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重逢

  第38章 重逢


  冷雨斜飛, 連空氣都像是被凍結。


  明琬牽著小含玉的手,怔然地看著聞致身著廣袖華服,背映蒼翠的竹林遠山,執著紙傘, 一步一步朝她穩而緩慢地走來。


  一別五年, 明琬從未想過站起來的聞致竟是這般挺拔高大, 氣質陌生且深沉, 像是深不見底的海,像是無法逾越的山, 緩慢的步伐,卻在雨中走出了披荊破浪之勢,令人沒由來止住了呼吸。


  寒風吹動竹林蕭蕭, 落葉蹁躚, 明琬從驚亂中回神,打了個哆嗦, 腦中不可抑製地想起了當年出走時,聞致字字如刀的話語。


  那年他跌倒在地,對著她的背影一字一句厲聲道:“你若敢走,有朝一日被我抓回,定要讓你永生不得安寧!”


  明琬做夢都記得這句話,記得他當初恨得幾欲滴血的眼睛。這麽多年來,她遲遲不敢回歸長安, 除了“聞致與鄱陽郡公家結親”的傳言外,亦有當年的心結作祟。


  聞致已在明琬麵前站定。當初他坐輪椅時,任何人都可以俯視他,而如今他站起來,明琬卻不得不仰首才能窺見他的容顏。


  五年了, 他五官依舊殘存著少年時的俊美深邃,卻成熟了許多,輪廓越發刀刻般分明。他看著明琬,仿佛野獸之於獵物,那雙幽深的眸子一如既往冷冽涼薄,如這陰雨天一般,翻湧著太多看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壓得人喘不過氣兒來。


  明琬眼睫低垂,顫巍巍閉上眼睛。


  她知道,這筆賬拖了五年,自己的好日子怕是到頭了……


  然而,眼前一片陰翳落下,聞致隻是沉默著將傘微微傾斜,替明琬遮擋住了頭頂的飛雨。


  心中的古怪之感和慌亂越發嚴重,明琬警覺於他的靠近,牽著小含玉後退了半步,拉開些許距離。


  “世子……聞首輔。”明琬便是遠在邊陲小鎮,亦是聽說過上個月才官拜學士之首的人是誰,匆忙改了口,竭力穩住淩亂的思緒道,“還未謝過首輔大人救命之恩,大人若有需要盡管吩咐民女,隻是孩子無辜,勿要嚇著她。”


  聞致的眸子隱在傘沿下,微不可察地暗了暗。


  聞致將目光落在明琬身後的小女孩身上,唇線壓得很緊。明琬猜測他是有什麽話要說,然而還未等到他開口,便聽見竹林中有破空之聲。


  明琬尋聲側首,那一瞬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隻見一支箭矢穿過竹葉的縫隙和飄落的雨水,打著旋刺向傘下的聞致!

  “大人!”小花的反應更快一步,拔劍一擋,隻聽見叮的一聲,箭矢撞在劍刃上改變了方向,擦著聞致的肩釘入身後的青石地麵中,竟是入縫寸許,箭尾猶嗡嗡顫動不已。


  “小心,林中還有埋伏!能開二石大弓,實力不容小覷。”小花拔劍擋在聞致身邊,帶著笑意的貓兒眼沉了下來,敏覺地緊盯著林中晃動的竹枝。


  明琬認出了地上的那支羽箭。


  幾乎同時,竹影婆娑,一道白影從竹屋屋頂滑下,隨即穩穩落在院中,拉弓如滿月,二箭齊發,欲直取聞致麵門。


  “章似白,住手!”明琬心髒一緊,及時喝住了章似白。


  章似白來不及卸下力道,隻好臨時將箭尖一偏,篤篤兩聲釘在七丈開外的竹竿上。小花的長劍也趁機橫上了章似白的脖頸,雙方對峙,氣氛膠著無比。


  “張似白……”聞致像是明白了什麽,執著紙傘的手緊了緊,冷沉的目光掃過章似白那張清秀的小白臉,又落回明琬身上,“張大夫?”


  今天發生的事著實太多太突然,明琬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此‘張’非彼‘章’,聞致大概是弄錯了。


  聞致顯然是誤會了她短暫的沉默。


  還未來得及解釋,藏在明琬身後的小含玉大概是著急了,紅著眼睛嘴一癟,抬起小肉手指向脖子上架著劍的章似白,哭道:“爹爹,不要打白白!”


  這聲爹爹一出,明琬和聞致心中俱是一咯噔。


  聞致以為那聲爹爹是在喚章似白,而明琬卻是想著:小含玉那天果然是將聞致錯認成了‘爹爹’……也就是說,聞致早在幾天前或是更久就來了杭州,找到了自己的下落。


  李緒的人前腳剛來,他後腳就趕來馳援,怎會如此巧合?還是說,這些時日他一直在暗中觀察自己?

  為什麽呢?是在想用什麽方式將自己“捉”回長安麽?就像當初對待病中阿爹一樣?

  她覺得自己有些過於緊張了,但平靜了五年的避世生活突然被打破,過往的記憶爭先恐後地複蘇,她控製不住多想,想得越多,心緒越是淩亂成麻,找不到突破口。


  雨還在下,章似白和小花誰也不肯妥協,各自眼中都閃爍著“棋逢對手”的興奮光芒。


  聞致握著傘柄的指骨發白,視線落在白玉團子似的明含玉身上,眼中像是凝著冰,又像是翻滾著火焰,沉沉問:“誰是她爹?”


  低沉的語氣,帶著上位者的壓迫感,令明琬心髒驟縮,手腳俱是冷到極致。


  “是男人就衝我來,不要動我家人!”章似白絲毫不畏懼脖子上的劍,桃花眼中燃著正義的光,但此時,他這番話無異於是在火上添油。


  “……家人?”聞致輕聲重複,黑沉黑沉的眼睛盯著明琬,像是固執地索取一個答案,一字一頓問道:“明琬,這孩子,究竟是誰的?”


  他的臉色很可怕,冰冷鋒利的,讓人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個多刺的少年。


  “你先放開章似白。”明琬吞咽一番,艱難道。


  聞致聽不進,依舊死死地望著她道:“孩子,是誰的?”


  大概是他此刻的氣勢太強,含玉嚇哭了,一抽一抽的,白嫩的臉哭得通紅。


  明琬滿心忐忑和不甘,心下一橫,望著他能吸人靈魂的眼睛道:“如果我說,是我的呢?”


  雨水順著傘簷滴落,聞致的眼中迅速泛起了潮紅。


  這個內斂華貴、撥弄朝局的高大男人,此刻握著傘柄的手微微顫抖,抿緊了唇,眼中濕紅一片。和以往不同,這一次,明琬在他眼中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淚意,仿佛遭受了比當年斷腿還可怕的滅頂之災。


  這是第一次,他在她麵前哭,比這冬日的雨更觸目驚心。


  “把他給我拿下,就地處死!”命令的話才說出口,鮮血也隨之從他齒縫中溢出,在淡色的薄唇上暈開一抹刺目的殷紅。


  “你……”明琬茫然睜著眼,一時間什麽忐忑什麽不甘都拋之腦後了,忙伸手去搭他的腕脈,低聲道,“你冷靜點,聞致!”


  聞致眼睛濕紅,卻是依舊挺直如鬆,拂開明琬的手喝道:“沒聽見嗎?拿下他!”


  “夠了!”明琬橫在章似白身前,以肉軀格擋住針鋒相對的兩撥人,呼吸急促道,“章似白是我的朋友,還請聞大人念在往日舊情,勿要傷他。”


  “舊情……”聞致嘲弄地看著她,冷沉的嗓音壓抑著無法排遣的悲切,“你用我們的‘舊情’,去救另一個男人?”


  “張大夫,這人誰啊?莫不就是那追得你四處漂泊的仇家?”章似白很替明琬打抱不平,反手取了箭矢上弦道,“你讓開,小爺我替你解決了他!”


  “章少俠,今日謝謝你!但是抱歉,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解鈴還須係鈴人,你插不了手。”明琬深吸一口氣,繼而蹲身將抽噎不已的明含玉擁入懷中,輕聲安撫她,“含玉乖,白白和他們鬧著玩呢,不哭不哭,再哭阿娘就要傷心啦。”


  “玉兒不哭,娘親不要傷心。”明含玉一向乖巧得不像個四歲的孩子,聞言緊緊摟住明琬的脖子,努力自行止住抽噎,“白白和爹爹,也不要吵架!”


  章似白用大弓隔開小花的長劍,哼道:“好,看在小含玉的麵子上,白白不和他們計較!”


  “章少俠,還請你幫忙照看一下含玉,我……”明琬看了眼一旁滿身戾氣的聞致,輕聲道,“我想和他單獨談談。”


  章似白一把抱起明含玉,給了聞致一個似是警告又似是挑釁的眼神,道:“聽著,欺負女人可算不得好漢,悠著點兒!”


  如果眼神能化作飛刀,章似白此刻定已被聞致淩遲了萬遍。


  雨停了,小花和侍衛們將刺客捆走,利落地打掃好庭院,便自行隱匿不見。


  簷下積雨嗒嗒,明琬與聞致相對而立,跨越五度春秋,數千個日夜,明明近在咫尺,卻又好像遠在天涯。


  五年的時間真的能淡忘許多,改變許多,至少當這個俊美尊貴的男子再次出現在自己麵前,除了最初的不安與心慌外,明琬已經不再如五年前那個少不經事的女孩那般,光是想到聞致的名字便心疼得難以呼吸。


  她很快平靜了心神,抬眼望著聞致冷峻深邃的眉目,說:“聞大人位極人臣,素日積勞甚多,如今急火攻心嘔了血,若不及時重視,恐後患無窮。如今現成的大夫就在這兒,診或不診,由大人自行決定。”


  明琬的語氣如此平靜疏離,就像是急著斬斷過往,撇清幹係。


  聞致眼中殘留著血絲,深深望著她,倒寧願她如五年前那般恣意鮮活地罵上自己一場,他再也不會嫌她不懂事。


  ===嫁給殘疾首輔衝喜 第37節===

  聞致嘴唇動了動,積攢了五年的情緒堵塞,隻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好。”


  紙傘擱在門口,暈開一片水漬。竹屋旁的藥廬內,藥香嫋嫋。


  明琬替聞致診了脈,細嫩白皙的手指搭在他的腕上,勾起無限回憶,有驀然醒悟的愛意,有求之不得的執念,亦有五年生死不明的怨懟……


  他是個遲鈍、涼薄又長情的人,感情在眼前時看不到,失去了方覺愛之入骨。最難熬的那幾年,他也恨過,恨明琬為何如此狠心,一走五年音信杳無。


  但當薑令儀告訴他線索時,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是有多輕鬆,多快活。


  可惜,現實狠狠地潑了他一盆冷水。


  她改了姓,還有了孩子。


  沒人知道這幾天他是怎麽熬過來的,他躲在街角日複一日窺探,看著她忙碌、帶孩子,和周圍鄉鄰笑著攀談,臉上的笑意如此輕鬆自在,是從前在侯府中從未有過的耀眼……


  聞致嫉恨那個給了她安定生活的男人,嫉恨到想動用一切手段將他殺死,再搶回明琬。


  但更多的時候,他也想過放手,讓她平安快樂地過完此生。


  可是,他做不到。


  他望著明琬依舊白嫩細致的容顏,心中的執念瘋長成魔,叫囂著要衝破桎梏,摧毀他最後一絲清明。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唯獨不能抹去明琬,這是他最後的救贖了。


  大概是感受到了他過於複雜的目光,明琬收回切脈的手,轉而提筆潤墨,輕輕道:“章似白隻是我淪落江湖結交的朋友,含玉是我拾來的孩子,隻是養了這麽多年,我一直拿她當親生的對待。”


  未料明琬猝然將內情告知,聞致微微晃神,眼底的戾氣漸漸消散,重新化開一汪深不見底的墨色。


  插在心口那把無形的冷刃終於被拔出,輕鬆無比,酣暢淋漓。他掩飾似的垂下眼,冷冽孤寒的外表下是可恥的竊喜。


  良久的沉默,或許兩人都需要時辰來適應彼此。


  “你留的的藥,我早已吃完。”聞致忽然開口,嗓音褪去少年的青澀,一時叫人聽得有些陌生,深沉道,“跟我回長安。”


  明琬寫方子的手一頓,而後抬眼看了聞致一眼,清澈的眼中蘊著太多過往情愫,而後又在掙紮沉吟中歸於平靜。


  她說:“聞致,長安很美,可已經不屬於我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也很想加更,但是這幾天特別忙,下班差不多八點了,周末會輕鬆一點,周末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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