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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74章

    四月, 全國各地的能工巧匠開始齊聚建康,受詔入宮, 為天子雕刻去世的昭懿皇後的玉像。


    用以參照的自然是天子親手所繪的畫像, 幾百人一起雕琢,曆經一月才完成,甫一完工後便被送到了玉燭殿。


    是日宮門緊閉, 大殿幽暗,唯獨窗格間漏進的千百道銀色光柱有如萬箭齊發一般投射入屋, 幽寒森冷,又如月光流淌。


    玉像修長的影子映在素紗屏風上, 纖細窈窕, 栩栩如生,隻頭上蒙了塊紅巾, 也似那含羞掩麵的新婦一般,隻待天子親自開啟。


    桓羨被發跣足, 自屏風後出來, 目光自屏風上一點一點轉至玉像。


    玉像清透,溫潤如水, 天光照耀其上, 愈照得冰肌玉骨有如透明一般,兼又頭披紅巾, 含羞低首,於昏暗中,更不似死物,而是沉睡過去的新嫁娘。


    他呼吸微緊, 一隻手顫抖著停在紅巾之上, 觸到巾帕的一瞬, 指尖為帕子下傳來的陰涼冰冷所驚,霎時收了回來。


    是冷的……


    玉像的冰涼使得他終究挽回了一絲理智。


    這是一具死物。若是揭開這紅巾,便會同那具棺槨裏的枯骨紅顏一樣提醒著他,薛稚已死。


    他唯一的親人,已離他而去。


    上天好似一直在愚弄他,從前,手中毫無權力的他阻止不了母親被殺的命運;


    現在,已然握著天下所有人生殺予奪權力的他,也依然保護不了妹妹。


    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這念頭使他心裏一陣陣發寒,有如冰雪流淌,桓羨猛地回過神來,轉身即走。


    次日,玉像被在玉燭殿停放數月的棺槨一道,移進了玉燭殿西側的棲鸞殿。


    與此同時,那自洛陽寄回的江泊舟的回信卻到了。他學著天子來信的樣式,再度一條條反駁了天子那些可笑的、自以為是的辯駁,邏輯通順,條理清楚,將他的各條狡辯逐一擊破。


    更毫不客氣地在信中直言,害死樂安公主的非為柔然人,而是天子自己。


    若非他有違人倫強迫公主,公主怎會想著逃離。


    若非公主想要逃離,他又怎會帶公主北上,從而間接害得她死在柔然人手裏。


    身為君主,有情而不能節製,縱情耽欲,強擄臣妻;

    身為兄長,覬覦被自己從小養大的妹妹,用盡種種威逼手段,強占皇妹。


    歸根究底,一切事情皆因他而起。他是最沒資格叫屈的人。


    至於召集天下玉匠為逝去之人刻像,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白白地耗費民力。應當提早從悲痛中抽身,盡心國事。


    馮整守在垂花罩外,正猶豫著是否進去添茶,便聽得殿中一陣霹靂嘩啦的聲音,書案上的瓷器用具全被揮至地上,緊接著傳來天子暴怒的聲音:“伏胤!”


    “去,現在拿著劍去洛陽,把江泊舟給朕帶過來!”


    他暴怒之下,難免牽動左肩上的兩處舊傷,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守在殿外的伏胤還未應聲進來,殿中又響起深深的長歎:“罷了。”


    他知道江泊舟沒有說錯什麽,就算說錯,他也不可能因為這件事而殺江泊舟。


    是他在自欺欺人。


    也許這件事上,他的確錯了。


    自這夜過後,桓羨開始夢魘。


    不再是事發那一個月間夜夜入夢的她被人從城牆上推下,而是夢見她穿著去歲逃亡會稽時的那件紅衣,站在懷朔城高高的城牆上,絕望地看著他:

    “哥哥,你滿意了嗎?”


    “我隻想和謝郎在一起,你為什麽要這樣逼我……”


    “我一點兒也不想死,地下好冷,梔梔好痛,哥哥,你為什麽要把我帶到柔然來,你為什麽護不住我……”


    亦或是他方從會稽將人捉回的那些日子,是漱玉宮裏,她讓他放了籠子裏的鳥:“現在是冬天,哥哥應該放了它們,讓它們到南方去。”


    “放了?”彼時的他並不讚同,“外麵的天氣太過惡劣,放它們出去,它們會死。”


    “會死,是因為被哥哥關得太久忘記了如何飛翔。萬物皆有自己的命數,鳥兒本就該生活在山林之中,春遷秋徙,哥哥自以為是地將圈養視為拯救,焉知就算是死在向南的途中,於它們而言又何嚐不是解脫。”


    夢中的他啞口無言。


    有時候他也會夢見從前與她在漱玉宮相依為命的日子,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時代,是他此生唯一的亮色。他會夢見阿娘還在,梔梔也在他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長大,在她十五歲及笄的時候,嫁與他做他的新婦。


    每每到了此時,他都無比盼望夢境可以停滯。


    然而,無論夢到什麽,夢境到最後,總會以城牆上的一躍而結束。她如折翅的飛鳥在空中急速墜落,衣裙飄揚,有若紅雲。他拚了命地喚她名字,飛奔去接,卻仿佛永遠隔著橫亙天河,連她的一片衣角也握不住。


    是的,分明是柔然人擄走她、將她從城牆上推下,但到了夢境裏,卻全化作她從城牆上一躍跳下。她說,是他逼她的……


    濺起的鮮血,就如十年前他目睹生母橫死在自己麵前時一般,溫熱地,激烈地,濺在他臉上。


    桓羨從此夜不能寐。


    他開始變得愈發暈血,若說從前是隻會對流動狀的赤色產生不適,夢魘過後,便連尋常的赤色也看不得了。一旦盯得久了,便會精神恍惚,頭痛如裂。連手腕上那條赤繩子也不得不取下,同她前時被送回的金環瑪瑙存之玉匣。


    馮整心思縝密,很快便注意到天子的異常,原就忌諱赤色的玉燭殿變得愈發忌諱,宮殿裏似肅穆沉寂,瞧不見半點鮮豔之色,每一樣遞進玉燭殿的東西都得檢查了再檢查,唯恐有什麽漏網之魚。


    然,眼下是夏季,百官的四時冠服恰輪換到了夏季的赤色公服。桓羨遂以為皇後服喪為由,下令官員們提前將公服換成了秋天的素色公服。


    這可難倒了一眾公卿們,秋日公服較厚,夏日天氣炎熱,實在難以忍耐。不過到底不曾被拉去太極殿下打板子,也未有命他們服喪,幾番思量,便也忍下了。


    隨後,桓羨下令銷毀了那尊玉像,將召集而來的玉匠編輯入冊,遷往東都營建新宮。


    他想江泊舟說得沒錯,他是天子,不能再這樣在悲傷之中沉耽下去。此次與柔然的較量兩敗俱傷,很難說大楚從中獲得了什麽利益。他須得殫精竭慮,積攢國力,將來,才能蕩平察布爾罕,為她報仇。


    ……


    與此同時,數千裏之外的柔然。


    塞外的春天總是來的晚的,當建康的公卿們已經在為炎熱的夏季發愁,察布爾罕的郊外卻是春光正好。無邊無際的原野上碧草如波濤連綿無盡,視野的盡處則是金山溫柔純白的脊線。微風拂過,片片草葉直撲裙角。


    純白的氈帳有如一頂頂圓傘點綴於碧綠的草野,長至馬踝的牧草間盛開著朵朵深紫的紫花苜蓿。薛稚站在馬下,以袖遮住下射的陽光眺望著遠處的金山。風起時,石榴色的裙擺與半束在腦後的烏發齊在風中輕揚。


    被派來服侍她的圖雅捧著一壺水走過來,以一口流利的漢話問她:“王女在看什麽?”


    她如今的身份是賀蘭族的王女賀蘭梔,圖雅便這般稱呼她。


    薛稚在學騎馬,是燕國公主親替她找的女師父,甚至賀蘭霆得了閑後也會親來教她。柔然與鮮卑無負馬背上的民族之稱,她跟著“師父們”學了一個半月後便大致掌握了騎馬的要領,之後便開始自由地在草場上練習鞏固,此刻就是練習後的閑暇。


    她回過神,笑著搖搖頭,接過水咕嚕咕嚕灌了一大口後又踩著馬鐙翻身上馬:“我們繼續。”


    她隻是在看金山罷了,因為很突然地想到,金山之後,是賀蘭部的舊部賀蘭山,再往後,便是大楚的涼州。


    玉門,敦煌,酒泉,張掖,姑臧,曾和兄長背過的地名仿佛重新鮮活於眼前,她來柔然還不到半年,卻已開始想家了。


    然,想雖想,她卻並不想回去。她在草原上度過的半年是她這幾年以來最無憂無慮也最自由的一段時光,不必整日提心吊膽是否懷孕,也不必奴顏婢膝地對人媚笑,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


    這時的薛稚已無複當初來時的嬌弱,將養了這半年後,她已逐漸習慣了這裏的生活,極少食用牛羊膻腥的一個人,也漸能適應這裏的飲食,身子也健朗許多。


    她騎著馬在草場上兜了數圈,享受夠了草原上自由的風,便策著馬慢慢地朝來時的氈帳走去。


    忽然,她瞧見留守的芳枝正站在帳篷外,神色慌張地同一名柔然男子叮囑著什麽,似是兩人才在帳中談過話,此時又不放心地追了出來。


    那人薛稚卻也認得,是往返於柔然與桓楚邊境的商隊隊長,慶格爾泰。


    柔然上層社會間如今盛行的絲綢、茶葉、瓷器等物隻有桓楚能生產,一向是由商隊在邊市上用馬匹和牛羊來交換。但兩國的邊市自從去年戰爭爆發開始便中斷了,慶格爾泰的這支商隊也由此停滯了許久,打算於近日前往西域諸國采購從涼州運去的絲綢和瓷器。


    芳枝怎麽會結交了他?

    薛稚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快速策馬奔過去:“你給他的是什麽?”


    一見了她,慶格爾泰忙將方才芳枝塞給他的信件與銀錢全從袖中取出來,用柔然話說了幾句抱歉的話便離開了。


    薛稚看著那封遺落在草葉上的信,微紅了眼眶:“你想要告訴他,我還活著是嗎?你想他又把我抓回去,是不是?”


    “不是的公主……”芳枝捧起信來,慌張地解釋,“我,我隻是太想家了,想去信一封,告訴我妹妹我還活著……”


    她這次隨公主一起消失,必定會被認為是死在了戰亂裏。雖然沒有屍體,但戰亂裏丟失個把人再尋常不過。陛下應已厚賞了她的家人,當她已在戰亂中死去。


    “你的妹妹,也在玉燭殿當差吧。”薛稚冷靜地拆穿了她,“你當真不是想告訴桓羨,我還活著?”


    芳枝羞紅了臉,不能辯解。默了半晌,隻喃喃道:“公主,陛下對您是有情的……”


    眼下既以為她死了,又該有多麽的傷心呢?


    “有情?那是情嗎?他該有嗎?”薛稚語聲漸漸激動,“如果是你,你會喜歡上自幼被你養大的弟弟嗎?”


    “先前他之種種已是犯下彌天大錯,我不能再跟著錯下去了!”


    芳枝還是第一次瞧見這樣聲嘶力竭的公主,往常溫溫柔柔的一個人,如今已可以說得上失態。知道自己僭越,她誠懇地致歉:“我錯了,我不會再抱有如此想法了。我隻是……隻是……”


    芳枝欲言又止。


    公主或許不曉,她一個局外人卻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位左賢王看公主的眼神,常常流露出些許帶著恍惚的溫柔,像是在透過她看另外的人,也並非單純的兄妹之情。


    會是誰呢?當然隻可能是她的母親,賀蘭夫人。


    這猜想令芳枝恐懼。


    聽說這些遊牧民族都殘暴好色,這位左賢王大人顯然也不是什麽謙謙君子,公主既然連陛下都想逃脫,又焉能忍受這一位。


    然而賀蘭霆至今也沒露出什麽馬腳,多說也是無益。她隻能委婉而隱秘地提醒:“公主,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們不能在柔然久留。”


    薛稚也麵露憂慮。


    她輕輕點頭:“我知道。”


    如果能去與涼州毗鄰的賀蘭部,日後隱居涼州,當是不錯的選擇。


    正冥想著,原野的那頭已有人緩緩策馬而來,玉勒雕鞍,牽黃擎蒼,蒼色鑲金的袍服在風中卷起無數草葉。


    是賀蘭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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