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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赴舊事塵沙(8)

  第六十七章 赴舊事塵沙(8)


    探測器從手裏滑落,歪斜著插進腳邊的沙裏,顧繁星跪到那沙坑邊,顫巍巍地伸出手,將還被半掩在黃沙中的那支鋼筆挖了出來。


    沙漠幹燥的氣候最大程度的保持住了鋼筆外殼的原貌,盡管光澤不在,可那上邊的刻字卻依舊清晰可見——“my star”。


    從小顧繁星就很喜歡看父親在燈下寫字的樣子,這支鋼筆是她用攢了好久的壓歲錢給父親買的禮物。她永遠都忘不了父親收到禮物時的驚喜,還把她抱起來轉了好幾圈,直誇她貼心懂事。


    “母親告訴過我,我是個早產兒,他們還沒想好我的名字,我就突然在夜裏出生了。父親從外地趕回來第一眼看繈褓中的我,就說我是上天贈予他的禮物,是他的滿天繁星,所以‘繁星’就成了我的名字。”顧繁星細細地將那鋼筆又擦拭了一遍,唇邊含笑地與路從白談起自己的名字,談起小時候自己對父親,對星星的記憶。


    “但是你知道嗎?關於這個名字,母親一開始其實是有些不高興的,她覺得父親眼裏好像隻有星星,工作也就算了,連女兒都要捎帶上。可是每當父親抱著我從望遠鏡裏看星空的時候,我都覺得父親給我起的這個名字很美,我很喜歡……”


    “收到我送給他的鋼筆的第二天,他就牽著我去了刻字店,在鋼筆筆身上刻下了這兩個英文單詞。他說這樣一來隻要將我送的這支鋼筆帶在身邊,這樣哪怕出遠門考察,好幾個月都回不了家,有了這支筆就好像我一直陪著他身邊……”


    夜色中鋪展開來的字句並不那麽連貫,顧繁星更像是想起什麽就說到什麽。


    路從白耐心地傾聽著,注視著她的眼底漣漪溫脈,隨星河蕩開。


    世人都喜“天上月心中人”的說法,但對顧一言來說最彌足珍貴的卻是降臨到這塵世間來陪伴自己的星光。


    路從白很清楚這份感受,在愛上顧繁星之前,他認為世上的星星分兩種,一種永伴夜空,一種隕墜人間。


    而愛上她之後,他眼裏就隻剩下一種星星,那就是顧繁星。


    他願傾盡全部守護這星光永遠璀璨,永不黯淡。


    “雖然他工作很忙,不能像其他小朋友的父親那樣經常來接我放學回家,可我知道他很愛我,就像他愛著那些星星一樣。”顧繁星滿是眷戀地將那鋼筆用帕子包好,藏進緊貼著心口位置的裏袋。


    她沒有讓自己沉浸在情緒裏太久,她還要替父親找到他用生命守護住的那顆隕星。


    可正當她準備起身重新拿起探測器的時候,路從白卻忽然出聲拉住了他:“這底下好像還有東西。”


    顧繁星於是再次定睛朝那沙坑一瞧,隻見黃沙之下似乎露出了些一小塊異樣的顏色。路從白顯然也是看到了這個,兩人對視片刻,同時往下繼續挖,越挖越深,直到旁邊的沙子堆成了一座小丘,一塊隕星才完完整整地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他們找到了?


    這次的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不過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的可能,她早已做好了無功而返的準備。顧繁星不敢置信地望向路從白,後者薄唇肅抿,將隕星從沙坑裏捧出來端詳過後,才對她緩緩點了點頭。


    眼前霎時間蒙上了一層水霧,顧繁星從他手裏將隕星接進自己懷中,冰冷的觸感之下,她竟覺得有屬於父親的溫度從那堅硬的外殼裏傳來。


    從前她是不理解父親的。盡管記憶裏的父親永遠那麽慈愛,那麽溫和,但他卻常常為了去探訪隕星好幾個月都不著家,甚至連她的生日都不能趕回來親手送她一樣生日禮物,為她唱一首生日歌,與她一起吹熄蠟燭。


    可這一刻,在這人煙絕跡的沙漠腹地裏,她顫抖的指尖撫摸過這塊隕星表麵上的每一道溝壑、每一寸紋理,那是四十六億年前的歲月留聲,浮光掠影,驚鴻一刹……


    顧繁星讀懂了,懂了那讓父親付出一生數十年短暫光陰,甚至以死繼之的執念。


    父親喜歡讀魏晉時的文人故事,他總說那個時代的人啊,連再小的悲歡都是極端的,長歌當哭的背後卻是滿腔的孤勇,滿懷的堅守。


    他沒有放棄母親,放棄她,隻不過是在十年前的這片星空下,選擇了一個人去麵對在他心中高於生死的道義。


    他將從不離身的鋼筆與隕星放在了一處,也許在生命的最後,他也曾渴盼過在多年之後的某一天,會有人途徑此處,將他一生的摯愛與信仰一起帶離沙漠,訴說隱衷。


    現在,她終於走過了他的路,也尋到了他的道。


    “父親……我找到了……”顧繁星本還有些怨,但現在這怨也隨著一滴滾落黃沙的淚消失在了蒼茫大漠之中。


    那晚的顧繁星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麽度過的,隻記得有人攬著自己,用溫暖的掌心一遍遍輕撫過她微顫的脊背。


    迷迷糊糊間,她又夢到了父親,十年以來的第一回,父親終於在夢境中轉過了身,對著她露出慈愛的笑容。


    她流著淚向簇擁著父親的那片星光跑去,想要擁抱他。可父親卻隻對她揮了揮手,告訴她要起風了,快些離開——


    可當夢驚醒,沙漠的空氣還是一片沉寂,沒有一絲風。


    找到隕星的兩人丟掉了探測器與備用電源,輕裝出發,尋找出路。


    他們走得並不快,路從白也從不去參照沙山或是日月的位置,避免被誤導,隻是憑著方向感往此前沙暴襲來的方向前進。


    那是唯一與風能沾上邊兒的線索了。


    第五日過後,兩人背包裏的補給開始見底,缺水、暴曬與晝夜的巨大溫差都在挑戰著顧繁星身體的極限,她的精神已經遠不如剛剛進入“捺洛迦”時那樣振作。


    路從白總是牽著她走在麵前,刻意縮小自己的步伐間距,在沙上踩出一個個的腳印,隻為讓她在沿著走時能少費些氣力。


    他們還能走出去嗎?還能等到風嗎?顧繁星不知道,她隻知道每當放棄的念頭躥進腦海,她隻要望著路從白筆直的背影,就又有了咬牙堅持的力量。


    可大自然的力量有時並不會僅止於令人敬畏,它也會試圖主宰人的命運。


    哪怕人的意誌並不願就此屈服,軀體卻終究會有倒下的一刻。


    顧繁星在第七天的黃昏倒下了,沙山邊那角杏色的斜陽很美,她半閉著眼,靠在路從白的懷裏,沒有力氣走路,也沒有力氣說話,路從白便就也隻這麽靜靜守著她,感受著她淺淺的呼吸。


    這個男人坐得很直,仿佛遠處佇立的沙山。


    雲從頭頂穿過,他在靜默中闔上了眼,等待夕陽收攏光線,明月撒落銀暉。


    夜裏的沙漠褪去了白日的炎熱,呼吸間的清涼讓顧繁星找回了短暫的清醒感。


    她在路從白的懷裏動了動腦袋,後者並沒有被驚動。如果不是身體的消耗也已經到了某個臨界點,她的動作就算再輕,他也會在瞬間察覺,然後睜眼看向她……


    這讓顧繁星不禁又想起了路從白中彈的那一次,雲層間隙裏透下的月色似把他的側臉映照得比那時候還要蒼白幾分。她吃力地撐起一點身子,輕聲喚他。


    “……我在。”不知是不是視線開始模糊的關係,路從白睜開眼,微微眯了眯,才在扭頭看清顧繁星之後低低應了兩個字。


    “路從白,”顧繁星的嗓音帶上了濕意,抬手去觸他的眼梢,又向下將指尖落在他幹裂的唇角,那裏有著滲出血後又結了的痂,“我還是後悔了。”


    撐到這一刻,她或許終究是要為自己的執念與信仰而失了與母親的約定。


    她雖心有愧疚、不舍,卻也並不那麽後悔。人這一生的許多奔赴,從來都是未知的迷途,即便重來一次,隻要眼前所見並非絕對的死局,誰又能甘心早早退縮?

    但路從白是不同的。


    如果當初她沒有找上他,如果他沒有一眼認出她的手鏈,沒有答應帶她獵隕,甚至哪怕隻是沒有愛上她,現在的一切會不會都全然不同?

    他還會做著那個眾人眼裏性情孤傲、獨來獨往的“隕石獵人”,他還能去翻譯許多關於隕石的外文資料,他還會把自己找到的隕石都捐給天文台做研究,他還——


    路從白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痛色閃過眼底,他一把再次擁緊她,俯身用力吻住了她的唇。


    和邊陲小鎮那個溫柔而綿長的吻不同,兩人在絕望中感受著對方的氣息,顧繁星如同一個溺水者緊緊攀住路從白的肩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忘卻言語,不念舊事,不問對錯,隻不過是抵死訣別的一吻。


    死在彼此懷裏,也死在彼此的吻裏。


    而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顧繁星卻感到有一縷風吹過了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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