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鯨落（4）
第八十九章 鯨落（4）
子晴眼中忽閃，探身湊過去，在他的耳邊悄聲說： “說對說錯還不都是由你說了算？ 我不上你的當，，”
身上的海水幹透之後黏糊糊地貼著皮膚，於是索性雙腿一蜷坐了下來。
方墨陽沒有反駁，道：“那算了，這可不是不給你立功機會哦……”
她的手掌貼上他的心口，貌似虔誠而認真地閉上眼，似乎真的能聆聽他的心聲。
他看著她，哭笑不得，“來真的啊？”
“噓，別幹擾我！”
良久，子晴還是那樣閉著雙眼，方墨陽稍稍側頭看著她，頭發隨意地散落在耳畔，還粘著些許白色的沙粒，又或者是海水風幹之後留下的細微鹽粒，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白皙無瑕的皮膚透出淡淡的粉紅，雙唇似花瓣般嬌豔欲滴，他心中油然一動，不禁靠近了去，卻又似於心不忍，停了下來，隻用額頭輕輕地摩挲著她的眉間，她沒有動，有些緊張地抿緊了嘴唇，暗自放任著自己沉溺在這若即若離之中。
她清晰地感到他的唇掠過她的鼻尖，又像是輕浮地逗弄撩撥般地滑過她的唇角，溫熱的氣息貼著她的耳畔柔聲傳來。
“告訴我，你都聽到了什麽？”
退潮了，裸露出更大一片灘塗，月光下，珊瑚或珠貝被隨意丟棄著，細碎且晃眼，海浪一聲聲有節奏地拍打著海灘，那每一朵浪花仿佛都在深深地誘惑著，嫵媚著，帶著粼粼波光，徘徊流連，依依不舍退去，回轉，再退去。
心中數結，百轉千回，卻依然是欲說還休。
“I fear no fate，for you are my fate…”
子晴睜開眼睛，眼前的人，他正眉眼含笑地看著她，終於確定這句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真切，卻又不真實。
“嗯？”
她迷惑地看向他，他卻轉過頭看著幽黑的海麵，麵色平靜，語調平淡，又恢複了以往的樣子。
“聽說過 Whale Fall 嗎？鯨魚死了之後沉入海底，屍體可以供養一整套海洋生態循環係統長達百年，被稱為深海生命的綠洲，所以才有了一鯨落，萬物生的說法。”
“你……能不回去嗎？我是說，即便最終還是難逃一死，也不要以那樣的方式死，，”
“你還是不懂，，不過很快你就會懂的，希望到那個時候，你可以狠一點。”
“這是你想要的嗎？讓我對你狠一點？”子晴按捺住哽咽的聲音，竭力控製著劇烈起伏的情緒，“你明明知道我……”
“你也明明知道我……”方墨陽淡漠地打斷她，“我已經習慣生死都是一個人，這種事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就是一個錯誤而已，沒什麽值得惦念的。”
“錯誤？這就是你下的最終結論？”
方墨陽把頭別向一邊，沉沉道：“是。”
他沒有再看她，往海對麵那座山崖望了一眼，看到一架直升機正朝著這邊飛了過來。
“他們已經找到你了……”
子晴也看到了直升機，從火堆中拿起一根正在燃燒的樹枝，跑到海邊使勁地揮舞著，轉過身，見方墨陽已經背過身向著遠處的樹林快步走了去，她忙丟下樹枝，快跑幾步衝了過去，毫不猶豫地伸出雙臂，穿過他的腰側從後麵抱住了他。
“不要，你會死的，，我也會死的！”
方墨陽怔了怔，停下腳步直了直身子，“我早就是個死人了，已經死掉的人是不會再死一次的。”他握住她死死相扣的手指，“至於你，忘了我吧……”
說著，用力扯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加快了速度向前走去。
子晴趕緊追了幾步，腳下一絆摔倒在地，方墨陽依然沒有回頭，反而更加快速地往樹林跑去。
看著他的背影又將在眼前消失，子晴心如刀絞，眼淚滾落麵頰。
“方墨陽——”
絕望而無力的嘶吼聲，隨著他決絕冰冷的背影，一同隱沒在了那一片黑影憧憧的樹林之中。
徒勞地伸出手去，卻再也抓不到任何東西。
直升機很快到了海灘上空，巨大的螺旋槳卷起海麵一陣風浪，兩束強光投下，四處照射著。
“子晴，你在這裏嗎？你要在這裏的話就走過來一點讓我們看到你……”
是韓睿的聲音，從空中的高音喇叭裏傳來。
子晴爬起來，慢慢向直升機走去，回頭望了一眼樹林那邊，忽然覺得自己著實可笑，其實他從未停留過，碰巧誤入了她的心裏，然後繼續遠去。
上天和他都已經幫她做了同樣的選擇，還能有什麽期盼，什麽幻想，一切依舊，不過隻是一場意外，又回到了原點而已。
眼淚還是抹去吧，他那一片沙漠任她如何努力，也不會澆出花來。
是夜，回到三區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次日一早，一份蓋著醒目公章的批示便下發到了三區重案組和經濟罪案組。
韓睿打完電話進來，子晴正在等他。
“事情很嚴重嗎？”
“洪城那邊也接到聯合行動的通知了，最多三四天時間，一切都會結束。”
“這麽快？”
子晴心上像是壓了一塊石頭，她沒有想到，那個不想麵對的結局會來得這樣快，她低了低頭，緊緊地捏著拳頭，卻未能緩解心中的沉重。
“你如果想參加行動，就做好心理準備吧。”
“不需要……”她抬起頭，嘴唇有些蒼白，“沒什麽好準備的，對我而言，這也是解脫。”
“其實你不必勉強自己，也不是一定要麵對。”
“韓睿，你還記得咱們警校畢業時候的宣誓嗎？我願終我一生，不惜一切代價維護法律尊嚴，打擊罪惡，保衛人民利益……我想，這不能是一句空話。”
韓睿微笑著，拍拍子晴的肩，“好，那咱們一起踐行這句話。”
“對了子晴，還有一件事，河對岸那棟老樓被拆掉了，拆得幹幹淨淨什麽都沒剩下，土管所給的解釋是上級的意思，要收回那邊無主的土地規劃新的居住區。”
“我知道。”
韓睿看子晴並不驚訝的樣子，有些奇怪。“我以為你會很意外。”
“是方墨陽告訴我的……那樓擺在那裏十幾年了都不拆，我一去就被拆了，如果我的判斷沒錯，應該是他脅迫了帕納所長，不想我抓住那老樓不放。”
“是嗎，但是那老樓不涉及案子，他沒有理由阻止你啊，他的目的是什麽？”
子晴猶疑了一下，心想還是不對韓睿說她已經找回了丟失的記憶，而且記憶還和方墨陽相關，徒增他的擔心，於是話鋒一轉，道：“方墨陽要做什麽事還需要理由嗎？鬼知道他什麽目的，老樓不拆也拆了，沒了可查的線索，也就隻能到此為止了。”
“那你的記憶怎麽辦？”
“丟了就丟了吧，就當是，天意吧。”
“怎麽突然就變得這樣風輕雲淡了？以前那個執拗的向子晴呢？”
“有個人勸過我，不要和自己較勁，想想也是，經曆了這許多，我也該學會放下執著，放過自己了。”
子晴說著，清淺地笑了笑。
章延昌走過來，“向警官，長官在會議室等你。”
“好的，我這就過去。”
走進會議室的那一刻，子晴細心地發現，袁祥一向自信的臉上，不知何時有了一絲擔憂，他深深地皺著眉，不時地抬手看表，像是在等待著什麽，又像是有些隱隱不安，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又起身去窗邊抽煙，平日裏穩健的步伐也略微亂了節奏。
山雨欲來，風滿樓。
“你是說，方墨陽和戰均在爭奪一把鑰匙？”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是什麽鑰匙。”
“能讓他們倆以命相搏的鑰匙，一定十分重要……”袁祥轉過頭去，暗自低語，“難道我們都錯了，那個地方不在斯文森島，，”
“袁叔叔，您在說什麽，什麽錯了？”
“沒什麽……”袁祥抬起頭，若無其事地對子晴笑了笑。
這時，章延昌敲了敲門走進來，對袁祥說：“情報科剛剛又收到一封幽靈郵件。”
“什麽內容？”
“是定位，在美塞和洪城的交界處的原始叢林，情報科查過了，那裏隻有叢林，什麽都沒有。”
袁祥的手不經意地抖了一下，煙灰灑落，卻絲毫未曾注意到。
“另外還有一個消息，今日淩晨，黑蛇從斯文森島回來了美塞，但是一登岸就失去了蹤跡，應該是用了某種反追蹤手段影響了無人機的信號，現在情報科還在加緊追查中。”
袁祥麵色更加凝重了，思慮良久，突然雙眼一亮，忙對章延昌道：“經濟罪案組那邊對乃巴頌的審訊進展如何了？”
“那家夥是個老狐狸，就快 48 小時了，就啞巴一樣一個字也不說，他老婆也是遮遮掩掩，總是說些不相幹的東西。”
“那幾個可疑賬戶，找到了能和義鋒聯係起來的證據嗎？”
“還在篩查，數據量實在太過龐大，估計可能還需要幾天時間。”
“不行！”袁祥突然拍案而起，“沒有幾天時間了，去告訴經濟罪案組，我說的，最多兩天時間，不眠不休不吃飯也必須篩查出個結果來， 我們這邊必須先於他的行動之前找到證據，這是命令！”
子晴和章延昌異口同聲道：“他？”
袁祥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有些失言，笑了兩聲，“我是說，黑蛇肯定是知道頌泰出事了正在接受調查，他不顧傷未痊愈回來美塞肯定是急於銷毀證據，我們必須比他快，才能占得先機。”
“是！”章延昌對袁祥的反應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再問，子晴卻不得不多想了一下，袁祥其人素來都是冷靜沉穩，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眼下卻如此反常激動，關心則亂，難道真的是和常浪有關？而常浪之前對她說的那一番話，相當於已經承認了他和方墨陽曾經是認識的，但那段“曾經”，究竟是怎樣一段曾經？袁祥又是否知道兩人過往的這層關係？方墨陽與袁祥之間，是不是也可能存在著某種隱秘的聯係？
一股驚心的涼意躥上心頭，袁祥這個人也突然好似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謎底，遠不可及，原來這就是潘多拉的盒子，還在繼續緩緩開啟……
日落時分，殘陽如血，抹紅了疊疊雲層。
常浪拄著登山杖氣喘籲籲地爬上這片光禿禿的山坡的時候，還在感歎著在美塞居然還能找到這樣一片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而僅僅一山之隔的對麵，卻是一片鬱鬱蔥蔥，光景大為不同。
“哎，我說你還真有本事，能找到這種地方。”
方墨陽抱著雙臂站在山頭製高點上，聽到常浪的聲音，回過頭來，指著一個方向眺望著，“那棟礙眼的房子，我終於是讓它消失了。”
“巧了，我這邊也有大廈將傾，注定的？”
“什麽注定，她已經想起來了。”
“向子晴全都知道了？”
“也不是全都，我隻知道她執著，但是我沒想到她會執著到這個地步，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我就妥協了。”
“快解脫了，聯合行動的事你知道了吧？”
“就三天，我們的長官，你的老爸，還是隻會這一招緩兵之計。”
“他這是擔心你，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一個什麽都不知道卻愛著你的傻女人，終將眼睜睜看著你死，或者是親手給你戴上手銬，無論哪種都挺殘忍的，值得嗎？”
方墨陽身子一低，席地而坐，山風吹過，一道淺淺的舊傷疤橫斜在額間，藏在頭發下若隱若現。
“活著，總有一些事必須要做，死了，也不讓活著的人空念，值得……”
“而且，她一點也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