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39章 、指猶涼(上)
盤師公個子小,形容還猥瑣,尖腮鼠眼,全無一代神醫風範,一對三角眼還老是賊溜溜的泛寒光,讓人背上涼颼颼的。
老三小心翼翼端了火塘上的砂罐給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濃得異常苦澀,喝了后,一股五味雜陳的暖流在身體里迴旋。他似乎醉了,搖搖晃晃立在盤師公身邊,「師公,大恩不言謝!這個看病的錢,您看,多少合適?」
坐在椅子上的盤師公微微抬頭,面無表情說,「令符呢?」
「令符?」老三不解。
「就是你脖子上掛的那個牛頭。」盤師公說。
老三嚅囁道:「那個,那個,丟了。」
「什麼?」盤師公臉色驟然沉下,一對三角眼死死地盯住他。
老頭的眼神彷彿可以穿透內心,老三為之一顫,「真的丟了。」
盤師公嘆息,「那個牛頭令符,是由萬年陰沉木雕刻,是本門的鎮山之寶。」
老三仍用懷疑的眼神看他,我知道那玩意不一般,要不然義父不會臨死的時候給我,但你無須畫一個這麼大的坑逼我跳吧?實在想要,編個煽情故事好不好?
「把你的狗眼放正了!」盤師公厲聲道,「你是怎麼認識阿滿的?」
老三不敢怠慢,一五一十講了龍虎關的經歷。
聽完老三的講訴,盤師公長嘆一聲。老三看到他臉上的憂傷,腦海里突然閃出一個畫面:小溪邊,一個頭帕纏成雙角狀的年輕漢子,與一個捲髮疊髻的瑤族少女難分難捨。那個少女清美絕倫,領襟、衣擺、袖子都綉著精美紅色綉飾的對襟交領長衣,青布短褲、織錦綁腿。良久后,年輕漢子背著竹筐含淚跨過一道山坡。那邊山樑上,悄悄出現一位壯年男子……這個壯年男子的面貌慢慢清晰,是盤師公。
老三凌亂了,我怎麼能看到遙遠的畫面?義父跟這老頭到底是什麼關係?
盤師公問:「阿滿沒叫你來莽山找我?」
「沒有,臨終前,他只叫我去蕨子坪。」老三沮喪地說,「兩年了,我怎麼也找不著蕨子坪這個地方。」
「蠢貨!」盤師公斥道,「這裡就是蕨子坪。四十年前才改成澤子坪。」
難怪!誰那麼無聊,好端端的地名改來改去?有本事,把你老爸的名字給改了啊!老三憤憤然。
蕨子坪四十年前就改名了,而義父還說老地名,莫非,他離開莽山四十多年未歸?盤師公下面的話解了他的疑慮
「阿滿離開莽山五十多年了。」盤師公戚戚然,「到死,他都不肯回來,他心裡一直在恨啊!」
鍾阿滿出走五十多年不歸,顯然這是他傷心之地。這其中到底有什麼解不開的死結?
「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我義父是你師兄?」老三猜測,「因為犯了門規被逐出師門,遠走他鄉。」
「你這個鬼崽子,倒也不傻!」盤師公撇嘴,「不過,你只猜對了一半。」
真是這橋段?老三眼睛里只能看到白色眼珠子。盤師公沒理會他那副鬼相,「他是我大徒弟。」
老三傻眼了,腦子裡剛升起三角戀什麼的疑惑,立馬一票否決了。
「不相信?」盤師公見他發愣,怕他不相信。
「相信,相信。」老三已豁然開朗,嬉皮笑臉道,「師公啊,您看,我義父是您大弟子,這關係啦,也真是沒辦法形容。反正啦,很有緣分是不是?我這病嘛,也用不著我多說,你看著辦。我無所謂的,只要我義父泉下有知就行。」話語剛落,盤師公輕輕一抬腿,他一個筋斗糊裡糊塗就飛到大門口。
這是什麼情況?老三渾身摸摔傷的地方,除了灰頭土臉,身上沒任何不適。他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衣上的灰塵,沮喪道:「不治就不治,何必踢人?正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不是君子。」盤師公冷哼一聲,「我是師公。」
「我——」老三張口想罵,話到嘴邊吞回去了,「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看你怎麼奈何我?」
盤師公鬱悶至極,鍾阿滿啊,鍾阿滿,你臨死還找這樣一個活寶來折磨我!五十多年了,你心裡那口氣還沒消?
老三不知盤師公有此感想,他滿不在乎地拍拍手,還抹了抹摔亂的髮型。有個問題,骨鯁在喉,他還是得說:「師公,您是我義父的師父,他都七十多歲了,可您看上去才六十多歲,不對路啊!」
「我九十六歲了,難不成做他師父還委屈他了?」盤師公撇嘴。
我的天王老子啊,你能不這麼妖孽嗎?老三如同看怪物一樣上下打量盤師公。
「是啊,老而不死是為怪。」盤師公似乎很落寞,「我也老是琢磨,我是不是活得太久了?」
近百歲的老頭眼不花耳不聾,面色如六旬之人,在山裡健步如飛,去想象吧!老三連聲道:「義父要我來澤子坪,就是要我送令符。我有負義父重託。對不起啊,師公!」
盤師公禁不住眼睛潮濕了。
老三見狀,不知所措。良久,盤師公悄悄抹了淚花,凝重地說:「令符經歷代大師公輸功,身具祛毒鎮邪的神力。阿滿當年被逼走莽山時,已身患重傷,事情緊急,我只好將那師門至寶讓他帶走療傷。誰想,他一去五十多年沒音訊……」
「師公……」老三不知說什麼好。義父是為救自己而身亡,說什麼都晚了。
「這都是命!」盤師公彷彿洞悉他內心的一切,「你也不要過多自責。他臨死前叫你找蕨子坪,不僅僅是替他歸還令符,更要緊的是要解開你身上的穴道。被點了指猶涼的人,每到月圓之夜體內便陰寒發作,最多半年喪命。你捱了兩年,全靠令符壓制了指猶涼的陰寒之氣,護住了你的心脈。要不,你早沒命了。」
老三心裡一陣痛:這麼神奇的神器,自己居然給弄丟失。他脫口而出:「師公,我一定想辦法找回來,物歸原主!」
「我要你物歸原主了?」盤師公吹鬍子瞪眼。
「你剛才不是找我要嗎?」老三斜視著他。還想不承認是吧?
「我那是找你要嗎?」盤師公更是氣急敗壞,「這個要不是那個要。唉,跟你講不清。你鬼崽子跟從前的阿滿一個德行。」
在旁邊忙碌的盤阿婆噗嗤一聲笑了,抓了一把花生塞老三手裡,大有以資鼓勵的味道,說:「鬼崽子,他不是要收回令符,是要給你治病。」
「哦,早說嘛。」老三捧著花生,「搞得我愧疚得要命。」
「你還會有愧疚?」盤師公徹底斜視老三,「除了油嘴滑舌,你還會什麼?」
哼!老三撇嘴。少爺會的多了去,你就老眼昏花吧!
「把眼珠子給我放正了!」盤師公氣得舉起了竹煙桿,老三跳腳閃開了,無辜地嘀咕道:「天生的,我也沒辦法不是。」
「難怪阿滿跟他投緣,我看這鬼崽子蠻有意思。老頭子,你就別拖三拉四了,快把他那個什麼鬼毛病給整了。」盤阿婆邊說邊往火塘上的瓦罐里續水。
老三想開了,有義父這層關係,醫療費怕是不用給了。老頭子救自己一命,再生之恩大了去,先不說感激之情有如滔滔江水那套虛的,等下弄幾個拿手好菜,把他灌得騰雲駕霧,聊表寸心。反正酒呀菜呀都他家的,借花獻佛罷了。想到妙處,老三喜不自禁。
盤師公冷聲道,「哼,就你那酒量!」
老三驚得背過身去。您會讀心術?那我一思半念你豈不都了如指掌?
那條大黑狗不住地咬老三的褲腿,老三氣得吹鬍子瞪眼,「你要把我褲子咬爛了,看我不宰了你!」
「老頭子,這鬼崽子跟阿滿賊像!」盤阿婆笑眯眯去灶屋。
「沒個正形。」盤師公冷冷地說。
「師公,我去,我幫阿婆做飯去。」老三隨之竄到灶屋,「阿婆,晚上吃什麼,我來弄。」
「你會弄菜?」盤阿婆不相信。
「阿婆,我開飯館的,您說,會不會弄菜?」老三得意洋洋說。
「大男人做廚子?」盤阿婆上下打量他。
老三頗為受傷。職業不分貴賤,我只想混碗飯吃,哪怕是建築小工,力所能及沒什麼不好吧?
盤阿婆看老三嘟著嘴很委屈的樣子,笑了,「老鷹有老鷹的天,麻雀有麻雀的天,飛來飛去,哪個天都帶不走。做廚子好,做廚子好!」盤阿婆指著灶屋,「菜都這裡,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好,阿婆,你去歇著,看我的。」老三很自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