句話把他搪塞敷衍過去,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次,子晴卻轉過身來麵對著他,聲音極淡地說:“韓睿,我給你講個我小時候的故事吧……”


    “曾經在南方,在我們那個家對麵,隔著一條河,有一所很漂亮的房子,漂亮到什麽程度呢,花園裏種滿了各種顏色的花,還有一個很大的葡萄架,架子下麵是白色的秋千,就連房子的大門,都是鑲著花邊的,在當時的我看來,就是童話裏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那種城堡,小女孩誰不想活在童話裏呢,於是我就存了個夢想,我一定要住進這所房子裏,但當我終於有一天忍不住走進那扇大門的時候,卻看到裏麵有一個小男孩,他很生氣很粗暴地把我趕走了,從那之後那扇門就再也沒有打開過……”


    “後來我把這件事跟爸爸說了,他就告訴我,那所房子已經住了別人,無論我如何向往,如何魂牽夢縈,都是別人的了……所以進不去的世界,何必還心心念念?”


    韓睿眼神黯然,似乎頓時喪失了勇氣,卻還是勉強地笑著,打開門,往外走了兩步,停下來,“這個故事,也是對你自己講的吧?”


    門輕輕關上,屋裏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


    子晴站了一會兒,緩緩仰頭看向牆上, “爸爸媽媽,我這麽做,是對的嗎?如果我錯了,那麽你們能像以前一樣告訴我,到底怎麽做才是正確的嗎?”


    照片裏,父母還是那樣慈愛地看著她,靜靜地看著,仿佛他們從未曾離開過。


    天人相隔,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這一夜,雨不大,卻沒有停下來,一直淅淅瀝瀝地持續到了天明。


    清晨七點,子晴再次看向昨晚人影所在的那個位置,現在想來,確實是她的錯覺,他沒有來過,也不可能來過,諷刺的是,她當時最該做的是鎖緊房門,可就連本能的逃跑,也是朝向那個可能有他的方向,而現在,相隔僅僅不過半月,她還要回去的那個地方,讓她在短短數月內就經曆了別人可能一生都不曾經曆過的噩夢和綺夢。


    行囊裏裝著兩張照片,那個烏木牌子,頸上掛著那把鑰匙,車窗外的風景轉瞬即過,昨夜的一場大雨,將一切都澆得無精打采。


    韓睿坐在前排副駕駛,遞過一瓶水來:“到了之後,你想從哪裏先查起?”


    子晴說了聲謝謝接過來喝了一口,“還是先去看看方珍吧,我很擔心她。”


    “雖然我沒見過方珍,但是我還挺羨慕她的,有你這樣真心待她。”


    “她不是罪犯,她不該替她的父親,替她無法選擇的出身受過,在義鋒的時候若不是她,我根本活不下來。”


    “黑蛇那樣的人,居然能有這樣的女兒,也不知道是老天的恩賜,還是懲罰。”


    子晴摸著烏木牌子,冷淡地說:“也許還有更大,更殘酷的懲罰等著黑蛇呢,網絡上不是有句話嘛,蒼天饒過誰。”


    生平第一次,子晴有了一種無力的宿命感,就像她喝過的那杯叫做迷醉的酒,淺嚐並不能輒止,反倒是給了人鍥而不舍的動力。


    這一趟,車比來時開得慢了些,足足五天才到了國境線上。


    依然是複雜繁瑣的過關手續,因為子晴往返太過頻繁,又耽誤了半日的審查工夫,直到第六天晚上,終於到達了美塞。


    比起半個月之前,這裏的空氣似乎更加悶熱潮濕了,在三區下車的時候,外麵下了霧,遙遠的燈塔那微弱的燈光,在濃霧中將這夜襯得更加孤寂冷清。


    章延昌已經等了他們很久,久到腳邊的地上已經丟滿了煙頭,長短不一,東倒西歪地攤在地上,有的還未完全熄滅。


    “向警官,沒想到這麽快又見麵了。”章延昌接過子晴的包,指了個方向。


    “章警官,方珍情況怎麽樣?”


    章延昌猶疑了一下,道:“昏迷的時間多,清醒的時間少,醫生會診之後,現在的問題不僅僅是她損壞長達十五年的神經係統了,就連髒器也發現了開始衰竭的跡象,是長期使用特殊藥物導致的,但不用那些藥物的話,她又會極其痛苦,甚至會活活地痛死……”


    子晴停下腳步,看著章延昌,“那……醫生怎麽說?該怎麽辦?”聲音有些微微的顫抖,章延昌看得出,她正在竭力掩飾自己的擔憂和心痛。


    “醫生說,其實方珍這樣的情況,正常來說是活不過成年的,是黑蛇一直用藥物才為她強行續了幾年的命,這幾年,她承受著常人不能想象的痛苦和折磨,早已遠遠超出當初被注射高劑量毒品對身體造成的致命傷害,所以,醫生的建議是……”章延昌看了看韓睿,後者朝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所以醫生建議如何,你說啊……”子晴的臉色白得可怕,她抓住章延昌,手抖得厲害。


    章延昌眉頭緊皺著,閉了閉眼:“向警官,對不起,我們……沒人能救得了方珍,醫生建議,放棄用藥,保守治療,這樣,起碼可以讓她少受些苦。”


    子晴的表情有些僵硬,似乎想急切地表達什麽,最終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她放開章延昌,低下頭,“她還有多少時間?”


    “醫生說,要看髒器衰竭情況,好的話三至六個月……”


    “壞的話呢?”


    “不超過一個月。”


    子晴用手指擦了擦發紅的眼睛,抬起頭來,“我知道了,我去看看她。”


    章延昌點點頭,指向一個房間,子晴整理了一下頭發,揉了揉臉,轉頭問韓睿:“我看起來怎麽樣?”


    韓睿笑了笑:“挺好的,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走進病房的時候,方珍還沒有醒來,她的床邊擺滿了各種複雜的儀器,她蒼白的臉上扣著氧氣罩,她的纖弱的身體上下插滿了各種粗細不一的管子,隻有機器發出的心跳聲,一聲一聲,不緊不慢地跳動著,證明這個女孩,雖苟延殘喘,卻還頑強地活著。


    子晴忽地就流下淚來,她背過身去,拭去眼淚,然後慢慢地走了過去。


    她在床頭坐下,強迫症一樣地跟著機器數著方珍的心跳,似乎這樣,就可以留住時間的流逝,留住方珍的生命,哪怕隻是多一秒鍾都好。


    突然,方珍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隙,氧氣麵罩下的嘴動了動,似乎想說話,子晴忙握住她的手,俯身靠過去。


    “珍兒,你醒了?嗯,你想說什麽?”


    方珍還是有些神誌不清,卻笑了一下,輕輕地握住子晴的手。


    子晴按下床頭的呼叫鈴喚來醫生,檢查過後,氧氣麵罩換成了插鼻式的吸氧器。


    “病人不能說太久的話,你們隻有五分鍾時間。”


    “知道了,謝謝醫生。”


    醫生離開之後,子晴坐到床邊,撫摸著方珍的頭發,輕聲問道:“珍兒,我來了,你想對我說什麽?”


    方珍眨了眨眼,眼角滑落一滴淚,虛弱地張了張唇,“姐姐……你是我姐姐……”


    “如果你願意,可以把我當成你姐姐。”


    “不……我是說,你就是……我姐姐。”


    “什麽?珍兒,你說什麽?”


    “你第一次,被墨哥哥帶回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我姐姐……這麽多年,爸爸一直在念叨,姐姐的右邊膝蓋上……有一隻蝴蝶,而且……你和照片上的大媽媽,長得好像……”


    “珍兒,這個世上有很多巧合的……”


    方珍艱難地搖了搖頭:“不是巧合,後來,我偷偷拿了你的頭發……去診所的時候私下拜托了醫生做了 DNA 檢測,你……就是我的姐姐,我的瑾姐姐……”


    那瞬間,子晴耳朵裏哄了一聲,如同被尖針刺了一下,她直愣愣地看著方珍,心好像被拴了塊石頭似地直沉下去,卻到不了底。


    “那……檢測報告呢?”


    “我燒了……放心,我誰也沒說,就連墨哥哥,我也沒說……”


    “珍兒……”子晴再也忍不住眼淚,“為什麽……”


    “你和我不一樣……你可以選擇,我沒得選擇,如果我能活下去,這個秘密我是不會告訴你的,但是……我怕再不跟你說,就來不及了……”


    “珍兒,不,別這麽說,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你是我妹妹,我不會……”


    “姐姐……好開心,能等到你,但是你留不住我,我也留不住你,我也不能留住你。”


    “珍兒,不要怕,姐姐會一直陪著你的,一直……”


    方珍的情緒突然激動了起來,她丟開子晴的手,劇烈地咳嗽起來,心跳也瞬間上升,醫生從門外衝進來,護士將子晴拉開:“請到外麵等……”


    方珍使出全身力氣對子晴喊道,“你答應過我的……不要忘了,不要……”


    病房門關上,子晴以手掩麵,靠著牆慢慢地蹲了下去,淚水順著指縫滴落了下來。


    她是方瑾,她真的是方瑾。


    她突然就明白了,從小到大,父親對她的那些緊張,不允許她成為緝毒警察,甚至不允許她成為警察,原來全都是在害怕麵對,終有這一日的來臨。


    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她可以是任何人,為什麽偏偏會是方瑾?

    沒有人告訴過她,當一切昭然若揭之時,她該如何麵對周圍的一切,麵對天堂的父母,麵對自己其實是大毒梟的女兒這一殘酷事實?


    陰差陽錯,原來一切都是差錯,就連她的存在,也許都是個錯。


    本以為遇到那個男人已經是命運跟她開過的最大玩笑了,老天終未對她慈悲。


    韓睿走過來,驚愕地看著她,蹲下來,把手放到她顫抖不已的肩膀上。“子晴,我看到醫生過來了,方珍情況又惡化了嗎?”


    子晴雙眼呆滯地看著地麵,眼珠像是生了鏽一般機械地看向韓睿,淚水傾落,“能不能……借我個肩膀靠一下?”


    韓睿的心似乎被什麽揪住了,他默默地伸手拂去子晴的眼淚,輕輕地抱住她,讓她伏在他的肩上。


    “相信我子晴,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不遠處另一處樓房的頂樓平台上,高大的人影靜默佇立,濃霧籠罩在他的身上,沒人能看到他的樣子,也沒人注意到他在那裏站了多久,更沒人知道他都看到了些什麽,始終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的香煙像是忘了點燃。


    他也隻是看著,如黑暗叢林中窺視獵物的猛獸那般,卻並不打算發起攻擊。


    月光透過雲層照射下來,如水般衝淡了這薄紗般的霧氣。


    遠處燈塔的射燈照了過來,飛快地掠過他的臉,又掠過對麵樓上,時間極短,但也足夠他看清一切了。


    然後,他轉過身,將煙放回煙盒中,俯身躍下平台,穩穩地落在一個人的身後,那個人背著雙手久久地注視著另外一個方向,目所及處,星星點點,萬家燈火。


    “這裏倒還有那麽幾分人間煙火,就像當年在墨爾本,分別之前最後一次見麵也是這樣的情景,易地而處,似曾相識心情卻大不一樣。”


    “她為什麽又來了?”


    “你還是親自去問她吧。”


    “我不想見她。”


    “口是心非的話,就別講了,欲蓋彌彰……”那人轉過身來,臉依然隱藏在黑暗裏,“方墨陽,你從來都不是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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