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春杏接過她手裏的油紙傘擱在了門前的筐子內, 笑著道,“夫人先用午飯,午飯後奴婢再陪夫人一塊兒砸……”
晚翠聽到了屋外的說話聲, 趕緊迎了出去。
屋子裏的狼藉已經收拾好了,玉杯碎了後,渣子濺到了軟榻下的一方地毯上,晚翠怕那碎渣子收拾不幹淨,索性讓人重新換了一張新的毯子。
薑姝進屋就察覺了出來。
還未開口問, 晚翠便同她稟報道, “今兒賈家夫人抱著三房屋裏的小少爺來了一趟,那鵬哥兒一下地便四處亂躥, 都怪奴婢沒看顧好,不小心碎了個玉杯, 奴婢怕渣子清理不幹淨,索性讓人換了一張……”
晚翠不好去說賈夫人的不是, 也不能怨人家三歲大的孩子, 隻得自個兒吞了那口氣。
“賈夫人?”薑姝一時沒反應過來, 鵬哥兒她倒是知道,三房三夫人跟前的小肉團子, 上回宴席時,還跑到她跟前來拽住她的衣袖, 喚了她一聲“嬸子”。
晚翠見她沒想起來,又解釋道,“侯夫人的姐姐,虞家大姐。”
薑姝一聽到這名兒, 心頭突地就是一落。
虞家大姐, 梅姐兒的親媽, 這是又找上門來了……
怎地還帶上了鵬哥兒。
薑姝還未想出個頭緒來,春杏先注意到木幾上的核桃罐子不見了,便急著問了一聲晚翠,“你可瞧見木幾上的那個核桃罐子了?”
春杏這一問,薑姝和晚翠都愣住了。
晚翠呆了一瞬,趕緊走過去同春杏一道尋了起來,昨兒夫人和春杏砸核桃時,她就在一旁,豈不知道那核桃是砸給誰的。
早上她還見著就放在了木幾上。
適才收拾東西,並沒注意,還以為是春杏收了起來,如今春杏這番一問,兩人將那軟榻四周翻了個遍也沒見著。
薑姝也開始尋。
三人將屋子裏尋了個遍,還是沒見著,晚翠的臉色便是一白,回頭看著薑姝,突然就跪了下來,請罪道,“夫人,奴婢該死……”
到了這個份上了,晚翠不得不去懷疑。
賈夫人一進屋就坐在了那軟榻上。
賈夫人雖不至於順走一個核桃罐子,可鵬哥兒年紀小,那罐子又是夫人千挑萬選,挑出來的最好看的,是少有的彩瓷,罐子上映的幾顆櫻桃逼真得很……
晚翠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拉了屋裏的幾個丫鬟一同過來,將今兒賈夫人進來後,所言所行一字不差地說給了薑姝。
屋裏的丫鬟,心頭早就對賈夫人不滿了,“夫人,那小少爺一進來,便開始亂竄,人小手又不穩,賈夫人還不讓咱們攔著,玉杯碎了後,小少爺一哭,賈夫人還訓斥是奴婢們嚇著他了,之後便抱到了軟榻上哄著,奴婢們忙著清理碎渣,哪裏能想得到,她會……”
那幾個字,丫鬟說不出口。
三歲大的孩子不懂事,可賈夫人一把年紀了,豈能不懂旁人的東西拿不得的道理。
薑姝進屋後,身上的衣裳都沒來得及換。
雨霧粘在身上,黏黏糊糊,時辰一久,便餘了一股子冰涼,聽那丫鬟說完,薑姝一聲都沒吭。
滿屋子的丫鬟,個個都屏住了呼吸。
知道夫人怕是生氣了。
春杏也沒料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核桃雖不值錢,可那是夫人花了一個下午才剝出來的小核桃,果肉極其難挑,這一下子被順走了,豈能不讓人生氣。
偏生那人還是侯夫人的親姐姐,總不能傷了人家體麵,這回也隻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春杏見薑姝半晌沒說話,立馬同晚翠使了個眼色,“還愣著幹什麽,將屋裏的核桃都搬出來,咱再砸一罐子……”
話還沒說話,便見薑姝突地朝外走了出去。
一腳踏進雨裏,油紙傘都沒有撐……
身後的春杏和晚翠嚇得趕緊撈了一把傘,追了出去,急急忙忙地將傘撐開舉到薑姝頭上,奈何薑姝的腳步太快,根本擋不住什麽。
等到了虞家大姐住的院子,薑姝一身都淋了個透。
因侯夫人心疼虞家大姐吃了半輩子苦,人到了侯府後,樣樣都給了她最好的,在正院旁邊單獨替她安排到了一個院落,隻有她和梅姐兒兩人。
院子內更是派了五六個丫鬟伺候著。
落雨天清閑,兩丫鬟坐在門前,正替梅姐兒挑著鮮花瓣兒,突然看到薑姝這般頂著雨水闖進了院子,嚇得一個機靈,趕緊起身,“世子夫人,這,這是怎麽回事……”
“賈夫人可在,告訴她,我來討回一樣東西。”薑姝也沒進去,就那般平靜地立在門前,等著那丫鬟進去傳話。
她自來不喜同後院的人打交道,也從不會去主動招惹旁人。
但前提是對方不會先來招惹她。
想當年薑穎沒經過她的允許,跑到她屋裏,將她的幾盆花花草草,盡數扯了個幹淨,她當場拿了一個剪刀,將她頭上的兩個發髻,連根給剪了。
後來雖被薑文召罰去了祠堂跪著,但她從沒有後悔過。
是她的東西,旁人就不該來拿。
無論那人是誰。
虞家大姐適才抱著鵬哥兒從東院出來後,半路上就遇上三房的婆子,那婆子急得滿頭大汗,也就轉個身的功夫,人就不見了。
三房的人尋鵬哥兒,已尋了一圈。
急都快急死了,才收到東院晚翠送來的消息,那婆子一口氣憋住,跑著趟趕了過來,見到了鵬哥兒後,心口的石頭才落了地。
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去說跟前的賈夫人了,這人突然被她帶走,怎就不上前先打個招呼。
奈何她是侯夫人的親姐姐,那婆子也不能說她的不是,一把將鵬哥兒從她懷裏奪了過來,轉身就走。
虞家大姐盯了那婆子一眼,嘀咕了一聲,“合著我這是吃力不討好了。”之後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心頭也不通暢,再一見賈梅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你當真以為自己是侯夫人的親侄女,人家就將你當個寶了?你那一雙眼睛也該睜開好生瞧瞧了,這侯府的人看著好相處,等到日子一久,這不個個都露出了嘴臉,怕是早就看不慣咱們了……”
虞家大姐逮著賈梅,嘴就沒停。
念叨了小半個時辰,最後歎了一聲,“這一遭侯府走完,你怕也是回不去了,這人啊,好日子過慣了,再回頭就難了……”
話音剛落,便見門口的丫鬟匆匆進來稟報,“賈夫人,世子夫人來了。”
虞家大姐微微愣了愣,很快便鎮定了下來。
心頭愈發篤定了,這人就不能軟,一軟了個個都想來拿捏,這不今兒她走了一趟,這會子就主動上門來了。
虞家大姐沒動。
過來了就過來了,好歹她也算是長輩,總沒有起身相迎的道理。
那丫鬟見她沒動,垂著頭幹著急。
虞家大姐回頭看了那丫鬟一眼,疑惑地問,“是要我出去接她?”
“世子夫人沒進屋來,正在雨底下站著呢,說要向賈夫人討回一樣東西……”丫鬟的聲音極小,說完後,虞家大姐一瞬便站了起來,“討回東西,問我?”
丫鬟低頭不說話。
虞家大姐哪裏受得了這冤枉,趕緊走了出去,到了門前,見著了雨裏的薑姝,心頭又是一番冷嘲熱諷,感情是來她這用苦肉計了。
這類人她見得多了。
虞家大姐想也沒想,當下也走到了雨裏,還在想著怎麽開口,才能不失體麵,又能讓薑姝難堪。
對麵的薑姝卻先開口了,“夫人如今雖落魄,寄人於籬下,但好歹名頭還是個秀才夫人,當也懂得,不問自取者,為偷的道理。”
虞家大姐一瞬愣在了那。
活著這大半輩子,還未曾被人如此明著羞辱過。
那一句話裏的每一個字都足以戳她的心窩子,虞家大姐一口氣吸上來,半晌才吐出了一個字,“你……”話沒說完,又被薑姝堵了回去,“若我今日冤枉了賈夫人,我願意當著大夥兒的麵,同賈夫人賠罪,若是賈夫人當真拿了我屋裏的東西,還請賈夫人立馬歸還。”
虞家大姐能堅持不二嫁,注重的便是一個名聲。
日子雖落魄,但身邊的人礙著她姓虞,還有個侯府傍身,平日裏都是敬著她的,免不得說上幾句奉為的場麵話,久而久之,虞家大姐便當了真。
也覺得是自個兒憑本事,維護出來的體麵。
這份體麵,讓她得以在侯府這等高門戶,多一份傲氣,甚至麵對侯夫人時,她還能保持幾分清高,也曾同人說過,她家那口子若不是個短命的,如今怕早就進了長安。
侯夫人是她的妹妹,她說什麽,她能讓著她。
但薑姝不會。
那一番話說出來,就沒給虞家大姐留半分情麵。
虞家大姐沒受過這等刺激,一屁股坐在地上,顫抖地道,“世子夫人今兒到底是什麽意思,若是嫌我娘倆住的久了,想趕人,也用不著尋這等齷齪的由頭……”
薑姝立在那,不說話。
由著她說。
虞家大姐那一屁股下去,身上也濕了個透,賈梅見到這陣勢,早就嚇得六神無主,忙地上前將虞家大姐扶了起來,哭著道,“娘,你到底拿了世子夫人什麽東西啊,咱還給她吧,我不嫁了成嗎……”
虞家大姐今日去了東院,賈梅都知道。
心頭也清楚世子夫人那樣的人,沒事不會找上門來。
“我能拿她什麽東西?”虞家大姐氣得回頭衝賈梅吼了一句,吼完便不依不饒了,讓人去尋侯夫人來,“行,咱們今兒就讓侯夫人來評這理。”
這一鬧,整個侯府都知道了。
三房的三夫人聽丫鬟說完,心頭一涼,下意識地看向了鵬哥兒手裏正在玩的那個核桃罐子,二話不說,趕緊奪過來,親自抱著跑去了虞家大姐的院子。
一路上那心口,七上八下的直跳。
三夫人走的急,比侯夫人先到,看著雨霧底下立著的薑姝,腿腳一軟,差點就跌了下來。
天爺啊。
這回怕是要被那虞家大姐害慘了。
虞家大姐已被丫鬟們扶了起來,死活不肯進屋,非要等到一個說法,丫鬟們隻得用油紙傘替她遮了雨水,三夫人過來時,虞家大姐還在哭著,“我這平白無故地挨了一通冤枉,要是出去,還有什麽活頭……”
三夫人可管不著她了。
一頭紮進了雨裏,將那罐子遞到了薑姝麵前,直接問,“夫人尋的可是這個?”
那罐子已經被鵬哥兒拆了蓋兒,裏頭的核桃也隻剩下了一半,罐子麵兒上的那幾顆豔麗的紅櫻桃,被鵬哥兒拿在地上磨了半天,早就剮蹭出了磨痕。
薑姝心頭突地一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三夫人見她的神色,便也明白了。
轉頭便是一跺腳,看著賈夫人道,“夫人也算是活了大半輩子了,今日怎就幹了這等糊塗事了?那鵬哥兒才三歲,他不懂事拿了東西過來,夫人不僅不攔著,還同鵬哥兒說,這東西就是嬸子送他的,如今鵬哥兒才三歲,你這,這讓他往後如何麵對他四叔和四嬸兒啊……”
===第91節===
虞家大姐也愣住了。
怎麽也沒料到薑姝興師動眾地跑來她的院子,是為了這核桃罐子。
被三夫人這般當麵質問,一時下不了台,嘴角動了動,“這,這不就是一罐子核桃,那鵬哥兒喜歡吃,吃了便是,哪能料到世子夫人會這麽緊張。”
三夫人聽完,咬著牙又是一跺腳,“這,這哪是一罐子核桃的事兒……”說完也懶得同她掰扯下去,將那罐子湊近她,“賈夫人得告訴我,這罐子原來是個什麽樣的,裏頭的核桃有多少,咱也好賠給世子夫人是不是……”
三夫人心頭是在想著怎麽補救,奈何虞家大姐沒這麽想。
覺得是三夫人特意在眾人麵前臊她的麵子。
當下沒了好臉色,偏過頭去,三夫人不甘心,手裏的罐子又往她跟前移了半分,虞家大姐心頭躥出了火氣,一巴掌拍了過去,“我瞧什麽瞧,我又沒動她東西……”
三夫人被她一拍,手上沾了雨水本就滑,隻聽到“啪”地一聲,那罐子碎在了青石板上,半罐子核桃混著那罐子的碎渣,一瞬散在了雨水裏。
周遭突地安靜了下來。
半晌後,薑姝蹲下了身子,一眼不發地撿了起來,三夫人臉色一白,喚了聲,“夫人……”
虞家大姐知道自己惹了禍,卻又覺得薑姝這是在做給旁人看,“不就是一罐子核桃,我替鵬哥兒賠了還不成……”
“滾。”
虞家大姐話還沒說完,便見薑姝突地抬起頭來,那雙眼睛從雨霧中瞧過來,涼得嚇人。
虞家大姐一個哆嗦,心頭雖有些虛,到底想了起來這是侯府,嘴角不由抽了抽,冷嘲了一聲,“看今兒夫人這樣子,是不打算罷休了。”
薑姝蹲在那雨水,手指頭緊緊一捏。
手裏的碎渣子割破了皮,指縫間流出的雨水瞬間泛了紅。
袖筒裏的細針剛露出了一個頭兒,身後便傳來了一道清冷的聲音,“薑姝。”
薑姝沒動,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虞家大姐,身後的人又喚了一聲,“姝兒聽話,過來。”
薑姝還是沒有起身,但那嘴角卻是突地一顫。
心頭的酸楚,猶如海浪一般洶湧地湧了上來,十幾年來,除了六歲時被薑文召冷落,一人躲在角落裏委屈地哭過之後,薑姝再也沒受過這等委屈。
待察覺過來,那喉嚨已經緊得發疼。
薑姝輕輕地咽了咽,眼眶裏的淚水一瞬奪眶而出,無聲地落在了臉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