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短短幾息,薑姝麵上的精神氣兒已盡數散去。


  垂目低沉的喘咳了幾聲後,才虛弱地抬起頭來喚道,“世子爺。”


  範伸總共見了薑姝三回。


  印象最深的,當屬跟前這張驚慌失措的巴掌臉。


  錯不了。


  確實是他剛訂親的病秧子未婚妻。


  如此,便免不得去回想一番今日薑老夫人的話,“今兒是世子爺生辰,按理說那丫頭該親自來一趟,誰知昨夜受了些涼,今早發熱,沒走成……”


  範伸挑起的眉目,半晌沒落下來。


  身旁的韓焦先走了過去。


  韓淩也沒料到會被當吃場抓包,心虛地喚了一聲,“兄長。”一隻手拽了拽薑姝身後的衣角,壓低了聲音道,“別忘了,亥時……”


  韓焦走到了跟前,禮貌地喚了聲,“薑姑娘。”後便冷臉攥住韓淩的胳膊,往外拎去。


  身後一幫子大理寺的人,盡都啞了聲。


  韓焦那一聲“薑姑娘”再明白不過。


  當初範伸是如何向薑家提的親,長安人皆知,大理寺的人自然也知道,一時均收回了目光,斜歪的身子不自覺地都端正了回來。


  範伸也慢慢地捋直了撐起的膝蓋。


  起身渡步過去,立在薑姝三步之外,又側目看了一眼底下的戲台,才轉過頭來輕聲問她,“來看戲?”


  語氣平靜緩和,聽不出任何情緒。


  兩人的親事雖轟動了長安城,但實際薑姝從未同他說過一句話。


  今日算是頭一回給了她說話的機會。


  薑姝低著頭,兩手相握緊緊地掐著手指頭,咬唇搖了搖頭,哀怨地道,“我這身子,哪裏能看戲……”


  聲音輕柔,隱約還帶了些哽塞。


  範伸負於身後的手指頭輕輕敲了敲,並未言語,目光探究著落在她低垂的腦袋上。


  薑姝突地又抬起了頭,兩道目光冷不防地碰在了一起。


  範伸眼尾幾不可察地一揚。


  隻見那張巴掌臉上,兩彎秀眉微蹙,籠著化不開的愁煙,清澈的眸色中,已是淚光點點。


  似是這一個抬頭,費了她不小的力氣,嬌喘了幾回後,掏出了袖筒裏的絹帕抵住唇瓣,又才緩慢地開口道,“今日晨起,也不知為何發了熱,韓姑娘憂心便替我尋了一位大夫,約在了這樓裏,誰知人沒見著,倒是被底下那鑼鼓聲給淹沒了……”


  說著說著,眼眶內那滴搖搖欲墜的淚珠子‘啪嗒’一下落了下來,又惹得她慌亂的拿了絹帕去拭,一麵拭著一麵自怨自艾地道,“我就不該做指望,全怨這身子骨不爭氣,還誤了世子爺生辰……”


  ‘病’了十來年的人,一身演技早已是千錘百煉,神色之間流露出來的哀愁,自然逼真發自肺腑,瞧不出半點作態。


  範伸這才緩緩地移開目光,抬手碰了下鼻尖,“無妨,不必自責。”


  不說還好,一說薑姝的神色滿是自怨和愧疚,眼眶漸漸地成了殷紅,“我……”


  話沒說完整,倒是斷斷續續的喘上了。


  範伸沉默片刻,腳尖一轉回頭對眾人撂了一聲,“你們繼續。”說完又招來了嚴二,“備馬車。”


  吩咐完了才轉頭看著跟前嬌喘不止的薑姝道,“此處人多嘈雜,你既有病在身,不宜久留,我先且送你回去,若需大夫,明日我派人來府上即可。”


  薑姝的喘息聲終於有了停頓。


  眸色中一瞬劃過了慌張與愕然,然待抬頭望向範伸時,卻變成了受寵若驚,“有……有勞世子爺。”


  “應該的。”


  她是他爬牆求來的未婚妻。


  送她是應該。


  那弦外之音,薑姝似乎也聽明白了,忙地低下頭,拉下了帷帽上的白紗,姿態露出了嬌羞,一步三喘地下了樓。


  範伸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走出酒樓時,喉嚨已經有些發癢。


  誰知到了馬車內,那低喘聲不僅沒斷,還愈發地密集了起來。


  範伸吞咽了幾回喉嚨,終是沒忍住,“可有瞧過大夫了?”


  薑姝點頭,“瞧過了。”


  “如何說?”


  薑姝的喘息稍微頓了頓,聲音有了輕輕地嗚咽,“娘胎裏的毛病,到底是姝兒命淺,世子爺實在不該……”


  後麵的話薑姝沒說完,兩人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她是個短命的,範伸不該娶她。


  範伸自來討厭女人在他跟前哭,可此時那輕輕的嗚咽聲比起鑽心的喘咳,突地就動聽順耳百倍。


  範伸頭一回生了慈悲之心,溫柔地道,“不會有事。”


  至少成親前,他不會讓她有事。


  薑姝滿懷感激,“多謝世子爺。”


  “不必見外。”


  安靜了不過片刻,喘咳聲又接了上來。


  範伸神色不動,擱在膝蓋上的手,卻緩緩地攥成了拳。


  馬車一路向前,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漫長,待到了薑家門口,車軲轆子剛停下,不待嚴二上前,範伸已先一步從裏掀開了車簾,提醒薑姝,“到了。”


  薑姝緩緩起身,絹帕抵在唇角,還未喘咳出來,手腕便被範伸一把握住,穩穩地將其扶下了馬車,“回去好好歇息。”


  “多謝……”


  “外麵風大,早些進去。”


  薑姝點了點頭,“世子爺今日生辰,姝兒祝世子爺平安喜樂。”


  範伸勾唇一笑,“好。”


  薑姝一轉身,範伸立馬回頭急步上了馬車。


  一張俊臉清冷寡淡,再也瞧不出半點溫柔。


  此時那喉嚨似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了一般,癢的他抓心撓肺。


  直到捏住喉嚨,咳出了兩聲,才稍稍舒坦了些。


  嚴二走過來隔著車窗詢問,“世子爺,咱還回醇香樓嗎?”


  範伸沒答,伸手取了馬車內的水袋,灌了一口涼水進喉,待那冰滲的觸感從喉間一直蔓延到五髒六腑,範伸才慵懶地往那馬車壁上靠去,“進宮。”


  進宮複命。


  順便找太醫問問,有沒有治標不治本的法子。


  若日後進了他侯府,再這般喘下去,她沒死,他倒是先死了。


  ***

  馬車到了宮殿,天上已落起了蒙蒙細雨。


  淅淅瀝瀝隻打濕了金磚麵上一層,漫天的陰霾卻從狹長的甬道一直席卷到紅柱大殿,沉悶又陰暗。


  範伸換了一身官服,暢通無阻地到了正殿。


  皇帝歪在軟榻上,聽太監稟報,“陛下,範大人來了。”瞬間提起了精神,“快,快讓他進來。”


  範伸進去時,皇上已從軟榻上坐了起來,一臉迫切地問道,“韓家可有動靜?”


  精幹的一雙銳眼,不見半絲病態,並非如傳言所說大限已至。


  範伸正欲行禮,皇上抬手袖子一掃將其打斷,“免。”


  範伸便直接回稟道,“目前沒有。”


  皇帝的眼睛慢慢地眯成了一條線,半晌笑出了一聲,“倒是個能忍的。”


  說完又不放心地道,“繼續盯著,朕倒想看看,這長安城,還有哪些人沉不住氣。”


  他選個秀怎麽了。


  他還沒死呢,個個都想忤逆他,巴不得他死了太子能早日登基。


  既如此,他便讓這些人統統死在他前頭。


  範伸了然,“臣會處理幹淨。”


  範伸的態度,讓皇帝頗為滿意。


  如今在這朝中,也就隻有跟前的範伸能讓他徹底地安心,不僅能幫他擺平彈劾他的臣子,還能為他鏟除異己。


  身上那股毒辣勁兒,像極了他年輕之時。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弑兄長,手刃胞妹,正因為狠得下心,才有他今日的皇位。


  皇上心頭莫名一安,想了起來,“朕聽說,你訂親了?”


  範伸點頭,“是。”


  皇上一臉疑惑地看著他,“朕為你說了那麽多門戶,你一個都不滿意,轉頭卻自己找了個病秧子,你圖啥?”


  範伸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平靜的道,“臣之所好。”


  皇上盯了他好半天,見其神色認真不似玩笑,這才突地一聲笑出了出來,搖頭便數落道,“你啊你,目光短淺,薑家一門早已落魄,朕怎不知,你啥時候有了這個怪癖……”


  雖是一番數落,皇上卻明顯輕鬆了下來。


  他生平最恨的便是拉幫結派。


  太子和韓家,便成了他眼中釘,心頭刺,他雖恨卻除不掉。


  但萬幸,他還有範伸這把刀,“今日是你生辰,朕就不耽擱你了,夜裏若是得空,便替朕去城門口轉轉。”


  明日就是選秀,這幫子世家再不走可就沒了機會。


  範伸一如既往的幹脆,“是。”


  作者有話要說:

  範伸:“醇香樓裏有大夫?”


  薑姝:“咳……”


  範伸:“哪個大夫?”


  薑姝:“咳咳……”


  範伸:“約的是何時?”


  薑姝:“咳咳咳……”


  範伸:能不能,別喘了……算了,將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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