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須當醉(一)
第三十四章 須當醉(一)
“長公子若要入內,確實不會引人起疑,事實上,當日午後,長公子確實受托,回到小樓,去探看不適的桃笛兒,但很快便離開回到適瑕苑。”
薑垂鼻音甚重,但仍急忙辯解道:“但若當真是長公子在那時動手打暈桃笛兒,又怎能保證她會一直昏厥到夜深時,再折返縱火?一旦中間桃笛兒醒來,豈非功虧一簣?”
他此話脫口而出,驟然驚覺那晚賀空曾迷暈媚窗兒,暗中離開適瑕苑,這才有此前所言的小樓失火時人不在場一事。
他暗悔一時情急自相矛盾,裴銘卻已警覺:“薑管事所言,似乎是說賀公子當夜整夜都在適瑕苑內?那此前徐公子所說的未在西城……”
薑垂低頭,不敢再說。
徐辭輕歎一聲:“裴兄。此案複雜之處,正在於此。此處到底不是說話場所,且先將死者入土為安,我們尋一處安靜所在,將前因同你說清楚。”
裴銘定定看著他,仿佛要確認此話可信幾分。
徐辭泰然任他審視,片刻裴銘移開目光,點頭認同。
徐辭察覺清熒許久未語,轉頭看去,卻見清熒竟不在身側。
他一驚,趕忙四處張望,卻一低頭見清熒跪坐在地,手指摁摸著桃笛兒腹部,滿麵不可置信。
徐辭蹲下身去:“怎麽?”
清熒抿唇,緩緩搖了搖頭,又輕輕摁壓幾下,片刻麵色倏爾慘白。
她忽有發現,驚天動地,一時竟似難以呼吸,眼淚滾滾而下,周身力道盡卸。
徐辭一震,趕忙攙住她,似有所悟,轉眸看向仵作。
仵作同樣不解,伸手也在桃笛兒腹部觸了觸,尚未說話,清熒便低聲開口,幾不可聞:
“桃笛兒……已有身孕……”
此話一處,在場幾人皆驚。
仵作恍然大悟,再度確認;薑垂半張著嘴,滿目驚詫;裴銘緊緊皺眉,低頭看著仵作;徐辭隻手上一緊,旋即又鬆了力氣,看著清熒闔著眼眸,不忍再看,淚珠撲簌掉落。
良久,仵作輕歎一聲,衝著裴銘點頭確認。
裴銘一頓,微微搖頭,片刻提醒徐辭扶起清熒,自己將失神的薑垂引到一邊,示意手下將桃笛兒放回棺木中,依原樣葬回地下。
尋了處能落座處扶著清熒坐下,徐辭看著她皺眉。
片刻,清熒苦澀道:“一屍兩命……她此前不適,去橘井堂尋沙伯時,應當便是有孕了。脈象往來流利,如珠走盤……是痰飲之症不錯,卻也是妊娠症狀。”
裴銘遣散旁人,望著這邊,沉默不語。
“是什麽樣的恨,什麽樣的仇……搭進一人性命不夠,還有無辜的、尚未成形的胎兒……”
清熒語無倫次,慟哭起來。
徐辭站在她身前,伸過手去,想要鬆開她緊緊攥住的雙拳。待他如願以償,猶豫片刻,又將自己的手放進清熒手心裏,感受到一分分收緊的力道,知曉這已是清熒相對刺痛自己而言的克製,卻仍是難以忽視的疼痛。
他的指腹貼在清熒掌心,觸碰到凹凸不平的掐痕,心中淺歎。
許久,清熒漸漸止了泣聲。她神思疲憊之下精神恍惚,下意識將頭抵在身前的徐辭身上,盡力勻著呼吸。徐辭並不打攪,遲疑片刻,將空餘的另一隻手輕輕搭上她肩頭。
兩人彼此依靠著,仿佛船隻停靠港口,仿佛落花飄入河流。萬物俱寂,天高雲淡,深秋漸往的白日,誰知今夜月色是否一輪圓滿?
薑垂癱坐在地,眼前一片模糊。他下意識抬頭尋找清熒,正見徐辭安撫、清熒依賴模樣,迷茫地將徐辭看作賀空,濁淚愈加潸然。
裴銘無言走到他身邊,輕拍以表安慰。
清熒在另一邊,已直起身,動作輕柔緩和,一點點擦拭淚痕水跡。
徐辭自然而然收了手,兩人默契的不提方才。
清熒緩緩情緒,片刻道:“桃笛兒有孕,照已知情形想來,我隻能想到一人,或為她腹中孩子的父親。”
徐辭點頭:“但他適才神情……不是確實不知,便是掩藏的太好。你預備如何查起?”
“首先,要看看桃笛兒自己是否知曉。”清熒思路清晰,垂頭道:“再去一趟適瑕苑,去桃笛兒的房間看看。若淳於崖與她當真仍有聯係,那我們想尋找的東西,比如酒壺,大有可能正在其中。”
她愈說愈冷靜,聽得一旁的薑垂也勉力振奮精神。裴銘頗為訝異的看向她。
清熒隻低著頭,並不知曉幾人看來的意味不明的目光:“之後,便是再找人證,看有無人注意案發前後曾有旁人進入小樓,且未曾離開。自然,若能證明兄長在探望桃笛兒後,桃笛兒仍然存活,同時此後兄長再未進過小樓——如此,兄長的嫌疑,才算徹底洗清。”
徐辭默默聽著,待她說完,繼續道:“幸得方才裴兄點醒。若有人當真能找準無人在意的時機進入小樓,則此人必定對西城、對小樓附近鄰裏極為熟悉。由此劃定人選,便是既同桃笛兒熟稔,知曉她當日臨時起意要回到小樓,又知何時入內不被人察覺——下一步,應從符合這些條件之人身上入手。”
他幾乎有些突兀的提起裴銘,清熒驟然從沉思中抽身,抬眼見裴銘站在薑垂身旁,趕忙起身致謝。徐辭不動聲色的護在她身側防她跌倒。
裴銘抱拳:“二女公子客氣。還原真相,我輩義不容辭。家父到底是朝廷命官,有些事不便在明處著手。但我手中有一令信,或可助二女公子便宜行事。”
他說著,從懷中取出尚書令信。
清熒雖不了解朝堂中事,隻觀此物通體金貴,便知曉茲事體大,趕忙推拒。
裴銘便寬慰道:“並不是何等貴重物什,二女公子不必緊張。此物不過是為助你在或遇阻攔時證明你為公而來,而非為私。二女公子赤誠之心,必用此物查明真相,正當其所。”
他話語之間,不僅安撫,更有警醒。
清熒不覺一頓,仍舊心有顧慮。
卻是徐辭接過令信,道謝道:“裴兄雪中送炭情誼,我等銘記於心。多餘客套便不再提。為表公允,便去陲邊酒肆將已知情報同您詳說。不知裴兄意下如何?”
裴銘一怔,旋即反應過來。今日淳於崖既將桃笛兒所在告知,顯然也不會隱瞞裴府調查此案之舉。裴忌乃當朝都官尚書,即便他未出麵,裴銘之意也便是裴忌之意。與其受製於人,由得淳於崖張嘴亂說,引得世人猜測,還不如坦坦蕩蕩,選擇人來人往、人多眼雜之處,告知建康城,正是懷疑此案存疑,裴府才會插手此事。
裴銘想明此理,便點頭認同。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往建康入城後的首家酒館——陲邊酒肆而去。
望見酒肆招牌時,裴銘示意手下先行回府,若裴忌在府上便說明今日發現;薑垂便請同去,道無論如何還是再同裴忌親自言謝才不算失禮。清熒便點頭允過。
老遠便瞧見一眾人走來,雖半路離開大半,但為首的三人衣裳鮮亮,非富即貴,朝向此處步履不停。店小二心髒噗通跳起,趕忙去找今天在店的掌櫃。
掌櫃聞聽有大生意上門,忙不迭笑嗬嗬的迎出去。
徐辭便示意清熒穩住裴銘,神情一轉,混不吝的上前一步:“老板!給我將那酒架上的前十壇酒——”
他語氣、身姿,頓時同方才大相徑庭,判若兩人。
裴銘幾乎下意識握上身側匕首,以為徐辭是突發惡疾或是看到什麽,以致突兀性情大變。清熒連忙摁住他手臂,衝他拚命使眼色。
裴銘疑惑歪頭,清熒露出“見笑了”的神情。裴銘愈發不解起來。
徐辭這廂自顧自演得起勁:“唉不行,今日夫人也來了,還有官……算了算了,那個什麽,你家招牌叫白墮春醪是吧?來一壺!啊不,”他忽而轉頭,看著清熒心虛一笑,“夫人,官公子也在……不如兩壺,可否?”
清熒自他示意自己注意時便做好準備接他的戲,並不覺突然,甚是自然的撇過頭去:“哼,先前你說要來此時我便說過啦,你隻問裴公子便是,我哪能做得了主?”
她語氣嬌嗔,同樣不似先前。裴銘幾乎僵在原地,徐辭連問幾聲才回過神來,絆絆磕磕的應道:“啊……那,那就來兩壺……?”
“好嘞——”掌櫃還以為這幾個達官顯貴會如何揮金如土,誰料全被這為首的懼內少爺壞了好事兒。他麵上仍笑意滿滿,轉頭便怒瞪小二,要他上來伺候,自己仍舊回到後麵去睡大覺。
小二苦哈哈的得了吩咐,瞅了幾眼,認出來者正是上回的那個富家公子,不由一愣,下意????????識看向他那被三番五次提起的夫人。
清熒今日身著明豔,麵賽芙蓉,但怎樣豔麗的服飾也難掩冰肌玉骨,仍叫人不敢妄念。似感到小二眼神,清熒轉眸望去,秋波流轉,妙目微惑,透出純淨自然的無辜來。
小二隻匆匆瞥了一眼,紅了小半張臉,忙不迭跑到酒櫃去取酒。
徐辭隻大張旗鼓的在店裏走了一圈,回來大刀闊斧的坐下,並不壓低聲音,卻自以為小聲道:“裴公子以為,賀公子若案發時不在西城,須得幾人佐證方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