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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五月:是月亮的月

  第四章 五月:是月亮的月

    陳應答應黃雯雯後不久,席朗將局攢起來,碰麵會約在西三環的一個花園咖啡裏。六月的北京無風燥烈,鮮少有生物在外頭閑晃,隻有蟬鳴聲聲,聲聲聒噪。席朗、劉歌和陳應坐在咖啡館裏等了半個鍾,策劃案快過完兩遍了,有個臃腫的身體才玻璃窗前便便走來。陳應神情有些不確定,席朗最先站起來,伸出了雙手。哦,原來這就是木尚了,這就是席朗口中“要去邊境開疆辟地大老板”啊。


    投資人木尚外表看似土氣憨厚,穿一身成功人士必備的 Polo 衫,然而走樣的身材與油膩的氣質反而更像個官場人士。木尚畢業後是投行從業者,當了半輩子服務客戶的人,人到中年,自己也想當當“像 say no 就 say no”的甲方。作為一個從事過金融行業的人士,第一次集體見麵,木尚顯得並不怎麽穩重,他甚至無師自通了影視行業那套“幹不幹先不說,先吹了再說”吹牛技巧。


    他真摯聊了兩個鍾頭的“影視夢”,言必稱自己曾經看了什麽什麽電影,哪部片子是如何操盤的,如今希望借助新媒體的東風讓自己成為領域吃到大螃蟹的大佬。陳應麵帶應承,這種癡夢她聽得太多了,從投資人到一百八十線藝人。這個時代,人均都是“有夢想的鹹魚”,管他有錢沒錢,在大家眼裏吹噓夢想總比吹噓有錢來得有內涵。劉歌在喝完一杯咖啡後遁廁給陳應發微信:“我的天,這哥們靠不靠譜啊?我們是九零後還是他是啊?咋感覺越說越不靠譜呢?”


    劉歌的擔心在後來證明不是多餘的,但令人無奈的是,那時大家都上了賊船。


    上半年,席朗公司準備轉型,開辟前期策劃團隊,劉歌正兒八經編導出身,自然被薅來成為新業務團隊的組長。她是沒怎麽見過這種“各種牛”在天上飛的情況。陳應看著手機裏劉歌的微信,安撫了她一下,又喝完剩下的咖啡,看了看木尚激動的臉龐,席朗一臉希望的模樣,她摁下一些慣性疑惑,雖然木尚暫時不可信,但席朗總歸是靠譜的人。


    “先別慌,探探口風。”發送給劉歌的短信顯示成功。


    “行吧,最好別搞幺蛾子。”木尚給劉歌的壞印象算是徹底種下了。


    勸回了劉歌,陳應回神過來迅速推進討論,整個籌備過程推進很快,兩周的策劃會和故事大綱之後,陳應把自己關在家三周,寫好了劇本大綱和分集,也幸好是短劇,這種操作令她都汗顏。交過去竟然光速過審,她心裏惴惴不安,這種效率幾乎推翻了她由來已久的工作定式,但被項目出品人推著走的情緒蔓延整個組,不得熱血地滾動起來。


    六月末,木尚約在東邊的小園子裏,想讓北京和本地團隊見個麵。蟬鳴不止,聒噪爆棚。陳應和劉歌在窗台口迅速嘬了根煙,推門就聽到木尚又在激情給席朗洗腦,兩人隻能無奈相視一笑。


    “他們去年還是拍了好幾部片子,有幾部還獲了獎,要不要看幾段他們拍的片子?”


    木尚拿出一塊硬盤晃了晃,神秘又帶著炫耀地介紹是駐紮在那邊的攝影師之前拍攝的短片,請大家一起觀摩一下,木尚吹噓這個攝影師已經整整一個月,從認識之初,陳應就覺得在他心目中,這個攝影師是最大的王牌,項目成敗很大幾率取決於他。


    “好啊,我們也要先看看本地大神的風格唄。”


    席朗從善如流,語氣間真摯又懇切。一部講述邊境少數民族的愛情故事短片,劇情簡單,美景搶眼,但鏡頭調度明顯缺乏指揮,片子的成色質量相當一般。放完後,木尚一臉高興地環顧四方,期待與他有共識的聲音出來。


    “還可以吧,”席朗率先打圓場。


    劉歌壓低聲線咕噥一句怎麽全是常識錯誤,學生作業裏也要講究軸線吧,這怎麽全是瞎拍,但卡在大家都沒有說話的空隙,結果在做的都聽見了,場麵一度有些尷尬。即使劉歌不明說,看完短片,陳應心裏也開始打鼓,技術如果是這種程度的話,那全片質量是很難保證的,這個項目本來就節衣縮食,如果再不以質量取勝,就基本上等於瞎搞。她看著席朗,不知道做如何反應,屋子裏麵氣氛有些降溫。


    “不好嗎?”木尚敏感得語調都變了。


    “那我們從北京找攝像團隊過去?北京的肯定比得我簽的人更好咯,你們是專業的,肯定比我業餘人士眼光好,雖然我那個攝影師也是當地電視台幹出名的,比不上北京是肯定的嘛。”他說得著急,詞堆著詞,大家都麵麵相覷,不敢發言,隻有窗外夏蟬不懂氣氛,孜孜不倦地扯著嗓子。


    這人還真會說話,這要應承下來,席朗他們這邊裏外不是人的鍋算是背定了。作戰在即也不是這麽個換槍法啊,更何況前期籌備,本地和北京資源已經投入不少,基本上屬於箭在弦在。


    劉歌有點愣住了,她不知道木尚是這個反應,隻能轉頭求助席朗。席朗咳嗽兩聲,準備找點說辭,陳應見他有些為難,馬上挑了些前期的部分進行找補。


    “倒也不是,風格不同啦。”陳應眼睛咕嚕嚕一轉接過話頭打圓場,“況且,這裏麵要有問題也應該是導演。咱們這不是有席老師和我嗎?木總你先放心。”


    “是嗎?導演這麽說,那我可就放心了。”木尚又收起他的板磚臉,像極了夏天裏變幻莫測的天氣。陳應趁他麵色變好,趁熱打鐵又問了一些攝影師會用什麽機器,團隊成員是什麽配置,以及燈光團隊是如何處理的問題,木尚答應一會兒打電話詢問。木尚收斂起剛剛尖銳的情緒,但此事也變成埋在席朗團隊裏的一顆定時炸彈,這個手殘的攝影師,也許會是項目裏最難越過的艱難,陳應心裏的邊鼓敲得震天響。


    這一樁樁件件小事也逐漸令劉歌瀕臨崩潰,陳應每日不同時段幾乎都在承接她的情緒輸出,憤怒的、焦躁的、痛苦的以及無奈的。一如此時,她又發來“木尚他這什麽思維啊?”


    陳應顧不上這些,從項目層麵上講,她要做的更多的是拋開情緒阻撓,做好執行工作,為作品負責,其餘不受控製,也無需控製。她壓住內心的不安,先把擔憂放在一邊。木尚迅速拉開了視頻會議。一南一北的倆團隊第一次在視頻中見麵認識。


    “老五,老段,這位就是席朗席老師,”木尚依次介紹。


    “這位就就是席朗席老師,之前咱們都在視頻上見過。我們在北京一見如故,他師哥也是相當優秀的人,我非常相信他的人品,這次北京團隊有他坐鎮,我真的特別放心,還幫我們請來了這麽給力的導演和執行團隊。”


    陳應的思緒被木尚的開場白再次拉回到熱帶的中庭,他還是老樣子,說到興奮處,唾沫星子冒出兩丈遠,劉歌這次改揪陳應的手腕了,她明白劉歌的反感,但事已至此,隻能有用手捂了捂她的憤怒。


    “席老師,你來介紹一下你的團隊吧。”木尚抹了抹嘴角的幹唾沫。


    “非常感謝木總的賞識,都是緣分走到一起,這兩個月我們在北京都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我簡單介紹一下,這位是導演陳應,我們這次行動的大首領,一定要好好保護你的。”不善調節氣氛的席朗又開始尬捧,陳應笑著舉起杯子在玻璃上敲了幾下。


    “這位是劉歌,可以直接叫歌歌,她這次主要負責總製片和統籌,督場,大家要多多配合她工作。”漁夫帽遮住了劉歌神情,她輕輕頷首致意,擺擺右手,算是招呼,看起來是嚴肅極了,陳應嘴角帶笑地斜瞟了她一眼,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憋住笑,劉歌性子也是太直了,“我討厭你們”幾個字就差寫在臉上了。


    “哥哥,那豈不是很占便宜啊,再怎麽也應該叫姐姐吧,嘿嘿嘿。”


    木尚接過去話,自以為是地幽默了一下,倒是將了劉歌一下,他就是再怎麽遲鈍的中年直男,也知道劉歌確實討厭他,他納悶的可能都不是劉歌為什麽討厭他,他比較理解不了為啥劉歌可以不考慮席朗的麵子,他的人總是把他捧上天,席朗這邊卻是打成一片,毫無上下級可言,這事兒埋了很久的隱患,直到後來爆發了,大家才能明白原來是如此。


    “不不不,叫我小劉就行,我會跟老段緊密合作的,成為大家強有力的後勤保障,不會讓木總失望的。”劉歌繼續擺擺手,一點兒沒接茬,說完還順便打了個哈欠。陳應又想笑了,但直覺對麵有眼光掃過來,她頓住了嘴角的張揚。


    “我是成五月,成功的成,四五六月的五月,大家叫我老五就行,合作愉快。”


    陳應的果然直覺沒錯,剛隱隱感覺到那道審視目光是來自於他,從開席到現在,隻是此時已不再是“月亮”的“月”了。和其他人不一樣,在這半徑一米的大圓桌邊,成五月直接站起身跟對麵挨個握手,得體、客套和疏離,和在車上一樣。她回應著動作,也站起身來短暫地觸碰了指尖,指尖的涼意傳給了陳應,中庭酷暑成這樣,他倒是冷靜自持,兩人客氣落座。


    “我是滕然,本地非著名表演藝術家,火爆全城,婦女之友。”


    成五月旁邊的一個著裝打扮異域的年輕男子臭屁地冒聲兒。哦,他就是滕然啊,木尚老是不停念叨的那個逗比演員,之前在北京和橫店呆過幾年,演過一些喜劇角色,後來就回來了。席朗彩虹屁適時發射,拇指翹得老高。連連稱讚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虛此行。


    滕然和浮誇的外表不甚一致,竟然是個靦腆性格,黑黑的臉上紅了一片顯出些羞怯的神情,他裝腔作勢耍著寶:“哎呀,以後就是導演和席朗的人了,隨便你們折騰。”


    木尚不放過任何一個開年輕男女玩笑的機會,他朝著滕然大喊:“你不行!你都是有婦之夫了,我們導兒以後留下來得配個黃花大閨男,譬如在座的成,”,

    陳應漸漸有些無聊加無語,她自然算不得溫柔性格,她對這種職場性笑話的反抗機製就是‘比誰更能放炸彈’,未等木尚說完話,陳應幹笑著一聲:“可以,看工作表現吧。”截斷他油膩的笑話。


    大圓桌前,寂靜一瞬間後,眾人笑聲四起,陳應埋頭吃飯,木尚還想說點什麽,段星河話音又起:“來來來,邊吃邊說。我是段星河,叫我老段就行,從現在開始,我就是這個組的‘媽媽’了,各位大哥大姐有啥需要的提前跟我講咯,不說百分百,但也保證完成任務。”


    “聽說在這邊認識老段,出門報你名字,我們在這就可以橫著走了?”席朗接上茬,調侃了老段,坐在他旁邊的成五月還是埋頭自顧自地吸著米線。


    “那我還差點,得加上個五哥,認識了五哥基本上就可以橫著走了。”老段飛飛額頭,笑嘻嘻地看著成五月說,“導演,我們五哥很有才華的,慢慢的你就會發現了,真的。”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異常真摯的語氣,他臉上閃過的狡黠笑容,令陳應一頭霧水並警鈴大作,此番見麵明裏暗裏火藥味都那麽足,她淺淺回應了一個微笑,便自顧自地研究著怎麽“過手”。


    段星河沒料到陳應不接茬,吭吭哧哧捧起一簇“過手米線”。


    “這個啊,這個就有點意思了哦,導演,你要看專心點!這就是過手米線,你們外地人應該隻聽說過橋米線,過手米線應該是很少聽到。”


    他笑眯眯認真地科普起來,圓圓的臉頰肉已經把眼睛擠得沒地方放了,胖墩墩的身材說起美食來,實在是過於有說服力,表情殷切又真誠,他三個指頭抓著一小撮米線對著陳應溫和地笑。桌上擺滿了三盤燙好的米線,以及牛肉料、豬肉料各種蘸水。他卷起一卷米粉放在手心上,用勺子盛了牛肉料再加了些小料放在米粉上。


    難為陳應還是來自於一個美食之省,但實用主義如她,美味在她眼中充其量隻算是果腹保命的東西。她吃了兩口就擱下了筷子。抬頭添水卻瞥見成五月也在偷懶,他墨鏡架在頭頂的鴨舌帽簷上,埋著頭搞碗裏的米線和醬料,並不尊重“過手米線”的吃飯,隻是謔勻裹在一團,烏七八糟加慘白一團,完全讓人沒有任何食欲,陳應盯著那碗不知道叫啥的東西有點犯惡心。


    “席老師,導演,你們嚐嚐這個,我們這叫牛肉幹巴。”


    段星河將遠處的餐盤遞到餐桌麵前,一團磚紅漆黑的肉塊被推到陳應麵前,似有似無的肉幹味飄了出來,陳應有些招架不住這些熱情,隻能遲疑地伸向肉幹。對麵聲音傳起來:“幹巴就是牛肉,吃習慣了就好吃,剛剛接觸有點硌牙就是了。”他邊說邊邊大灌了一口檸檬水。陳應停下半空中的手,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表情回應他,就大概張了個嘴。


    成五月抬起頭來看了眼陳應,陳應這才認認真真地看清楚了他的臉,剛剛在車上打量的後腦勺終於和正麵合成了一張臉,五官迥異於北方男人的棱角分明,線條柔和,說話的時候,眼睛鼓鼓的,莫名有些世俗的真誠,陳應使了個勁兒咽下一口米線,本想用行動呼應一下他的介紹,沒想到他又開口了。


    “吃飯真的好累哦,你還是別吃幹巴了,嚼著太累了。”


    陳應喂了一半的幹巴被“截停”在空中,進退不得。被對麵這句略帶撒嬌語氣的抱怨嚇到了。繼續咬了兩口,撥弄著盤子裏剩餘的幹巴,咕噥著這玩意下酒不錯,說完陳應才反應過來她是把心裏想的話說了出來,右邊桌麵明顯地寂靜了兩秒。


    “喲嗬,看來導演酒量不錯哦,老段,給我們導演安排上。”木尚真的耳聽八方,嘈雜的餐桌他都能捕捉到這句話,陳應嘿嘿嘿幹笑兩聲,剛想用米線堵住嘴,席朗指著飯桌上另外的蘸料問木尚。木尚的注意力被奪走,飯桌恢複了片刻的寧靜,陳應順著夾粉的筷子方向瞥了眼老五,他已經認真吃完一碗粉,正在專心致誌地抽著煙。


    陳應從包裏掏出一包煙,分了一根給劉歌。陳應又感受到了那道目光,但這次她懶得理了。吃飽喝足後,休息了半小時,陳應開始計劃工作上的事兒。


    “前期籌備工作,”陳應嘬了口煙開口。


    “堪景的時間,”成五月生脆的聲音響起。


    陳應和成五月兩人的聲音突然疊在一起,眾人一起側目。


    “您說。”陳應客客氣氣的。


    “那,聽導演的咯,可不能再犯常識錯誤了,有專業人士在的就得聽專業人士的。”他小腦袋靈活地轉了個彎,餘光裏陳應把煙頭滅在地上。


    ,,

    這話咋聽著這麽耳熟?陳應在腦海裏搜羅一圈,果然,木尚那個大嘴巴,把北京的討論原封不動地告訴了他,所以那股敵意和審視如此明顯,從坐上車開始到現在,感知沒有欺騙她。陳應推了推眼鏡,瞥了他一眼,看著他撥弄煙頭的手,短暫握手時那個冰冷的和環境格格不入的觸感再次襲來。


    他不是個好對付的人。


    陳應坐進後座,成五月朝後視鏡看的瞬間,她閉上了眼睛,腦袋裏閃過這個篤定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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