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劍氣凜冽, 恍惚能聽見戰場上飲血的嗡鳴。
易老夫人也顧不上他的話有多護短、有多不講理了,顫顫巍巍壓了壓他的手,“公爺別動怒,仔細刀劍傷人。”
好容易勸得他把劍收回了劍鞘, 再去和他理論, 顯然都是徒勞,易老夫人轉而來和明妝求情, 哀聲道:“般般, 你說句話吧!你四哥雖然荒唐, 但他本性不壞, 他是誤以為有人要對我不恭,為了護著我,才會出言不遜的,並不是當真對你有什麽不滿。”見明妝偏過頭去不願意開口,她愈發急切起來, 挨在榻沿好聲好氣央求, “好孩子, 咱們是至親的骨肉啊, 祖母有時雖縱著你哥哥些,那也是祖母糊塗, 你好歹看在你爹爹的麵子上,饒了你四哥這遭。你聽我說, 等我回了西邊, 一定狠狠責罰他, 讓他親口向你賠罪。你大姐姐這人, 從小讓她母親寵壞了, 多少有些傲氣, 先前那何氏不也命女使婆子們教訓過她了嗎,你就煞煞氣吧!至於元豐,你二伯父膝下就他一個兒子,真有個三長兩短,你怎麽對得住你二伯父呀!好孩子,你快和慶公爺說說情吧,都是自己家裏的事,兄弟姐妹之間鬧別扭,哪裏就要出人命呢……”好話說了千千萬,見明妝依舊不接茬,易老夫人終於抹起淚花來,捶膝嚎哭,“哎喲,可怎麽辦,我的豐哥兒啊!”
老太太急是真的急,捶胸頓足不知如何是好,明妝聽了半晌,這才微微撐起身,對李宣凜道:“李判,算了吧。”
易老夫人見她終於鬆口,頓時有了幾分希望,忙回身望向那年輕的公爵,一迭聲道:“是啊,還請公爺手下留情。”
結果李宣凜並不理會她,對明妝道:“小娘子心善,這次的事可以不追究,但下次他們若是再犯,我不能及時趕來,小娘子又當如何應對?你是大將軍獨女,沒有兄弟姐妹幫襯,家裏招了賊也隻panpan有忍氣吞聲,我卻不一樣。我受大將軍臨終托付,粉身碎骨也要保小娘子平安,別說區區一個紈絝,就算是提勾本人,我也能砍下他一條腿來……”說著轉頭瞥了易老夫人一眼,“不知老太君能否明白李某的護主之心?”
一個征戰沙場的武將,即便是長了一張斯文的臉,說起黑話來也照樣殺氣騰騰。易老夫人真是給嚇得夠嗆,二郎易雲海如今在常平司任勾當公事,六七品的小官,對於這位一等大員來說算個什麽,鬧得不好兒子的罪過還要算到老子頭上,那麽這家豈不是要被這姓李的弄垮了!
“你……”易老夫人抬起手,顫抖著指尖指向他,“我身上有誥命,是官家禦封的郡夫人,你敢對我兒孫不利,我就去宣德門擊登聞鼓,請官家為我做主。”
李宣凜聞言哂笑,“老太君是忘了自己身上的誥封從何而來了,先有大將軍的郡公爵位,後才有老太君的封贈。所幸大將軍的爵位還在,若是被除名,那麽連老太君的體麵都會被收回,如此這般,老太君還要上宣德門擊登聞鼓嗎?”
易老夫人被他這番話堵住了嘴,畢竟三郎身上的案子官家沒有再深究,倘或查明他是清白的還好,萬一真有些什麽,自己這一番出頭冒尖,豈不是親手把這誥命頭銜還回去了嗎。
舍不得,無論如何舍不得,但李宣凜要吊死元豐,她也不能坐視不管。眼下確實沒有別的辦法,實在不行,隻有靠著自己這身老骨頭硬拚了,打定了主意,便疾步趕回西園去了。
她一走,易園的人終於鬆了口氣,商媽媽道:“有了這一回,他們以後總不敢作亂了吧。”
孫嬤嬤衝著易老夫人的背影呸了聲,“臉都撕破了,要是知情識趣,就該自己搬出去。”
若是能自己走,那是再好不過的,明妝轉頭問李宣凜:“他們搬進易園不過十來日光景,要是現在走了,外人會議論我嗎?”
“小娘子不是已經容他們住了十日嗎,他們住不慣,要自行離去,外人為什麽要非議你?”李宣凜答得很直接,沒有那麽多的思前想後,又道,“若是打定主意要趕他們出去,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隻要小娘子一句話,我今日就能勒令他們搬出易園。”
可是退而求其次的機會送到祖母嘴上,她卻咬緊牙關不退讓,實在讓人很頭疼。
明妝長籲短歎,苦惱道:“祖母為什麽不鬆口說要搬出去呢,她不是最疼四哥嗎,怎麽不顧他的死活?怪隻怪這裏是上京,要是換作陝州,那時候李判住在我們府上,誰敢搗亂就狠狠捶他一頓,隻怕老宅還沒修完,他們就全跑光了。”
也許她是無心之言,卻讓李宣凜心念微動。
猶記得他初到陝州,便住進了官衙裏,那是朝廷為大將軍配置的行轅,他在裏麵一住就是好幾年,習慣了明妝時不時從他院前走過,今日放一個林檎,明日放一把大棗。
少年時沒有那麽多的為難,好像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他低下頭,沒有接她的話,她也不曾放在心上,又來問他,“你不會當真吊死元豐吧?”
李宣凜一笑,“不過讓易家人長點教訓罷了。”回頭看看,西邊園子裏應該已經鬧起來了,易老夫人身上畢竟有誥命,要是以死相逼,他的隨行官們也不能把她怎麽樣。
明妝掀起身上的蓋被,下榻穿上了鞋,興致勃勃道:“咱們過去看看。”
蘭小娘見她又要出麵,很是擔心,“先前不還犯迷糊呢嗎,做什麽又要去見那些嘴臉?還是讓李判處置吧,你自己好生歇一歇,別再為老宅那些人動怒了。”
明妝卻眨了眨眼,“剛才的迷糊是我裝的,事情不鬧大,就沒有道理驚動李判。現在戲都唱到這個份上了,我不去,怎麽把四哥放下來?”說著回頭瞅了瞅李宣凜,抿唇一笑道,“不過李判剛才維護我那幾句話,真是太讓我舒心了。有人撐腰,我就渾身暢快,一定要過去看看元豐的醜樣子。”
李宣凜無可奈何,但也很佩服她的樂觀,已經到了要裝暈的地步了,她還能笑得出來,這份心胸倒是和小時候一樣豁達。
明妝看了看滿屋子女使婆子,舒了口氣道:“這裏沒什麽要緊的了,都回去守好門庭吧。”
眾人應了聲是,這才退出院子各自散了。
趕往西園的路上,明妝不忘向他致歉,“你一定很忙,今日又為了這點雞毛蒜皮的家務事來叨擾你,對不住啊。”
李宣凜垂著眼,忽略那高高的身量,側麵看上去有種文弱味道。每到這時候明妝就感慨,他該是高樓上讀書的公子,是汴河夜遊時舉杯邀月的貴胄,甚至是對著楊柳春風吟詩作畫的文人,隻不該是武將。然而剛才的殺伐決斷,又好像天生應當幹這行……果真這世上沒有一眼望得到底的人,她認識了好多年的李判也是這樣。
走得並不著急,從東園到西園,他們走出了一點閑庭信步的意思。
李宣凜沒有看她,仔細思忖著什麽,隔了好一會兒才叮囑她,“若是遇上了什麽事,不要怕麻煩我,即刻派人來知會我,別等到事情鬧得那麽僵,讓自己吃了許多虧,受了許多委屈才想到我。上回……”他略一頓,輕蹙了下眉,“我答應第 二日來府上,是因為你剛讓他們搬進園子,立時給下馬威,怕落了老夫人口實……其實你若是覺得第 二日太晚,可以直說的,我當時就趕過去,也不是什麽難事。”
明妝知道他誤會了,忙向他解釋:“那日湊巧得很,儀王殿下不知怎麽來了,在祖母麵前也替我說了幾句話。我想著你們接連登門,雖能震懾他們,但話到了祖母嘴裏,總不會太好聽……”
“所以小娘子以為,易家人至少會對儀王有幾分忌憚,接下來不敢再尋事,結果呢,小娘子覺得有用嗎?”
明妝顯得有些失望,“好像……確實沒起太大的作用,我覺得至少凝妝沒賣儀王麵子。”
李宣凜笑了笑,“聞弦歌而知雅意,那是聰明人的事,對付涎皮賴臉的人,隻有讓他吃痛,他才能長記性。儀王殿下用的是文,易家老小不吃這套,聽過便忘了,還是我這樣狠狠擊破他們,才能讓他們把教訓刻在骨頭上。”
“你說得對,反正我看見祖母和伯母痛哭流涕,我就很歡喜。”她說罷,咧嘴衝他笑起來,“你覺得我小人之心嗎?”
這樣沉重的話題,卻因她的自我解嘲變得不值一提了。他輕輕抿了下唇,唇角仰起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沒有。”
經過跨院的時候,他腳下緩了緩,轉頭四下觀望,“這院子一直空著?”
明妝說是啊,“園子太大,這跨院把兩邊園子分隔開了,沒人住,每晚吩咐兩個仆婦輪流守門。”
他的目光並未收回來,若有所思道:“這院子不錯,雅致得很。”
明妝不察,據實說:“隻是不清淨,兩邊的人要來往,都得經過這裏。”
他卻負著手,舒展開了眉目,“如果老宅的人繼續住在這裏,你不想見他們,就在這裏築起一道高牆吧!”
這話很有些深意,明妝心裏忽然萌生出一個念頭,如果他還能像在陝州官衙時那樣,借居在這裏,那該多好!
隻是不好意思同他說,他如今身份不一樣了,貿然開這個口,一則是自己唐突,二則也讓他為難,還是算了。
不過稍稍打探一下總可以的,明妝道:“我上回說要給你找宅邸的,問了好大一圈,都沒有合適的。那個丁駙馬宅我去瞧過,小了些,隻有易園的一半,恐怕住起來局促。”
他隨口應道:“不著急,慢慢找。我近日也讓人去牙行問了,想必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所以他已經打算建府了呀,苦於目下沒有合適的地方。洪橋子大街的老宅,大概他住得並不舒心吧,要不然果真住到這裏來吧,反正家裏人夠多,再多一個更加熱鬧。
可惜心裏這麽想,終究沒有那個膽量。西邊老宅的女眷們哭得響亮,把她那些不成熟的想法也哭得憋了回去。
邁過月洞門,一眼就看見那些隨從官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根合抱粗的木頭,總有兩丈來高,筆直地豎在那裏。元豐確實被捆綁起來了,綁得像蠶蛹一樣,頭下腳上倒吊在頂端。易老夫人幾次想上去救他,被兩個身穿甲胄的副將攔住了,餘下的女眷們不敢造次,因為那些軍士已經抽出了刀,刀刃在日光下閃出寒光——陝州軍以軍紀嚴明著稱,若遇猖狂放肆欲圖強襲者,可以先斬後奏。有了這項特令,連聞訊趕回來的易雲海,也隻有長籲短歎的份。
元豐在半空中掙紮,已經沒有力氣了,鼓足勁兒艱難抬頭看一眼,眼珠子充血,幾乎要從眼眶中蹦出來。
“救命啊……祖母……爹爹……”他哼哼唧唧,語不成調。忽然看見月洞門上有人走出來,於是奮力地嚎哭,“三妹妹,般般……我錯了,你饒了四哥這回吧!快替我求求公爺,我好難受……我要死了……”
易雲海忙回身望,急切上前向李宣凜拱手,“公爺……公爺,犬子無狀,得罪了他妹妹,我代他向明妝致歉。可是慶公爺,這是我們的家事,鬧成這樣,何必呢。”
李宣凜瞥了他一眼,“易提勾,大將軍對李某有恩,提勾不會不知道吧?大將軍臨終曾向我交代,無論如何保小娘衤糀子周全,不讓人欺負她,可我保護不力,讓小娘子受委屈了。”說著抬起劍鞘,指了指上麵那人,“堂堂男子漢,口出狂言恫嚇小娘子,我沒有即刻斬殺他,讓提勾有機會見他最後一麵,已經是看在大將軍情麵上了,提勾可明白?”
易雲海連連嗬腰說是,“公爺,咱們有話好說,他是個不懂事的畜生,還望公爺不要與他計較。我想著,咱們一家子在這裏叨擾明妝,實在是不應該,孩子們都年輕氣盛,難免有磕碰的時候,還是及早搬出園子,兩下裏偶爾見一麵,反倒哥哥妹妹愈發客氣,公爺說呢?”
李宣凜聞言一笑,“提勾果然想得周全,我看甚好。”
可是易老夫人仗著自己是誥命,也氣憤於李宣凜敢在易家這樣橫行,負氣對易雲海道:“也好,這就打發人出去尋個住處,你們這房搬出園子去吧。”
易雲海怔了怔,“母親……”
上麵的人耳朵裏嗡嗡作響,簡直一刻都忍不住了,鬧不清他們在商談什麽,哭著說:“我在這裏吊著,連命都快沒了,你們還擺起龍門陣來!阿娘……阿娘!”
齊氏慌了神,忙央求李宣凜,“公爺,我們這就搬出去,先把我們四哥放下來吧,時候長了當真會要命的。”
易雲海也來向明妝說情,哀聲道:“般般,就瞧著二伯父的情麵,別和你四哥計較了。他是個糊塗桶,一根筋,說起話來不經腦子,別說你,就是同我們,三句話不對都能撅個倒仰,都是我們過於寵愛所致。二伯父隻這一個兒子,將來還指著他養老送終,你不能讓二伯父絕後啊,般般!”
話都說到這裏了,也到了就坡下驢的時候。明妝轉頭對李宣凜道:“我沒什麽大礙,吃上兩劑藥就會好的,四哥受了這回的教訓,往後在外也必定會警醒了。李判,還是把他放下來吧,我怕吊得太久把人吊傻了,那就更糟了。”
這話說得易雲海夫婦訕訕,但也不好駁斥,隻盼李宣凜能點頭,就謝天謝地了。
好在李宣凜還算讓麵子,終於抬了抬手指,示意將人放下來。
落了地的元豐歪歪斜斜衝到一旁先吐了個翻江倒海,易雲海看著他那沒出息的樣子,慘然搖了搖頭,無奈對李宣凜拱手,“多謝公爺開恩,今日我們就搬出園子去。”
齊氏忙著給元豐拍背,一麵又唉聲歎氣,“這一時半會兒的,上哪裏賃房子去……”後麵的話被易雲海狠狠一瞪眼,瞪得噤住了。
其實心裏很覺冤枉,一切禍端都是凝妝這丫頭引出來的,結果被攆出去的竟是他們這房。
回頭看看凝妝,她縮在她母親身後不敢出頭,齊氏冷冷衝她一哂:“凝姐兒,這回的事因你而起,你將來若得了勢,可千萬別忘了你四哥。”
凝妝一聽,立刻嘟囔起來,“他自己冒失,和我有什麽相幹!”
易老夫人是絕對護著孫子的,見凝妝還在推諉,厲聲道:“萬事有因果,你要是不惹事,他能弄成這個模樣?”
生氣歸生氣,但總算元豐平安了,剩下的就是倚老賣老,來和他們掰扯打仗。
易老夫人是個有策略的,照舊吩咐齊氏:“想個辦法,先在邸店住上兩日,再慢慢賃院子。你們在外多有不便,倘或缺什麽,派人來說一聲,我自會命人給你們預備。”
言下之意出去的隻有二房,餘下的人仍舊要在這園子裏住下去。
明妝堆起笑,對易老夫人道:“祖母不打算搬出去嗎?”
易老夫人轉頭望過來,臉不紅心不跳道:“老宅在修繕,祖母上了年紀,這要是搬出去,隻怕外人傳得難聽,說你不待見祖母,不願盡孝。眼下不是有樁好姻緣等著你嗎,要是壞了名聲,那這條路就斷了,祖母怎麽忍心呢。”
明妝早知道她是這樣的人,對付這種人,就得以毒攻毒,便轉身對李宣凜道:“李判,我有樁事想求你。”
李宣凜頷首,“小娘子請講。”
明妝抬手四下指了指,“你最近不是預備籌建國公府嗎,看看我這園子怎麽樣。”
易老夫人沒想到她會蹦出這麽句話來,一時呆住了。
可李宣凜卻隱約窺出了她的用意,高深望著她。
明妝裝模作樣唏噓,“爹爹和阿娘走後,我家道艱難,近來更是難以為繼,連飯都快吃不上了。想來想去隻有一個辦法,把這園子變賣了,換幾個錢過日子。我願意出售,李判可願意買?要是願意,今日就能搬進來,反正一應都是現成的,我替你準備個院子,你考慮一下,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